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箭张二遇栽记
神箭张二遇栽记
话说雍正七年,彰德府的彭城出了这么一件稀奇事儿。
出事的是张家老二,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浑身上下,一堆疙瘩肉。此人生性顽劣,脾气暴躁,平时总爱撩拨乡邻,总是他欺人,不容人欺他。
没承想,这次让一个外乡干瘦老头给办了。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闹动得十里八乡议论纷纷。小老百姓,无论是赶集,还是下馆子,或者是下地干活儿,还是出门走亲戚,只要是碰了面,总不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问对方:“嘿,知道吗?彭城张家老二让人给办了……”
彭城的张家,可是本地有名的富户。不知从哪代起,张家就开始烧造磁器。如今,滏阳河边一溜儿十四个窑场,都是他们张家的。那些窑场见天冒烟儿,工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烧出的缸、坛、甏、碗,摆满了半个滏阳河岸。因为经营有方,生意越做越大,北至天津卫,南至福建两广,那些经营磁器的老板,只要看到磁器底部“彭城张记”的戳儿,都抢着经销。因此上,几代下来,张家积聚了万贯家财。彭城中心半壁街上,张家置了好大一片庄园,城外,上好的良田也买了四五百亩。
张家年轻这一代,有兄弟五人,姐妹四个。老大叫张怀良,为人精细实诚,继承了祖业,勤勤恳恳地烧窑卖磁。
老二叫张怀德,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张家老二,从小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经商,不喜欢种地,也不喜欢烧窑。幼时读了两年私塾,认识了甲乙丙丁,会写自己名字,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再大些的时候,由他老子带领去自家窑场参观,还没靠近馒头窑,就说烤得慌、呛得慌。让他跟老窑工学拉坯,他倒是情愿,坐下来,两手团弄着泥坯,一脚踩着踏板,样子像个样子,可大半天他连一只碗也做不出来,泥坯原先什么样儿后来还什么样儿。张家老二倒是不生气,只是泥料弄得满脖子满脸,衣上鞋上全都是。老子一看,叹口气,又带他去柜上学记帐。在柜上,张家老二不是算错帐就是填错地方,吹胡子瞪眼,十分不情愿。
他老子一开始是真发愁,让这老二干点什么好呢?成天琢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自己年龄一大,精神不济,也就渐渐不为老二操心了。他老子有时候就想:咱家这么有钱,有房有地,金山银山,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就是什么也不干,还不够他一辈子花销吗?
爹老子一放松,张家老二可高了兴。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提笼架鸟,吆五喝六,一副十足的公子哥样儿。
一晃张家老二到了十七八岁,身量比以前更加结实,说话总是嗡声嗡气,谁也不服气。一天,他到大槐树下闲耍,正好碰上从东边磁县跑来一个耍杂耍卖艺的。那人把三把飞刀轮番抛起,足有一房子高,然后又顺次接住,随抛随接,像纺花车子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周围一圈市井闲汉一片声叫好。张家老二也挤在人群中看,只见那人中等身材,猪肝色面皮,双眼虽小,却也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张家老二听着周围人们叫好,看着眼前这人又如此了得,不觉心里有了主意。
等表演结束,张家老二上前大叫:“好汉!借一步说话!”那人喘息甫定,正用手巾擦着后脖子的汗,猛听有人叫嚷,循声望去,一个年轻后生正向他招手,虽然看着有点痞气,但穿着打扮自是不俗。于是陪着小心,上前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不知有何吩咐?”张家老二答道:“我爹看你功夫不错,想请你到俺庄上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那人没奈何,只好收拾家伙跟着来到了张家庄上。一番寒暄,打听到那人姓柴,是北武当的俗家弟子,趁农闲时节,走街串巷,杂耍卖艺,挣些养家糊口的钱。张家老二好说歹说,死缠烂打,硬要姓柴的当师傅,教自己一些功夫。于是,柴师傅就在张家呆了大半年,每日好吃好喝,在张家打麦场上教张家老二一些功夫。最终,张家老二飞刀没学会,弯弓射箭的本领倒学了不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临分别,柴师傅对张家老二说到:“飞刀适合近战,捉对儿打比较好,我怕你胆子小,自己人又少,吃亏,所以没学好就没学好吧。但是这射箭却适合远战,对方人再多也不怕,你只瞅那个领头的一箭射去,不管射中不射中,他们都得散了。我看你们家大业大,学好射箭,以后用得着。师傅走了的时候,你要勤加练习,万不可荒废!”张家老二也洒了几滴热泪,和师傅告别。
张家老二果然不负师傅的教诲,每日刻苦练习射箭。原先只是在打麦场上射固定靶子,后来又带着小喽啰去南山打猎。张家老二的射艺是越来越好了,居然一后晌能打一两只兔子回来。名气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小喽啰叫,后来是全城的人都叫,张家老二不再叫张家老二了,改叫“神箭张二”。
神箭张二也好出风头。正月初八,照例是南响堂的庙会。大路沟,白纸坊,街道两边摆满了卖鞭炮、起火、灯笼和其它小玩意的摊儿,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赶来凑热闹,有采买元宵节用品的,有爬响堂山看景致的,真个是人山人海,挤挨不动。神箭张二却也会利用时机,此时张罗了一帮人,在自家打麦场上,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他要给众乡亲表演射箭!
