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宇:月亮升起的时候(上)唱歌给自己听
【短篇小说】月亮升起的时候(上)唱歌给自己听
又名《日出·月出》《依香》
刘宏宇
北京,2014年金秋。
昆明开来的“临沧号”文化旅游列车到达。
大军盯着徐徐进站的列车。
除了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霜,他几乎跟四十年前一样,横看一座山,竖看一棵松,仿佛比身边小他三十岁的女婿还硬朗。
列车停住的时候,大军认出了扒着车窗往外张望的梦君。
梦君也认出了他,高兴地挥手。
大军眼里,黝黑、清瘦、脸上爬满岁月痕迹的梦君,一下子像又变回了当初的模样——女孩子般白皙粉嫩清俊的小脸儿,清澈的眼睛总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记忆中梦君的模样变回眼前真实的梦君之前的一瞬,大军的视线模糊了。
大军、他女婿,再加陪同梦君来的岩松,合力把行动不便的梦君接下列车、安置进轮椅的时候,金洁刚出首都机场,以一贯的风一般的速度和外科医生式的精确,迅速而准确地搭上了去城区的大巴。坐定后,她开通微信,向大军“报到”,反复要求听听梦君的声音,但梦君始终没发声,传来的只有大军的调侃——梦君说,不想跟你说话。金洁哭笑不得。
北京某部队医院,金洁赶到,跟大军碰了头。
大军告诉她,梦君正在接受详细检查,岩松寸步不离左右;受当地乡、县、自治州三级委托,在大军的努力下,梦君已被确定残废的腿,将接受顶级专家的会诊。
梦君并不赞同这个安排,认为劳民伤财;怎奈当地各级坚持,加上大军一句“你就当来北京看看我不行吗”,很有些“不得已”地妥协了,但坚持只妻兄岩松一人陪护,再不劳动他人。
金洁一边感慨当地给梦君的“待遇”,一边怨责当地怎么等到这么晚都退休了才安排高端医治,早治疗,治好的可能性更大,如今……
大军告诉她,火车站来的路上,他问过梦君同样的问题,梦君没回答。岩松偷偷告诉他,其实,二十年前,当地就起意送梦君到北京或上海治伤腿。可当时,梦君兼着两所民办学校的校长,谁都替不了……
岩松这话没水分,但不全面。
事情的另一面是——二十年前,梦君的妻子依香,终于淘到一个据说能治好梦君伤腿的偏方;为采集其中一味特别的药材,痴情的傣家女子,冒险进了有瘴气的林子,没能回来……
没了妻子的照顾,梦君的生活、工作,诸多不便;可他拒绝继续医治伤腿,咬牙坚持,伤情渐渐恶化,他索性练着去做一个“真正的残疾人”。
那之后不久,梦君“不惧伤病扎根边疆”的事迹,上了省级大报;远在上海,已经打拼成金牌记者的金洁,一直关注“第二故乡”的发展,第一时间看到有关报道,深受打动,决心围绕知青的今昔,做个大选题;但困于其他更现实更急迫的各种任务的繁忙,一直没正式立项;私底下,她利用业余时间,从身边起步,一点点挖掘、采访,多年下来,颇有成果;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到云南,也一直没能采访到曾经的小老乡梦君。
金洁并不知道,梦君的妻子依香,早在二十年前就离世了——那篇引起她注意的关于梦君的报道,没提到这个情况;如今从大军嘴里得知,惊讶之余,她脱口而出问大军:“梦君是因为依香,才放弃了定居上海的机会,选择回到云南边地;依香早就不在了,他怎么也不想回上海呢?”
