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05
【三】Part.1
山林雪重复道,对,我说过了,受害人许某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塑料袋不够用。据犯罪嫌疑人张某金交代,他一般是在晚上五点半前后,对受害人进行分尸。因为这个时间,邻居都在做晚饭,容易掩盖动静。但刚好那天塑料袋用完了,不够装,张某金就决定,第二天再杀许某。
他轻叹口气,无奈道,我刚才也说了,具体情况您可以问廖警官,现场的情况,他更清楚一些。
廖喜嘿嘿一笑,说,人家就喜欢问你呢。
警署三楼的小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外面骄阳似火,玻璃窗分隔开两个世界。
屋里除了山林雪跟廖喜,还有一个短发干练的年轻女性,这是来自特区法制报的记者,衡久远。她带了台笔记本电脑,一边提问,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
布古镇这一起特大抢劫杀人分尸案,因为是在七月九号破获,也称为七〇九案。案件结束以来,半个多月里,廖喜跟山林雪成了警署的风云人物。受害者救回一个,嫌疑人全部抓获,警员轻微负伤,基本上等于大获全胜。洪队挣足了面子,对于两人的擅自行动,也就忽略不计了。洪队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衡久远说,那好,我复述一遍,你们听听有没有错。
衡久远对着屏幕,念,嫌疑人刘某兰,供述是在一年半前,遭到同案犯张某金的殴打及强奸,事后没有报案,反而在张某金的胁迫下,为虎作伥,成为其帮凶。具体作案方式,刘某兰每隔一段时间,到人才市场物色各种女性,包括工厂女工、保姆、文员、家教等等,将其带回出租屋。张某金藏在门后,手持铁锤,待受害者进门后,迅速将其敲晕。
廖喜补充道,对,幸好那天兰,呃,刘某兰是去销赃,不是带人,不然的话,要不是我,要不就是山警官,免不了吃一锤子。
衡久远继续念,之后,两名嫌疑人用铁丝绳索等工具,将受害者捆绑起来,并堵上嘴。张某金首先进行侵犯。过程中会用使用一字螺丝刀,对受害者进行丧心病狂的折磨,过程持续一到两天。受害者逐渐失去意识,张某金与刘某兰会在其面前,在其面前……
衡久远咳嗽了一下,跳过记录中的敏感词,读道,获得变态的快感。在此过程中,刘某兰会持续对受害者施加伤害,最终致其死亡。之后,刘某兰负责销赃,并采购生活用品,原本从事屠宰工作的张某金,负责分尸和抛尸。两名嫌疑人作案的时间间隔,取决于从受害人身上得到的财物,能供其挥霍多长时间。
廖喜纠正道,哪来的挥霍,他们穷得很,过年骗不到人回去,吃十天半个月方便面。有时候实在没东西吃,他们甚至……
山林雪咳了一声,廖喜赶紧打住。
衡久远好奇道,甚至干嘛?
廖喜说,甚至再吃半个月方便面。
衡久远白了他一眼,回到记录上,念,一年多来,两名丧心病狂的犯罪嫌疑人,强奸杀害多名女性……
她又问,具体人数是?
山林雪说,不方便透露。
廖喜道,说了你也没法写。
衡久远接下去念,性质极其恶劣。刘某兰自知罪孽深重,法网难逃,因此在公安干警的追捕过程中,予以某种程度的配合。事后,布古警署出动刑警技术分队,在嫌疑人出租屋内,发现大量受害者的证件、衣物、钱包等,并检测出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上的大量残留血迹。
她喝了一口菊花茶,继续道,目前,两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移交司法机关,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被营救出的受害人许某,已于两天前出院,身体并未遗留残疾,但仍将面临巨大的心理创伤。逮捕行动中,布古警署一名刑警同志,勇斗持刀歹徒,光荣负伤……
山林雪说,负伤太夸张了,我脸上是擦伤,胸口挨了两拳,根本没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嫌疑人跳楼把腿摔伤了,我上去跟他搏斗,没两分钟,其他同事就赶到了。
廖喜在旁边笑,人家说你负伤,你就负伤好了嘛。
山林雪瞪了廖喜一眼,说,廖老板,行了啊。
衡久远还想说什么,这时候洪队推门而进,喜笑颜开问,采访结束了吗?
廖喜抢着说,结束了结束了。
洪队又问,下午什么安排?
衡久远说,我想先去案发跟抛尸现场,拍几张照片。
洪队说,没问题。
他看了眼手表,说,快十二点了,一起吃个便饭?
廖喜突然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答应了女朋友,中午要陪她吃饭。
他又走到洪队旁边,挤眉弄眼道,洪队,你不是还有个午餐会?
