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北嘉绒藏人与象雄琼氏渊源关系探讨(一)
民族研究ENS 2017-08-13
发表于《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注释和参考文献删去。引用请务必以期刊发表版本为准。
川西北嘉绒藏人与象雄琼氏渊源关系探讨
石硕/著
嘉绒是分布于川西北地区一个独具特点的藏族人群支系,其文化习俗中积淀和保留诸多象雄文化痕迹,并普遍存在土司祖先来自西藏“琼部”的历史记忆。但因藏文文献记载的匮乏和模糊,嘉绒与象雄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联系,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文章通过对汉文史籍所记汉代川西北“邛笼”内涵的挖掘及其与“駹”这一特异部落的对应关系,并结合藏文文献有关象雄琼氏由琼布迁往嘉绒地方的记载,对嘉绒与象雄琼氏之间的渊源关系进行了探讨。文章认为,嘉绒祖先由西藏琼布迁入一事并非虚妄,而是历史事实。从汉文史籍的记载看,象雄琼氏部落迁入川西北的时间至少可上溯至东汉或西汉中叶。
关键词:嘉绒 象雄琼氏 邛笼 駹
作者石硕,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教授。地址:成都市,邮编610064。
嘉绒是川西北岷江以西及大渡河上游一个颇具特点的藏族支系,主要分布于今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金川、小金、马尔康、壤塘、理县、黑水及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丹巴、雅安的宝兴等县,人口40余万。嘉绒以积淀和保留诸多古老历史因素与文化痕迹而令人瞩目,这突出表现于以下四点:
第一,嘉绒语中保留大量古藏语成分,尤其是读音和构词前缀上同古藏语呈现惊人一致,故被语言学者称为“古代藏语的代表”和“古藏语的一个活化石”。
第二,嘉绒地区历来盛行苯教。据当地的传说,不仅苯教传入年代甚早,且其境内墨尔多神山(苯教的著名神山)和雍仲拉顶寺在苯教中享有崇高地位,嘉绒地方也被视为苯教的“东方圣地”。
第三,碉楼异常发达。碉楼是青藏高原的古老历史遗存。嘉绒可以说是迄今青藏高原范围碉楼数量、类型最多,分布最密集的地区。
第四,嘉绒中普遍存在土司祖先来自象雄“琼部”的传说与历史记忆,其文化与习俗中也保留诸多象雄因素。
以上四点均显示嘉绒同古代象雄之间可能存在密切联系。苯教起源于象雄;而碉楼的产生与苯教密切相关;嘉绒语保留大量古藏语特征则显示该人群支系极可能是来自西藏;而这三点又均与嘉绒普遍存在的土司祖先来自象雄“琼部”的传说与历史记忆相吻合。正因为如此,20世纪80年代有人甚至提出苯教的起源地象雄即是嘉绒地区的观点。
那么,嘉绒同古代象雄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他们是否确为由西藏“琼部”迁入的象雄部落后裔?这一直是藏学领域中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原因在于,嘉绒祖先来自“琼部”的说法一般仅见于苯教文献及嘉绒自身的传说,在大多数主干性藏文史籍中并无记载。加之年代模糊不清,使得嘉绒来源问题始终扑朔迷离,难以得到确证。因此,在嘉绒来源问题上能否取得实质性进展,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找到新的、确凿的史料证据。
所幸的是,有关嘉绒与象雄琼氏的关系,来自汉文史籍的记载提供了极为关键的证据,从而为我们廓清嘉绒同象雄的关系提供了可能。因该问题不但涉及川西北地区藏族人群来源与历史面貌,同时牵涉青藏高原早期历史面貌及人群迁徙等一些重要史实,意义甚为重要。为此,本文拟以新发现汉文史料证据,结合藏文文献记载及嘉绒自身的历史记忆,试对嘉绒人群支系的来源及与古象雄的渊源关系作一系统探讨。
一、象雄的khyung(琼)与khyung-lung(琼隆)
据苯教及古藏文献的记载,“khyung”(琼)这一词汇与古代象雄的关系极为紧密,可以说是象雄的一个核心词汇。苯教及象雄研究学者才让太认为:“从现存文献及其研究成果看来,‘象雄’是个古老的象雄文词汇……翻译成藏文就是khyung-lung(穹隆)。……象雄文中的zhung-zhag或者zhung和藏文中的khyung(即‘琼’——引者)还是古代象雄文化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一种神鸟,这个神鸟就是雄侠部落的图腾和象征,象雄部落认为他们是这个神鸟的后裔。从大的方面来讲,‘雄’或者‘穹’部落又有三个分支即白穹(khyung-dkar)、黑穹(khyung-nag)和花穹(khyung-khra)……象雄文中的‘象雄’就是藏文中的‘穹隆’,都是‘穹(神鸟)之山沟’之义。”象雄的都城名“琼隆银城”(khyung-lung-dngul-mkhar),这里的“琼”(khyung)所指正是“琼鸟”。才让太指出:“‘穹隆’不仅是‘象雄’的直接对译,而且它所代表的地方还是象雄王国的首都。”
由此可知:“象雄”是一个象雄文词汇,此词汇翻译成藏文就是“khyung-lung”(琼隆)。藏文中的“穹隆”,是“穹(神鸟)之山沟”之义,同时“琼隆”也是象雄王国的首都。而“khyung”是一种神鸟,是象雄部落的信仰和崇拜对象,象雄部落认为他们是“khyung”的后裔。
象雄的“琼鸟”信仰与崇拜乃植根于苯教“卵生”宇宙观。苯教“主张一切外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均由卵而生”。藏地的“卵生说”几乎都与苯教相关。藏族学者南喀若布指出:“从世界之卵衍生人类的说法是典型的本教观点。” 桑木丹·噶尔梅也认为:“把卵作为神和恶魔最初起源于西藏苯教的一种相当独特的观念。我们在佛教宇宙论中没能发现这种观念。”那么,“卵”由何而来?在象雄的观念中,“卵”正是由“琼鸟”所生。正如才让太指出:“khyung 是远古喜马拉雅文明中一个特殊的神鸟 ……这个神鸟飞临象雄的卡佑并生出白、黑、花三色卵宣告了古象雄穹(khyung)氏部落的诞生。”所以,在象雄的观念中,“khyung”既是神圣的信仰与膜拜对象,也是其始祖。
在有关象雄琼氏的文献记载中,其部落繁衍和贤者诞生几乎均与“琼”相关,并大多遵循这样的诞生模式:先是有“琼”从天上飞来降临某地,产下白、黑、花、黄、蓝等数卵,不同的卵分别诞生了不同的部落或贤者。如藏文文献《穹布王统史白水晶明镜》记,穆族王化身为神鸟“琼”腾空而起,盘旋良久而降落于象雄卡佑,他与一女神结合诞生了白、黄、蓝、花四颗卵,这四颗卵分别孵化出四兄弟,他们长大后分别成为传播苯教和教化众生的四位贤者。苯教教祖辛饶之父穆结脱噶(dmu-rgyal-thog-dkar)及其先世也被描述为“卵生”。故对象雄而言,“琼”既是部落象征,也是祖源符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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