大军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干嘛问我,应该问他”。
梦君坚持在会诊之前不住院,大军把他和岩松都接回了自己家,也给金洁收拾出了客房。
金洁要替代岩松照顾梦君,梦君说其实不用任何人照顾,早习惯了,要不是怕路远不方便,他会一个人来北京。
金洁像四十年前那样,缠着梦君讲故事,实际是要完成一直想做的采访。
她发现,曾经口吐莲花、巧舌如簧的梦君,变得话很少;那很少的话里,似都带着近乎超脱的佛性。金洁告诉大军,梦君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傣家人了。
为确保不虚此行,争取标本兼治,金洁推荐了一位曾给其写过专访的老中医,拿出姐姐式的权威,说动梦君在西医专家会诊前先见老中医。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老中医提出一个西医初检时没问过的问题——病残的腿,最开始是怎么伤的?
梦君大军金洁面面相觑,同时陷入回忆……
1976年。云南临沧傣族聚居地。
时值兵团“大战红五月”,生产任务繁重,令人畏惧的湿热日益骄横。北京上海两派知青,经过将近三年“棍棒加烧酒”、“声讨伴歌声”的磨合,已凝成充分默契。
艰险的伐竹劳动中,金洁被毒蛇咬伤、掉队。
一直暗恋她的大军和“小老乡”梦君折回,梦君追着蛇打,大军抱住金洁的伤腿用嘴猛吸毒液浓血,弄得金洁忘了恐惧,满脸满心都是少女的羞涩和甜蜜。
孱弱的梦君追打毒蛇,不觉跑远;眼看得手,岂料迎面草木中钻出个背柴的傣家少女,正对毒蛇逃路!梦君大呼小叫示警,冒着被毒蛇报复的危险,抢前扑开傣家少女,自己被少女惊慌中丢下的柴埋了半身。
少女拿柴薪拼命驱打毒蛇、跑远。
梦君拨开压在身上的柴薪想帮忙,却被剧痛钉在当地——阴差阳错地,一根带尖头的柴薪,插入了他的小腿,血流不止。
他吓得流泪。
大军赶来,见状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驻地跑。
傣家少女赶跑毒蛇返回,只见散落的柴薪和梦君留下的血迹,望不见人了。
驻地,农场工人出身的司务长,十分潦草地给梦君处理腿伤。在他眼里,“上山下乡”简直莫名其妙,知青们更都是绣花枕头,又没用又娇气。
大军质疑他处理梦君伤腿的可靠性,俩人照例争执起来。梦君力劝,被金洁骂“没血性”。
比他大不到一岁的金洁,跟他是同班同学,两家又住得很近,一向以姐姐自居,训斥梦君都成习惯了。梦君从不反口。可这次,他出人意料地吼她:“别添乱了!”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梦君自己,金洁被震得二乎。
梦君的腿伤确实没处理好,当夜就感染、肿了起来。
金洁被蛇咬伤的地方,又遭毒虫叮咬,众人都以为是蛇毒没清理干净,一时慌乱。
梦君没提自己的伤情,咬牙坚持,跟大军和另两个女知青一起,连夜把金洁送到兵团医务所,确信金洁无虞,再返回驻地。
第二天的劳动又开始了。
梦君咬牙坚持,可已发起高烧,晕倒在伐竹劳作现场,伤腿被倾倒的竹子又砸了一下,崩伤破脓,半昏迷着被紧急送到兵团医务所。
大军认定是司务长处理不当,差点儿跟司务长动手,被连长喝住。连长了解情况后,挺严厉地批了司务长一通。
医务所条件有限,没床位,不能化验,只能做消毒缝合之类。连长说眼下任务重,鼓励梦君“顶住”,用坚定革命意志战胜伤情。大军带头主张梦君送县医院好好检查,跟连里顶了牛,又一番争执。其间,不少男知青和金洁打头的几个女知青,轮番照顾梦君,大有“消极怠工”的意思。
最后,连领导在生产任务和人情冷暖之间做了折中——县医院检查什么的,等忙过这阵还不好再说,眼下,梦君不再参加高强度劳作,调去看护隔着一座山的苗圃地。
司务长禁不住甩风凉话说,看苗圃等于吃闲饭,又点燃大军的怒火。
冲突爆发前一刻,梦君大声表示服从连里安排,愿意去看苗圃,粮食定量可以减一些。
这回,金洁没再骂他“没血性”。
