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窥探之眼和出轨之心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首诗歌很独特,首先让人注意到的就是类似电影镜头一般逐渐拉近,并聚焦定格为一双美丽纤纤素手的观察角度。一首写于电影发明之前一千七百年的诗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叙事视角呢?因为这首诗既不是从荡子也不是从思妇的视角,而是从第三者的色欲窥探视角来写的。诗人仿佛一个勾引者,他知道倡家女在独守空闺,于是产生了窥探引诱的意念,他从青青草的河畔来到门前,轻轻推开闭而未锁的园门,再悄悄上楼,从而观察到了思妇当窗理红妆的举动。这种第三者窥探视角的叙事无意中暗合了现代技术时代才出现的摄影镜头之特点,因为镜头的拍摄记录就犹如第三者的窥探之眼。
此诗在表达上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前六句都是以叠字领起,连续运用六组叠字,这是非常惊人的,而且语言都很漂亮。那么为何要这么写呢,除了表现环境和女性的美丽之外,重要的是为了凸显思妇在春天蓬勃旺盛几乎要外溢的情欲。
闺中少妇登楼远望渴盼荡子回归,却不见归帆,惟见河畔茂盛的青草,穆旦在《园》这首诗里写道:“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这青草既让人忧郁,又唤起了思妇与春天一起蓬勃滋长的情欲,而当她的目光失望地回收,落在自家园子里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时,当初折柳送别的情景恍如目前,然而不过愈增失落之惆怅而已。“盈盈”是形容少妇丰满的体态,“姣姣当窗牖”则仿佛西洋油画中的场景,正好有一束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思妇脸上,尤显光彩照人。然而女为悦己者容,揆诸常理,此时的思妇应该是无心打扮的。可是她却用胭脂面粉精心打扮,这既透露出了思妇情欲难耐之心态,最后纤纤出素手的动作也成了自怜的凝视,出轨心理之外化和一种色欲的邀请。
几百年之后的盛唐诗人王昌龄从这首诗化出了一首叫做《闺怨》的七绝:“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稍加比较就会发现,这里的闺中少妇虽也是独守空闺,却只是后悔让自己的丈夫去追逐功名,而并没有出轨的心思。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别呢?恐怕不能从个体心性之偶然来解释,而是跟她们各自不同出身所导致的生活习惯及道德价值观念差异有关。古代的“倡家女”并非妓女,而是于风月场所卖唱的歌女,可谓卖艺不卖身,但如果碰到了合适的人,他们之间也会发生爱情和肉体关系。唐代的杜牧和宋代的柳永与歌女之间都发生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习惯了热闹欢场生活的倡家女难以忍受独守空闺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当退出歌坛演艺事业之后,她们往往会嫁个商人,因为婚姻从来讲究门当户对,古代社会尤其如此,东汉魏晋更甚。歌女绝无与诗书仕宦之家婚配的可能,白居易《长恨歌》中的琵琶女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而商人又往往因经商而长时间外出不归,很多时候都是聚少离多,倡家女恰好必须独守空闺。这两个阶层对礼教的持守都不会太严格,琵琶女就曾在夜晚和一个陌生男性白居易一起饮酒弹琴聊天。妙就妙在“难”独守,其实内心还是有挣扎的。这首诗在描写思妇的心理活动时显得直白而真实,没有那么多遮遮掩掩,虽违背了孔夫子“诗无邪”的诗教,倒也别有一种坦率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