洪队稍微一愣,马上心领神会,说,对对,差点忘了。
两人并肩朝门外走,廖喜回头笑道,山警官,好好招待我们衡大记者。
山林雪无可奈何,对廖喜说,真有你的。
会议室门一关上,衡久远不悦道,山警官,陪我吃饭,有那么难为你吗?
山林雪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衡久远哈哈一笑,说,不是就好,那你请我吃什么?
山林雪问,您想吃什么?
她说,随便。
山林雪松了口气道,我带您去食堂。
衡久远说,这也太随便了吧!你们当警察的好小气啊,就这么招待客人?
山林雪头疼道,那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衡久远想了会说,我要吃辣的,你能吃辣吗?
山林雪说,我可以,附近有家老牌川菜馆,还不错,走路就能到。
衡久远说,好呀,我最爱吃川菜了。
她收拾好东西,快乐地说,走呀,我肚子好饿。
山林雪站起来要往外走,衡久远把采访包往他手里一塞,说,帮我拿着,绅士点。
川菜馆开在一栋江西商会大厦的楼下,最早是小谌带他们去吃的,廖喜广东人,被辣得涕泪横流,一个劲喝可乐。山林雪虽然是东北人,却出奇的能吃辣,跟江西人小谌不相上下。
走去川菜馆的路上,衡久远戴着鸭舌帽,大墨镜,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山林雪不由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衡久远说,我觉得好搞笑啊。
他更加摸不着头脑,道,有什么好笑的?
衡久远哈哈笑道,一个沈阳人请一个贵阳人,在深圳的江西大厦,吃四川菜,这还不好笑?
山林雪说,深圳不就是这样,移民城市,哪里的人都有。
衡久远说,所以我喜欢深圳,在这里,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说完这句,她还戏剧性地摊开两手,在阳光下转了个圈。
山林雪没再搭话,专心走路。
到了川菜馆,山林雪让衡久远点了几个菜,边等着上菜。
衡久远问,当警察累吗?
山林雪说,还行吧,干什么都累。
衡久远说,对啊,当记者也累,你看这么大个采访包,背着跑来跑去。我跟你说,你们关外太远了,还到处修路,烦死个人。
山林雪说,以后应该会修地铁,你们市区过来就方便些。
衡久远不信道,地铁?修到关外?
他点头道,对,不过这边地质条件比较复杂,有岩溶发育区分布,地面沉降跟隧道塌陷的风险都很大,而且地下管线纵横交错,所以到最后,很可能修成轻轨,就是有个高架桥在上面走的那种。
衡久远问,什么发育区?
山林雪解释道,岩溶发育区,地质学概念。
衡久远啧啧有声,说,哦,你还懂地质啊,人才,大学学这个的?
山林雪说,没有,个人爱好。
衡久远说,可以啊你,这么正经的爱好,我就没有。大学那会还是有的,现在都搞忘记了。
她又问,你猜我现在喜欢干嘛?
山林雪说,不知道。
衡久远伸出双手,摆出敲键盘的姿势,说,我没事就喜欢上网,嘀嘀嘀,小企鹅,你知道吧?能跟全国各地的人聊天,超有意思。对了,你号码多少,我加你。
山林雪答,我没有。
衡久远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低头说,哦,那好吧。
他意识到自己有失礼貌,想了想说,对了,我问您一个问题。
衡久远说,什么问题?
山林雪说,我想知道,像您这样一个活泼可……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为什么选法制口?娱乐跟财经多好,法制都是些负面新闻,太黑暗了,接触多了会抑郁的。
衡久远来了精神,振振有词道,对啊,就是因为有黑暗,所以我要面对黑暗,记录黑暗。还有,更重要的,跟黑暗抗争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我选择当一名法制记者,就是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山林雪说,我没有您说的那么伟大。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非常认真地说,你有,我相信你有。
山林雪被她的眼神烫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片景象。
天地浑然一体的白色中,同样灼热的眼神,那四个字带着呼出的白气,像一个魔咒。
我相信你。
女记者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极不真实,她说,你怎么了?
山林雪深呼吸一次,说,没什么。
是川菜馆的老板解了围,他端过来一大盆麻辣烫,大声喊,来咯!
衡久远欢呼一声,老板,来碗米饭。
她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所有对话,兴高采烈地看着山林雪,问,米饭,你要吗?
山林雪说,要。
衡久远对着老板的喊,两碗!