虽只跟连队驻地隔一座山,可梦君还是第一次到苗圃这边来。
苗圃边是个水库,可见附近傣家村寨“曼波寨”的孩子们在里面戏水游乐;背后山上密布原始森林,青翠欲滴;专为看护人搭建的茅草房,点缀在湖光山色中;水面传来的童声,林间飞出的鸟语,汇成美妙旋律,让梦君觉得仿佛置身想象中的桃花源,很是陶醉。腿伤、口粮减三分之一、一路带他过来的司务长始终不变的黑脸,一时都不在话下了。
司务长什么话都没留下,撂下口粮转身走了。梦君拖着伤腿,兴奋地收拾小小茅草屋,摸出视若珍宝的口琴,坐在茅草房外,悠然吹起来,吸引了戏水的孩子们。他们隔着老远,无声地传递笑容。孩子们上岸,明显是想过来,可到底还是远远跑开了,一路不住回头看。
水库恢复了宁静,日头西坠,山林也安静下来。
月亮出来的时候,最后一抹夕阳余辉被吞没在天边。
好像只在刹那间,“桃花源”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幕,只有一牙娇弱的月亮,把带着寒意的微光投入水中,破碎出细弱无序的闪动,像无底深渊里冒出无数可疑的眼睛!
梦君被这种黑暗中的臆想吓住了,紧张得几乎窒息。
他仿佛听见陌生轻微的声响,凌乱、诡异,分不清是蛰伏了一白天的蛇虫鼠蚁悄然出动的窸窣,还是自己血液流淌的潮声!
他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远远水面上那些可疑的眼睛!
他是倒退着回到茅草屋里面的,一路始终盯着那些眼睛。
他怕极了那些眼睛,可就是移不开目光,甚至不敢眨眼。也许——他想——不去看那些眼睛,陷入绝对的黑暗,更可怕!
他把自己关进茅草房。
柴门切断了他看那些眼睛的视线。
刚刚那个“也许”,瞬间变成了“的确”!的确,陷入绝对的黑暗,更可怕!
他摸索着点燃马灯,被灯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他缩成一团,想让影子尽可能小一点儿。那种分不清是来自屋外还是体内的凌乱、诡异的声音,又回到耳鼓。他屏息静听,想分辨出究竟。
他想大喊,给自己壮壮胆,试了好几次,都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是已听不见自己的喊声,还是根本就没发出声音。
他死死盯着马灯,却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灯光里跳出来、扑向他。他来不及分辨那扑来的是什么,《聊斋》里的无发鬼?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基督山伯爵射出的铁砂弹?
……
他紧闭眼,那凌乱、诡异的声音,倏而放大开来,似要震破他的身体!
他惊恐睁眼,马灯的灯光,变得五颜六色,好像在流淌、跳跃……
他拼命蜷缩自己,像是想要恢复在母体里的姿势。无意间,伤腿被触动,一阵剧痛,浪潮般涌来,周围的怪相,耳畔的怪声,却顷刻间消散。
他再度紧闭眼,想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让自己困、想睡。
怪声又响起!无发鬼、猎犬、铁砂弹,排着队呼啸而来,好像瞬间穿透眼皮,钻进了脑髓。
他猛睁开眼,全身不由自主痉挛,伤腿无意识蹬踹,又引发剧痛。剧痛中,世界变回了只有马灯和他的茅草屋,专为看护苗圃的人搭建的茅草屋。
他明白了——腿伤的疼痛,可以击退可怕的一切,只剩下疼痛、他、马灯,还有茅草屋。疼痛过后,不管睁着眼还是闭起眼,可怕的一切,就会卷土重来!
他故意掐伤腿,诱发疼痛。
他唱歌,给自己讲故事。疼痛的时候,能听见;疼痛过后,就听不见了。
他不断掐伤腿,不停唱歌、讲故事。伤腿肿得更厉害了,唱歌讲故事变成了嚎啕,变成了喊爸爸、喊妈妈。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沙哑的嚎啕!撕裂般的“爸爸”、“妈妈”的呼唤!