众乡亲也是爱看西洋景,把张家打麦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神箭张二站在场地正中,结束得好,抱拳向四方各施一礼。之后,神箭张二调匀气息,拉开弓步,说时迟,那时快,弯弓射箭,“嗖,嗖,嗖——”十只箭向百步开外的三个靶子射去。有几个正中红心,大部分射在圈内,只有一个射到圈外。众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神箭张二环顾众人,内心很是受用,想起了在大槐树下卖艺的柴师傅,脸上不觉浮起了一丝笑容。
后来,神箭张二又组织了几次射箭表演。但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没有看到更新奇的东西,每次都是十中八九。
再到后来,神箭张二竟到了花钱买观众的地步,去看一次,给五个大钱。饶是这样,还有人不去!神箭张二于是放出狠话:“不去,小心我拿箭射死你!”说得多了,这居然成了他的口头禅。凡不顺他的意的人,他都要拿箭把人家射死。
有次,隔壁王三苦苦哀求:“张二哥,我地里实在脱不开身,草都把苗吃了,我得锄地去……”神箭张二假意去取箭,嘴里恶狠狠地说:“小心我射死你!”王三只好去看射箭。
这天,正是初春时节,风和日丽,草长莺飞。在张家打麦场上,神箭张二照例站在场地正中央,气定神闲。身后是三五个被他硬拘来的乡亲,个个苦哈哈地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想走又不敢走地在假装看表演。在射箭前,神箭张二兴致很高地回头说:“鼓一次掌,多加一个铜板!”在他收回眼光的一刹那,发现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人群的不远处。神箭张二也没在意,“嗖,嗖,嗖——”射完箭,正准备享受他那花钱买来的掌声,突然发现刚才那老头的造型很夸张。
那老头身边放着一副担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斜眼瞅着他,好像十分看不起人的样子。神箭张二很不高兴,厉声质问道:“嘿!老头,你干什么的?看我射箭不行吗?”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却发毛。因为上次就有一个像这样的来踢馆的人,要不是突然刮来一阵风,那人的成绩就跟他一模一样了,也是十中八九。
那老头不紧不慢地,沙哑着喉咙说:“我就是一个卖油的。我不是看不起你射箭的本领,我只是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神箭张二接着问:“这怎么说?”
“嗐,这有什么难说的?你练习得多好了,熟练了,看着好像本领就高强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
“咦?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有什么练得多的本领拿来瞧瞧!要没有,小心我一箭射死你!”
“我卖了三十年油了。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本领……”
说着,那老头取来一个装油的葫芦,不紧不慢地放在地上,那葫芦口正如一粒软枣大小。老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盖在葫芦口上,那铜钱的方孔只像一粒黄豆大小了。
原先那帮围观射箭的人,这时候自动聚拢来,不知道老头要干什么。
只见老头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把木勺,从油桶里舀了大半勺油,拿到离葫芦三尺高的地方,稳稳地倒下!那油起初是几滴,后来成了一条细线,都从那个小如黄豆的钱孔里注入葫芦里了。大半勺油倒光,一滴也没有洒到外面,连铜钱孔也没弄湿!
神箭张二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围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
那老头不紧不慢地收好木勺,起身对神箭张二说:“我这个也没啥,就只是练得次数多了……”
周围的人都暗暗点头。神箭张二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他没有为难老头,大度地让老头走了,并没有威胁说:“小心我拿箭射死你。”
自此之后,神箭张二就不组织射箭表演了。如果在大街上,碰到有人说什么“神箭张二”,他会主动上前解释说:“什么神箭不神箭的,我就是练得多了……”
再后来,人们渐渐传说,那老头是东边韦武庄的,世代以磨香油为生,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