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 走失的玩伴
今天是儿童节。我记得第一天上小学,居然错进了女厕所,竟没有撞见人。我记得小学二年级的同桌女生大红,是个大眼晴的小美女。我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六一,光荣地戴上了红领巾。我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教语文的上海知青调到巴河公社。我记得小学五年级毕业考试,那时未婚的申老师带着我们早早地走到和平初中的考场……
岁月远走,记忆何曾消逝?这些年来,我不再见过我儿时的一位玩伴,他叫爱民,还是小村前后排泥巴屋时的邻居。有人说在武汉见过他,打工不愿回。更多的说法,他被人“瞄”(谋害)了,早已不在人世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年,无法确认事实真相的事情太多了。据母亲说,插旗山下的一口山间池塘里,前两年还发现一具外地人的白骨,报了案也破不了。河边的张家榨屋的铁矿,据说两个鄂西民工被塌方活埋,矿主也将消息封锁了……
爱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伢,上面一个姐叫大宝,下面一个妹叫小贝。按说,他应该格外受宠才对,因为农村没有男丁延续香火的人家,父母是抬不起头的,总觉得家族“贼了代”,对不住列祖列宗。乡间要是没见生的女人,不管是男方的原因还是女方的毛病,和人一旦驳嘴吵架,女人少不了被人臭骂成“整屁眼”(好像孩子从屁股拉出来的)、“没用的屄”……
然而,爱民的伯(父亲)叫昌河,人们说是个疯气子男人,一生行为有些怪异,让人捉摸不透。昌河叔几爱喝酒,每天天快黑了,就给五角或一块钱,让儿子或女儿带他那个专用玻璃瓶,跑到大队代销店“兜”(买)点散酒喝。据说,不管桌上有菜没菜,哪怕腌菜,他也能下酒。
昌河叔爱喝点酒,酒量并不大。遇上了塆里办红白喜事,有人酒桌上“盘”(折腾)他,大半他会喝醉。醉了,就被堂客(老婆)王婶架回家去,睏到床上。农村的醉汉,很少送医院的。昌河叔平时话不多,醉了却有表演才能,在床上又哭又唱,门外都能听见动静,大人们称之为“被鼓戏”。
我们儿时调皮,哪家有热闹就往哪里钻,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围观。这样,昌河叔的绰号也叫“被鼓戏”,被鼓即被子的方言。我不知道故乡楚剧(黄孝花鼓戏)形成,是不是和过去的痴人、疯人有关。
再说爱民,他的同胞姐妹全是白皮嫩肉,惹人怜爱。偏他生来皮黑肉糙,只要身上一抓一挠,随之掉下来的皮屑乱飞,乡间人称为“蛇皮肉”。
然而,我这小玩伴爱民,智商极高,小时侯和我玩游戏,他赢得多,也钻急(机灵)。父亲测试我俩口算小学加减乘除题目,他反应快,正确率更高,所以表扬也多。
然而,爱民和昌河叔父子之间,却是老鼠和猫的关系。小时候,昌河叔只要塆里见到爱民玩,不分清红皂白,肩上有扁担就抄扁担,手上有锄头就抡锄头,急切地赶过去追打。吓得爱民落荒而逃,往树上爬,往公共女厕所钻,往山上跑……
只要被抓住了,现场必定一顿毒打。塆里老人们撞见了,上前拦住,并责骂昌河:果不像东西?哪像做娘老子的人?哈沁了胆! 这样打伢,么要得啦,真要招报应啦……
我们这些同龄的小伙伴,只要见到昌河叔,马上给身边的爱民通风报信:你伯来了,快跑! 快跑!儿时的这一幕,多次眼前上演。我真想不通,这对父子到底怎么啦?连大人们也搞不明白。人们只好叹口气说,昌河“疯拉欠颈”(疯癫),爱民伢儿几伤心,托生到他屋里,真叫背时(倒霉)……
爱民小学五年级毕业就辍学了。我上初中,他和塆里的泥瓦匠们一路拖(跟着),到汉口球场街、武昌小东门打工,做个小帮工吧。每年手上多少有点钱,他学会了叼香烟,穿上了二十多块的牛皮鞋,头发留得长长的,还烫过头,活像个抱鸡窠。从此以后,我没见昌河叔再对他动粗了。
有人说昌河这一生喝够了酒,也喝杂了酒。农村小作坊的白酒,也不排除有勾兑的假酒,他几乎天天不断饮。昌河在四十多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走了。人们说,他喝酒过多致癌了,才短阳寿。的确,昌河兄弟五人,他排老三,却是寿数最小的。
昌河叔走的那年,大女儿出了阁(嫁了),儿子和小女儿还冇办事(结婚)。过了一两年,小女儿贝贝草草嫁了,据说后来生了个儿子就脱离(离婚)了,又再找了人家。
王婶中年守寡,引来了对面塆的铁匠老曾、邻村看林场的单身汉老刘,据说两老汉还争风吃醋。老曾气急败坏,最后竟然持刀上门逼婚。王婶被他杀得一身是血,幸得抢救及时,侥幸活了命。老曾在当天畏罪潜逃的路上,一瓶农药喝得精光,人没了。
爱民长年在外打工,中间也带回一个嫂子,据说离了婚,还带个女儿。一起在武汉打工的老乡,见他们共同生活过。听说是那个女人的男人找过爱民,要他退出,因为女人还冇离婚。后来,没有人再见过爱民了。人们猜测,是不是他被人害了?
按说,只要人在,过年过节总该回老屋的吧。父死,母嫁,几间泥巴屋无人守护,多年前在风雨中坍塌了。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老屋,又路过爱民家的屋基坪,周围杂草丛生,邻居就势开辟成一块菜园,哪里找得见当年生机勃勃的一户人家呢?
在这样怀念童年的日子,我还是充满期待:儿时玩伴爱民仍然健康地活着,哪一天又回家了,我们见一见,问一问他,这么多年在外么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