他不确信那声音是自己的。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声音……
疲惫、恐惧、疼痛的梦君,瞪着红肿噙泪的眼,最后把目光定在屋顶屋墙接合部一出明显的漏洞上。马灯的光,到了那儿,就泄出去不见了。清丽微弱的月光,好像替补了进来。
他使劲摇头,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屋里有灯光,应该看不出外面弱得多的月光才对!可是……为什么?!
漏洞外面的“月光”越来越亮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那不是月光!
他鼓起勇气,拖着伤腿挪到门边,战战兢兢开门,刹那被泄进来的晨曦包裹!
天亮了!
他探出头,眼里映出刚刚升起的朝阳——充满柔情和暖意的粉红色!
粉红色变成火红色的时候,他整个人出了茅草房,盘坐门边,充满兴奋地看着太阳!
火红色变成橘色的时候,他坐到了昨天吹口琴的地方,眯着眼瞄着太阳,带着惯有的、清澈的、若隐若现的笑意。
水库回来了!森林回来了!鸟语花香回来了!
他仿佛忘记了腿伤,站得笔直,夸张地舒展双臂,不知是在打懒腰,还是想拥抱什么。
他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用清澈的、含着若隐若现笑意的眼睛,似乎想把看到的一切,都深深印入脑海——桃花源的早晨!早晨的桃花源!
戏水的孩子们也回来了。比前一天多了好几个。
口琴声、炊烟,孩子们好奇的眼神和惴惴挪近的小脚丫。
梦君停了口琴,对着已经挪得很近的孩子们,做出毫无歧义的邀请手势。
孩子们围拢了他,一个轮一个地战战兢兢举起口琴,试着吹响;有的开心地笑,有的惊慌地叫。俄顷,孩子们围着茅草房,围着梦君追跑起来,带着兴奋的尖叫和笑声。
梦君静静坐着,眯起眼追着一个个小身影看,用傣语问他们会不会汉语。孩子们有的答“会”,有的答“不会”,有的像没听见,兀自呼啸尖叫……
孩子们的笑声叫声还留在空中,人却不见了。
梦君惬意地闭着眼,仿佛在重播孩子们在时的场景;偶尔睁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好像才升起的太阳,又要落下去了。
月亮露头的时候,梦君把自己又关回茅草屋。
他换着位跟自己说话,像两个人在对话——
“嘿,没什么可怕的,天总要黑的呀!”
拖着伤腿挪到对面位置——“谁怕了,你才怕了呢!”
拖着伤腿返回之前位置——“桃花源的晚上,还是桃花源。”
拖着伤腿再挪到对面位置——“桃花源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
直到蜷缩回前夜相同位置,直瞪瞪看定马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没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
耳边不再回响昨夜那些骇人的怪声,而是回荡起记忆里曾经真实的声音——儿时的读书声,爸爸的教诲,妈妈叫回家吃饭,金洁领头唱歌,大军追着要听故事的恳求加调侃……
做好的饭还有半碗,动都没动过。他端起碗,又放下;再端起,再放下。
他闭上眼,不想看见饭碗。
他索性吹灭马灯,在黑暗中深呼吸,细细聆听自己深呼吸的声音。
屋外的月亮,还是那样带着寒意的娇弱的光,洒上水面,衍出无数弱弱的亮点,像好多好多半沉在水里的夜明珠。
一个黑影,豹子般敏捷地窜向茅草房。
屋内,梦君似有察觉,腾然起身,伤腿传来痛感,他咧嘴,但忍住没出声,侧耳静听。
屋外的声音,细碎、真实,跟前夜听见的不同!
突然,像有什么硬物从外面砸了一下门!