这顿午饭吃得极为成功,衡久远不仅填饱了肚子,还大惊小怪地声称,山林雪是她见过最能吃辣的,依据是他根本不出汗。
饭后,两人回警署等廖喜,结果只等到他的电话。
电话里,廖喜一本正经地说,有点事,晚点再跟你们会合。
山林雪毫无办法,只好开车带着衡久远,回到城中村的那栋农民房。
案发现场的二〇四房,门口贴着封条,隔壁的二〇三房大门紧锁,贴着转租信息。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长达一年半时间里,跟杀人狂魔为邻,反而相安无事;事发仅仅半个月,危险其实已经除掉了,却迫不及待要搬走。
衡久远也无法例外。
坐在会议室里,听两名年轻警察讲述案情,是一回事;身临阴森恐怖、残留血腥味的凶杀现场,进行拍照采访,又是另一回事。
山林雪看她脸色不太好,问,要不要先出去透口气?
衡久远摇头苦笑,说,早知道,就不吃那么饱了。
饶是如此,等缓过劲来之后,她还是不厌其烦地拉着山林雪,仔细询问,张某金是从哪个窗户跳楼的,许某被绑在卧室哪个位置,那具被整齐切割的女尸,又到底是怎么摆放的。不仅如此,她还试图还原死者遇难的详细情景,拍下了每个角度的照片。
这些受害者,大多是跟衡久远一样的年轻女性。原本,她们应该生活在外面的阳光下,有各自的快乐跟烦恼,然而现在,她们的肉体连同对未来的期望,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毫无尊严地胡乱抛弃。
或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衡久远才努力克制生理不适,把整套流程做得无比细致,认真,甚至于虔诚。
山林雪心想,眼前这个年轻女记者,说她要面对黑暗,记录黑暗,看起来,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等山林雪走出二〇四号房,重新贴上封条时,廖喜总算是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事情已经处理完,直接在石牙岭山脚见。
石牙岭在布古镇中心,山上林木茂盛,周围都是在建的楼盘工地,平时基本没人,但今天刚好是星期天,来游玩的市民不少。两人把帕杰罗停在山下,等了半个小时,廖喜才匆匆赶到。
廖喜从一辆绿色的士上下来,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才走向山林雪他们。
山林雪有点奇怪,问,小谌没送你?
一瞬间,廖喜的脸色很不好看,勉强笑笑,说,她下午有课。
衡久远见人都到齐了,把采访包又塞山林雪手里,自己拍拍双手,说,上山咯。
三人拾级而上,廖喜边抽烟边爬坡,速度比平时更慢。
山林雪放慢脚步,低声问廖喜,怎么,吵架了?
廖喜跟小谌吵架,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自诩跟王杰一样是浪子,为人又慷慨,身边难免有漂亮女孩子围绕。不过廖喜清楚,她们喜欢的可能是自己的钱,可能是自己的职业,唯独不是自己这个人。所以,哪怕有时候逢场作戏,但从未真的越雷池半步,小谌时不时吃醋发火,哄哄也就过去了。
廖喜嘿嘿一笑,说,小事来的,我搞得掂。
说完这句,他把烟头扔地上,认真踩灭,然后对前面的衡久远喊,小心,别踩到咸鱼。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瞪了廖喜一眼,赶紧牵着孩子走了。
衡久远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咸鱼?山上还有人晒咸鱼?
山林雪自然知道,廖喜说的咸鱼,是在指代什么;不光是廖喜,警署里其他同事,也习惯这么讲。可能是受广东话影响,也可能是为了避晦气。不过,山林雪从来不用这个词,他觉得对逝者不尊重。
廖喜追上衡久远,气喘吁吁地说,你知道吗,这座石牙岭,还有布古河,广九铁路沿线草丛,并称布古镇三大抛尸圣地。
他叉腰缓了一会,接着道,甚至有人说啊,周末来石牙岭行山,如果没见到咸鱼,那这个周末就不够完整。
衡久远也领会到了咸鱼的含义,不信地说,有这么夸张,吓唬人吧,廖警官?
廖喜嘿嘿笑道,我们警署啊,技术分队,就是负责到现场搜集证据的,有个同事姓管,我们都叫他布古十三郎,你知道为什么吗?
衡久远摇摇头,我哪知道。
廖喜故作神秘道,我告诉你啊,是因为他破了署里记录,一个月,就一个月,见了十三条咸鱼。
山林雪说,行了廖老板,等会吓到人家。
衡久远说,开玩笑,我才不会吓到。不是有你们吗?再说了,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我还能陪你们一起查案。
廖喜哈哈笑道,阿雪,看见没,我们衡大记者,多大胆!
说完,廖喜擦擦汗,又把烟掏了出来。
山林雪皱着眉头,下午廖喜烟抽得太勤,又刻意表现得健谈,估计他跟小谌之间,不止一点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