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首诗，到底是描写一幅画，还是一道菜？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
北宋 苏轼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注其题曰“惠崇春江晓景”。晚景，即傍晚之景。晓景，即清晨之景。
这是苏东坡久负盛名的一首关于春天的诗，几乎每到春归之时，想要发朋友圈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两句。你仔细品读会发现这首诗有一种“唤醒”的功效，即你尚未意识到春天来临，但看到类似的春江水暖、鸳鸥自乐的景色时，就会恍然间感知到春天，心里一阵暖意。即使没看到真实的景色，光读一下东坡这两句诗，也往往会有相同的功效。这也算是诗歌的一种心灵力量。
但后来发现这是一首题画诗，还有点儿失望，心想这么有春意的诗，居然是题咏一副“不会动，也无法感受的”画作的，心中不免怅怅。而读过诗后，春意荡漾于胸次，由这样的诗而想到那种春天的画面，而想到画作中到底是何种样子，便想要看到这幅画，一探究竟。可惜的是惠崇之画早已失传，我们只能由东坡之诗而联想惠崇之画，由诗歌的语言而自己去描摹画中之情景，才终而觉得这首诗和这幅画相得益彰、互相成就了。
惠崇是北宋初期“九诗僧”之一，擅长作江南一带的山水画，著名国画史学家郭若虚说他“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善为寒江远渚。萧洒虚旷之景，人所难到也”（《图画见闻志》卷四）。东坡这首诗即是题在惠崇所画《春江晚景》两幅之上。
我们来细读这首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嫩翠的竹丛外，忽现出两三只桃花盛放，循着桃红竹翠望去，只见春江之上，鸳鸥自乐，几只小鸭子欢快地嬉戏其中，潋滟的江面上早已扫去了寒意。看着这幅画，便骤然感知到春意。
这两句有许多的“诗情画意”值得细细品味，当你读出了诗中的细节时，也就能想象到画中的面貌了。
为什么只有两三株桃花而不是繁花似锦呢？这正在于初春和暮春的不同感受，初春充满着生机，生命力才刚开始萌芽，而暮春则有一些悲伤，患得患失。同为春天，感受事实上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惠崇这幅画堪称佳作的原因之一，他能画出早春特有的特征，而不是将春天的景色一气儿塞入画中，而东坡能从画中看出这些不同，自是诗人的敏锐感受力要比旁人高出一筹。
“鸭先知”，事实上小鸭子并不能感受到，即便感受到也不会告诉诗人。所以当然是诗人在欣赏这幅画时，突而产生了“暖”的知觉和“暖”的灵感。那么为什么会“暖”呢？肯定是画中的细节激发出来的。诗人所看到的，是鸭戏水面的图景，要么是小鸭子游得很活泼很生动，要么是江面上呈现出一种明显有别于“寒江”的水光潋滟的状态，小鸭子的生机和江面的明媚感受，促使诗人构思诗意时产生了“暖”的灵感。这或许也是惠崇画作中比较突出的地方。
所以我们得明白，不是小鸭子先感受到了春天的暖，而是诗人在这幅画所呈现的诗意中感受到了生机和暖意。所以说，要想做一个好诗人，不光需要美的感受力，还需要对“美的感触”有细腻的洞察力。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江岸的河滩上，开始生长出一茬一茬儿的蒌蒿，芦笋开始冒出嫩芽儿来，这时节，怕是河豚快要从大海里游回来了吧。
这个“河豚欲上”是早春特有的季节现象，河豚从大海游回淡水里产卵，溯游而上谓之“欲上”。
这当然是画作上很难描摹的，所以这句我们可以理解为东坡欣赏这幅画时所产生的余韵，对他这个吃货来说，他或许就是由画面上的早春而联想到了这个季节的美味佳肴。这可不是我胡诌，苏轼是有这样的作诗习惯的，他在《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中写道“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说他在初夏的田野里迎面吹着晚风，那晚风中夹杂着麦子成熟的香气，他甚至似乎都闻见了秋天麦子成熟后被制作成饼饵的味道了。还有他在《初到黄州》中写的“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就是这样的吃货，一个热爱生活的诗人，他才不会将那些政局上的倾轧当回事儿，只要有“吃”，只要有“诗”，谁还能奈我何？
而事实上，河豚炖芦蒿也的确是一道菜。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就曾在文章中记载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人们在早春时节喜食河豚的习俗和烹饪方法，“但用蒌蒿、狄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之最佳，土人喜食之”。梅尧臣在《范仲淹座中客语食河豚鱼》中也写道，“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不过还有人说，这个“河豚欲上”是上市的上，指此时正是河豚大规模在市场上售卖的好时节，也正是买河豚回来烹食的好时候。不管这个理解对不对，至少这样的理解方法应当是深得东坡心意的吧。
所以，从以上这些，你很难定夺，到底是惠崇先生这幅画作画得太过栩栩如生、春意盎然，还是东坡这首诗更高一筹，为这幅画增添光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首诗和这幅画是相得益彰、互相成就的，画面难以表达、画笔所难描摹的，东坡这首诗都帮它添上了。
总之，读完这首诗，你会觉得这幅画已经不再是画卷之中平面的、静止的纸上图景了，而更像是一场扑面而来的春意，直扑扑将你唤醒，将你包裹，并且在你还闭着眼睛感受春意时，他又给你端上来一锅香喷喷的河豚炖芦笋。能把诗写出馋意的，除了东坡，怕也是没谁了吧！
或许只有读过这样的诗，春天才算正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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