梦君倏地扑倒,对着门,颤着声喊:“谁?!”,略带惊慌地爬向放包袱的角落,从包袱里缓缓抽出简易但锋利的砍刀,紧握擎起,紧张盯门。
门静静的,没动静。
梦君狠狠拍自己脑门一把,颓然丢开砍刀。就这时,门又被从外面“咚”地砸了一下。梦君禁不住惊呼,飞速重新擎起砍刀,双手紧握,一面问着“谁”,一面缓缓挪向门,呼吸急促慌乱,冷汗涔涔,握刀的手,不住颤抖。
“谁?!”他的声音明显发颤。
“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他自己都听得出哭腔!
他想腾出一只手去碰门,好不容易腾出来,伸到门边,又触电般缩回,重新紧握住刀。确切讲,是紧握住了本来握刀的另一只手。
他像垂死的病人一样捯气,张了几下嘴,却再发不出声音,泪水抑不住地涌出,交汇了满脸纵横的汗水。
忽然,屋外传来一个女生的乡音:“不要耍了,当心真吓坏他了!”
梦君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嗵”地被从外面捅开,大军纵身而入,一把抱住梦君:“吓坏了吧!没事儿吧!”
梦君看清是大军,良久不应,忽然抱住大军,拿头撞大军胸脯,边撞边哭。大军喊着“疼”、“疼”,但并不避让,任由他撞,任由他哭。
小小茅草屋,热闹了起来。
土灶里钻出火苗,新作的米饭,知青们各自家里寄来的土特产,大军带来的甘蔗酒,席地铺开。
他们来看望梦君。
他们关心梦君的腿伤,更惦记梦君嘴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大军不让金洁他们几个逼梦君讲故事,说让梦君哭够再说,一边不停吃喝,一边提醒梦君:“哭大发了,这儿可什么都剩不下了啊!”
金洁推搡、摇晃背对大家兀自啜泣的梦君,说讲个故事就不伤心了;见梦君反复不理,改成追问为什么这么伤心。
梦君不答,一个劲摇头。
金洁最后弄明白了——梦君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伤心。
大军酒至半酣,提议唱歌。群起响应。歌声中,金洁不动声色地把梦君拉入圈内,梦君不由自主跟着唱起来,渐露笑容。歌声笑声中,大家你推我搡地争抢食物和酒。大军把梦君拉出圈外,按坐在“安全地带”,抢来东西给梦君吃,不无忧郁地关注梦君的伤腿。梦君吃的开心,充英雄地拍打伤腿,表示无大碍。
食物和酒都没了,大家静下来,围坐一圈,把梦君夹在其中,让把之前没讲完的故事讲完。
梦君精神好了很多,讲起《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一节。说到扮作枣贩子的晁盖一伙拿出枣子“款待”杨志一行时,大军又想吃东西,问还有什么。金洁去屋里角落寻摸,大军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不好”。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好一顿吃喝,不仅“消灭”了各自带来的土特产,还把梦君的口粮,吃掉了八九成!梦君要饿肚子了!
大军退休前是副军级,按北京、上海的居住概念,家里住得已经很宽敞了,可岩松还是不住抱怨地方小,转不开身;屋子悬在半空,不接地气。大军驳他说傣家竹楼也是悬在半空的(勾栏式建筑),岩松说那不一样,竹楼虽不是从地起,可下面是自家的牛,这儿下面是别家的人。
一语出口,不知为什么,满堂静下来。
梦君突然大笑,打破了莫名其妙的寂静。
大军金洁岩松也跟着笑起来。
起初,他们只是不明所以地应和梦君;后来,才笑到会心。大军金洁心里,燃起蛰伏太久的兴奋——梦君笑得畅快,应该很快就打开话匣子了!
