唐文治先生:孟子大義序
(本文敬錄於《唐文治經學論著集》第五冊,頁二六八九至頁二六九四。此文作於丙辰年,即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鄧先生釋讀:《國文經緯貫通大義》卷三唐先生自評此序云:「文境詼詭,氣可排山,古人所謂『燃犀照渚,萬怪惶惑』者也。說經之文用此法,尤不易得。救國之道,實事求是而已〔此四字見《漢書·河間獻王傳》〕。實事者,務事實也;求是者,求真是而不惑於似是之非也。苟主張虚偽之學說,則一身不可救藥,浸至一國不可救藥矣!此篇之大意如此。以『且夫』作綫索,係仿賈生《過秦論》;『於是』二字,韓文公《原道》『今也』二字之法,其要在『言有序』。不善學之,則凌亂矣。」此唐先生金針度人之深意也。謹按:此序先生提出「尊民」之學大義,乃明《孟子》義理向度,意在「救民」也。以「尊」之一義,概括可愛、可畏、可親三義,則「救民」大義出自良知天德也。)
聖賢之士,所以栖栖皇皇,不惜以其一身為犧者,志在救民而已矣。《孟子》一書,「尊民」之學也,其言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天下可愛者民,可畏者民,可親可寶者民。養君惟民,保君亦惟民,是故民以君為天,而國以民為本。後世人主,不知此誼,於是乎虐民殄民,戕賊其民,吸民之脂膏,椎民之骨髓,以殺其民,此亡國破家所以相隨屬也。孔子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1]「見負版者則式之」[2],此尊民之學也。孟子願學孔子,故一以尊民為旨,而又大暢厥辭。昔者孔子慨想大同之世,喟然歎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而孟子則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先聖後賢,其揆一也,志在救民而已矣。
堯舜之道,孝弟爲先;儒者之義,出處進退為大。孟子論虞舜之孝,曰:「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大孝終身慕父母。」又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蓋孟子得曾子之傳者也,曾子守身以事親者也。孟子本大孝立孝之旨,而發揮其宏綱,故言孝弟者,必以孟子為本。孝弟者,生機也,人道之所以生生而不息也[3]。
孟子又得子思之傳者也,子思子氣節最嚴,出處進退之間,懔乎不少假借,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悦;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再拜稽首而不受。孟子私淑子思,故曰:「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故將大有爲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子思有壁立萬仭之氣概,孟子有泰山巖巖之精神,是故言出處進退者,必以孟子為本。士未有不講出處進退之大義,而見齒於儒林者也[4]。
政治之學,當世無可與言者,則尚友古人,而聽其詔語,不仁者可與言哉?《孺子》一歌,滄浪渺然,情韻夐絕[5]。天下之至道,亦天下之至文也。曰:「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何其言之恕也!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何其言之悲也!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何其言之礪齒也!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虚;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何其言之恫心也!凡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民命之重於天地間當何如?戰國時人君,專務辟土地、充府庫,視民命若土苴、若草芥,故孟子特痛哭流涕長太息言之。嗚呼!及是時明其政刑,及是時般樂怠敖,同此時也,而求禍求福,判如霄壤,在此心一轉移之間耳!是故言政治學者,必以孟子為本。
司馬遷曰:「孟子述唐虞三代之德,所如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作《孟子》七篇。」蓋公孫丑、萬章皆爲孟子高弟,孔門之徒三千,傳嬗最衆,孟門弟子不及孔門,佐成七篇之書者,厥惟二子。今讀《公孫丑篇》,知言養氣,皆孟子生平得力之所在。《萬章》一篇,首揭人倫,推崇虞舜,至矣盡矣;繼乃言唐虞三代相與禪讓授受之理,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天視民視,天聽民聽,謳歌訟獄,悉順民心,剖析精微,折衷至當,而廓然大公之氣象,令人神遊皇古之間。古之人蓋未有能道之者,辨義之學,斯為極則。然則孟子固精義以入神,而公孫、萬章之徒,其學識亦不可及哉!
《告子》一篇,言心性仁義之辨,而「牛山之木」章,直揭良心;「魚我所欲」章,直揭本心。《盡心》一篇,言盡心知性之學,而「不學不慮」章,直揭良知良能。宋陸氏象山之學,直指本心;明王氏陽明之學,專致良知。本所心得,各樹一幟。而論者謂「性理」也,心兼理氣者也。若專以心之靈氣為主,期於一超頓悟,則與釋氏之光明寂照,所謂心之精神是謂之聖者,殆無所異,恐非孟氏立教之本意。或且屏絕之,以為不得與於儒家之列。不知世有乞墦之齊人、壟斷之市儈,雞鳴而起,孳孳爲利,其心縱極卑鄙齷齪,然苟闔户而詔以良心所在,則未有不面赤汗下悚然憬悟者。然則本心之呈露,良知之發見,其有功於世道固非細也。然則陸氏、王氏之學,不得謂非孟子之支與流裔。且世固有崇拜陽明而國以寖强者矣[6],通人達士,必不黨同伐異而自隘其門牆也。
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又曰:「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皆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蓋孟子之意,以其學直紹孔子。而司馬遷則曰:「自周公後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名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是司馬氏之意,欲以《史記》紹孔子,則近於亡矣!余嘗謂自古聖賢,皆躬膺道統之寄,與夫名世之勛,亦非必以五百年為定。《周易》「六子卦」以《乾坤》爲主卦,六十四卦以八卦為主卦,而每卦又各自有其主爻,元會之運適然。云五百年者,其大較耳。孟子曰:「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數百年後有韓子,得孟子之傳者也。又數百年有周、程、張、朱諸子,亦得孟子之傳者也。道之所在,即屬聖賢之統系。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烏可以妄自菲薄乎哉!
丙辰(一九一六)秋九月唐文治自序
1] 《論語·為政》載孔子語。
[2] 《論語·鄉黨》記載孔子「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邢昺《論語注疏》說:「言孔子乘車之時,見送死之衣物,見持邦國之圖籍者,皆馮式而敬之也。」
[3] 此言堯舜之道。
[4] 此言儒者之義。
[5] 謂極遠。
[6] 指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