可他们失望了——梦君笑够,又没了话。倒是岩松追着问当初吃掉梦君口粮之后怎样了。大军说能怎样啊,之后,咱俩(指大军和岩松)就打架了呗。
岩松听得蒙圈,使劲看了梦君好一阵,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次深夜聚餐过后,大军千方百计向众人“募集”了一些口粮,偷空巴巴给梦君送到苗圃茅草房。梦君只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让大军带回去,说大伙儿天天重体力劳动,消耗大。大军不放心,几天后,叫上金洁一起,又送来了些山里采集的吃食。
俩人不白送,缠着梦君讲故事,“配合”很默契。敏感的梦君,似乎察觉出,大军和金洁“有情况”,随口讲了一个跟“爱情”沾点儿边儿的悬疑故事,叫《跳舞的小人》。
那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一个篇章。梦君一边讲,一边在地上划故事里的“跳舞小人”。大军听得入迷,反复追问;金洁却像早已明白了故事中的玄机,用大军听不懂的上海话,暗示梦君把茅草屋留给她和大军。
梦君不管大军的追问,借故离开,坐在屋外吹口琴。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停了琴声,默然品味只有月光的黑暗。
茅草屋里,大军金洁动情,大军禁不住拉扯金洁,金洁温柔但坚定地推却。屋外,梦君实在耐不住好奇,窸窸窣窣潜到门外,扒缝往里偷看,见大军金洁紧挨着,很专注地看地,不时低语,竟是在研究梦君讲故事时划在地上的“跳舞小人”!
大军金洁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高高的了。路上,大军发现水库边有傣家老乡放置的鱼篓渔网和简易船只,忽然想到可以抓鱼吃。
大军想到就会去做。
“红五月”刚结束的休息日,他带着金洁又来,带着腿伤已见恢复的梦君上船,让金洁在茅草屋生火做饭,准备捕鱼打牙祭,还说这是“试点”,如果可行,再叫更多伙伴来。
梦君大军都不会捕鱼,折腾的半天,也没收获,倒引来了鱼篓渔网的主人岩松。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岩松刚从部队复员回家不久,因为健美英俊,又“见过世面”,在曼波寨很有影响力。玩水的孩子发现有人动他的鱼篓渔网,早偷偷跑回寨子报信。一向不喜欢更不相信汉人的岩松,二话不说,提着火枪赶来,持枪恫吓船上的大军梦君。
因为语言问题,解释变成了误解。大军脾气一点儿不比岩松好,很快变成汉傣语言掺杂的对骂。骂急了的岩松,对天放枪,大军知道这是在叫帮手,也向岸上茅草屋方向大喊,让金洁回驻地叫人。
岩松并不阻拦,擎枪跟大军梦君对峙。梦君几番想劝,都没插进话,只剩下紧张忧惧。
不一时,曼波寨来了一大帮傣家后生,通往驻地的山梁上,也出现了大批知青的身影。
傣家人认定大军梦君是小偷,个个气势汹汹,火枪砍刀一应俱全。梦君说这回解释也没用了,只要一上岸,肯定要出大事。大军不怕事,鼓励梦君“坚持”,不停冲越来越近的知青们喊话,一点点煽动着一场大火拼。
俄顷,来帮忙的知青赶到。他们没有曼波寨人那样的“装备”,更没人家清一色宛如制服的黑色服饰,却透出知青特有的团结和无畏。
一向谦善温和的傣家人,虽然“装备”占优,却也一时犯了犹豫。
梦君趁机高喊说他们不是小偷。恼怒至极的岩松,举枪对准了他,大军用身体挡住梦君。
千钧一发之际,司务长赶到,喝住剑拔弩张的知青,力图消解危机。
岩松怒火稍减,但不接受解释和道歉,坚持要把大军和梦君带回寨子,按小偷处置。
司务长不待见大军梦君,松了口。
众知青再次骚动起来,曼波寨人也涌动。连长及时赶到,真诚向傣家人道歉,动情诉说知青们的艰辛,听得曼波寨大半人默然,众知青动容,不少女知青流泪。船上的梦君也黯然落泪。
岩松一时下不来台,咬死要带“主犯”回寨子。没等连长应声,大军就喊“我跟你走”。梦君随后也喊“我跟你走”。俩人在船上,一面抢着当“主犯”,一面跟岩松谈判,要他答应只带一个人走。岩松一时难决,连长司务长插不上话。
不可开交之际,寨子方向,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咩涛(傣语对老年妇女的称谓),径直到岩松面前,傣语斥责一番。岩松从始至终垂首静听,最后不情愿地离去,其他傣家后生也跟着离去。连长想跟老咩涛说什么,老咩涛却像不想交谈,暖暖一笑,离去。
第二天,岩松带两三个同寨后生又来了。
梦君躲进茅草屋,用尽办法顶死门,惊惧地扒缝往外看。
岩松一行并没寻衅,而是奔了水库,上船捕鱼。后来,竟把捕到的两篓子鱼,放了一篓子在茅草屋外,无言而去。
梦君冲出茅草屋,抱起鱼篓,拖着没好利索的伤腿追岩松一行。
岩松起初不理,后来发现梦君腿不利索,停下等他近前。
梦君真诚地要退还鱼。岩松接过鱼篓,递给随行后生,傣语吩咐后生把鱼篓送回茅草屋。
训斥岩松、制止了冲突的老咩涛,是岩松的母亲。
傣家人门不上锁、窗不挂帘、勤劳自立、真诚无欺,所以格外厌恶不劳而获和偷盗,对小偷惩戒得很严厉。可善良的老咩涛,并没把知青当成小偷,而是看作孩子……
面对丰盛质朴的宴席,年逾花甲的大军,怎么也品不出当初那岩松送来那篓子鱼熬成的鱼汤那样的美妙。岩松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金洁问当初他母亲训斥了他什么话,让他顿时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岩松想了好久,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见梦君只吃少量素菜,大军以为他信佛;但他否认,说只是有点儿口味不习惯。
大军说现在吃东西没滋味,慨叹老去。金洁说跟老不老关系不大,是因为现在的东西没有早年的纯正、有味道。梦君说其实都不是——人是变了,可没有真的变多少;东西变了,也还是本来的味道;真正变得厉害的,是吃的方式和食物的多寡。那时候,难得沾荤腥,一旦有点儿,大伙儿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抢着吃;现在,什么都不缺,好东西顿顿摆在面前,没有了当初的热闹和充满欢笑和满足的争抢……
大军连赞有理,岩松停箸品悟,金洁岔开话题,问岩松,如果送鱼那天遇上大军,会不会打起来,大军岩松异口同声说“不会”。
岩松送的那篓子鱼,梦君当天很吃力地送去驻地,交司务长,当晚成了全连的加菜。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大军梦君金洁没吃出滋味——因为之前跟傣族老乡的冲突,他们仨被点名批评;在大军极力争取下,连长勉强同意金洁梦君不写检讨;司务长觉得“偷东西”就该受罚,连长“息事宁人”是袒护,私自向上报告,被叫去详细汇报,结果自己落了个处理问题不恰当,被调离了。知青们得讯后,偷偷、久久地痛快了一番。连长提起之前说好的“红五月”过后梦君治疗腿伤的事,梦君说无大碍、婉拒,连长也没坚持,仍让梦君回去看苗圃。
梦君回到苗圃茅草房不几天,腿伤复发,疼得睡不着。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再也没有先前那种对黑夜的恐惧了。
腿伤再度见好的时候,他甚至跟盼望日出一样盼着月亮升起。
要是没有腿伤的隐隐作痛和口粮殆尽的烦恼,日出月出的田园生活,简直就是神仙一样了!
神仙会不会腿受伤,梦君不知道。也不知道,神仙的腿要是也会受伤,是不是也像他似的不时发作,痛楚难当。但他知道,神仙吃风喝烟,不用吃饭,不用为口粮发愁;他也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仙。
腿伤渐渐好转,那点儿痛楚,他也已经习惯。可“饿”是无法“习惯”的!
正值青春的知青们,即便给足定量,也经常不够,眼下历历可数的余粮,再怎么精打细算、勒紧裤带,也坚持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