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郭旭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十一个年头了,再有两个多月就到了他的忌日,一直想给爷爷写点文字,但几次提笔都不知从何写起,爷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似乎找不到什么亮点可以讴歌,也就一拖再拖,延捱至今。
近日闲暇为一些平台写了几篇文章,追忆了过去身边的一些人和事,从对他们的追忆中感受到,既使最平凡的人,在他的身上也会闪耀些许的人性光芒,何况是我的嫡亲爷爷。深夜细想,爷爷一生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能走出这些磨折,圆满地走完自己九十岁的生命历程,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豁达的心态,是走不过来的,这不就是爷爷最耀眼的光辉点吗?打开了思路的窗口,爷爷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碎片化情景,又连在一起,还原出一个勤劳善良,坚强而又乐观的爷爷。
爷爷出生于一个耕读之家,他的祖父是清末的秀才,一个落魄的读书人,一生勤学善良,除了开馆教学,再就是从事阴阳堪舆,是我们那一代有名的“东门大先生”。他的大伯父、二伯父、父亲都是受过良好国学教育的人,二伯父还是我们当地著名的医生。爷爷和我二爷(也就是他的堂弟),从小就跟着祖父念书。爷爷天资拙朴,记忆力不好,老是背诵不了那些经典文章,经常被严格的祖父用烟锅敲得满头疙瘩。他那时虽然老挨祖父责罚,但仍然感到很幸福,因为祖父的长烟锅就伸在他的课桌前,他可以随时给祖父装上旱烟沫,用火镰点燃,让祖父吧嗒着给学童授课,时不时还有村民敬奉先生的糖货果子之类的吃货,祖孙三人可以幸福分享,这在当时是一般孩子没条件享用的稀罕物。
可惜好景不长,遭遇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庄傢绝收,祖父又带着他和我二爷逃荒安口窑(在今天甘肃的华亭县,那里是清朝时的陇窑,聚集了大批的窑工和商贩),在那里设馆教学,他们弟兄两继续读书,暂避饥荒。谁料不到一年,霍乱流行,病势汹汹,祖孙三人不幸都被感染,祖父年老体弱客死学馆,兄弟二人病卧在床,举目无亲,凄凉悲催,善良的当地居民出于对读书人的崇敬把老夫子草草掩埋,让他弟兄两回家报信。听爷爷讲,当时他十三岁,我二爷十一岁,兄弟两个上吐下泻,头肿的眼睛都睁不开,最要命的是发病时,腿筋猛抽,小腿肚子打转,所以那病又叫转筋霍乱,剧烈的疼痛超出了常人所承受的极限。坚强的兄弟两硬是挺了过来,逃出了鬼门关,拄着木棍拖着病体,一路讨饭,走走停停,用了将近一月才走到乾州城,遇到我们村的一个人,用车子把他们推回家中。数十年后,爷爷提起这个段痛苦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充满着痛苦的回忆。
民国十八年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旱灾,雪灾、疫病,蝗灾接连发生,对关中地区的经济破坏巨大,人口损失严重,许多村庄空空如也,正所谓“千村辟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爷爷的祖父病殁于安口窑,他的二伯父在彬州(今咸阳彬县)开药房悬壶济世,也感染上了霍乱病,客死他乡。年馑过后,他的父亲出于对父、兄客死异乡的伤痛,卖掉了六十亩地,把两副灵柩搬回家,在民国二十一年举行了声震方圆数十里的隆重葬礼,特请乾州城名厨‘肥团娃“主厨,流水席招待宾客六天,雇请乾州城基督教会的西洋乐队,本县有名的吹手班子,秦腔名角给葬礼助兴。直到晚年爷爷还时常回忆起当年礼宾司仪头戴礼帽眼镜、身穿长衫赞礼时的情景,拖着长长的腔调宣读祭文“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的语调。
此后爷爷和二爷结束了读书生涯,过起了起鸡起、打半夜辛苦的农耕生活。一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爷爷的父母、大伯母、二伯母、收留的堂五爸遗孀五娘、五娘的儿子、爷爷的弟弟、妹妹们,还有我婆,我二婆),一百多亩地,几头大牲口,家大业大,人多事杂,一年四季挑水磨面、牲口的铡草垫圈、拉土起粪、四季农活,满满当当,即使农闲还要做些小生意,每年夏忙结束,两个爷爷都要大病一场,其中辛苦,难以言表,繁重的农家生活养成了爷爷勤劳朴实、吃苦耐劳的性格和生活习惯。
一九五五年的一个清晨,爷爷和二爷计划套车拉土, 勤谨的爷爷一个人提前拿着镢头去挖土,由于天黑看不清三向,爷爷被垮塌的土崖掩埋了,当我二爷带着人把他刨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浑身几处粉碎性骨折,多少人都担心他这次凶多吉少难逃一劫,顽强的爷爷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又一次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活了过来,亲戚帮忙请来了永寿云里一位骨科老医生,用祖传的秘方给他治疗,爷爷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年,才逐渐恢复了健康,病体初愈爷爷就上了大北沟工地,每天为民工挑水买菜做后勤。
我们家有一个地窑园子,里边有几孔窑洞,过去堆放牲口饲草和家里柴火,为了我叔父他们居住,爷爷在参加生产队劳动之余,天天拉着架子车,拉土填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完成了这个浩大工程,填实了地窑,在我们周围村民中广受赞誉。爷爷因为常年的艰苦劳动后背累得弯曲变形,别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拱弓腰”,虽然不雅,但爷爷的勤苦耐劳可见一斑。
解放后,我们家被评为上中农,政治上受到打压,社会的变迁也激发了一部分人的投机心理,原本世代和睦相处的亲戚党方变成了新社会的积极分子(其中大多数是过去经常受我们家资助的),控诉他们旧社会所受的所谓压迫和剥削,说我们家是”漏划地主“,每逢运动就逼爷爷认捐,要粮食,要银元,公开扬言”我要靠老大吃饭呢“,逼得爷爷几番欲寻短见。有一个人偷了生产队的棉花,却蓄意栽赃给爷爷,在我家的后墙跟撒上棉花,墙头的树捎挂上棉花,多亏了当时一位驻队干部看出破绽,才洗脱嫌疑,没有被冤屈。这种“一升米结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的善变人性,使爷爷更加体会到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的残酷。大跃进时大办食堂,我们家的祖屋被占用做了我们东社的食堂,一家人被逐出祖屋,借住邻居家,十几口人老老少少,栖居他人屋檐之下,这种无奈、无助的精神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
爷爷一生忠厚孝顺,从不违拗长辈们的意志,在那个旧式的大家庭里,谨承孝悌,方正规矩。生活上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辣椒,吃饭辣子要放得红红的,吃馍要蘸饱辣子。
有一次和我曾祖父在一个盘里吃饭,爷爷多放了几筷子辣子,严苛的曾祖父生气的把一整碟辣子倒入爷爷碗中,爷爷一声不吭,坚持把那碗饭吃完,强烈的刺激使他从此落下眼疾,一直到老。
一九六二年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他送走了我的曾祖父(那时候我五爷在大连当兵),又一直奉养我曾祖母到终。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爷爷经常拉着架子车,拉着曾祖母和我看戏、看社火,走亲戚,他是一头的汗,一身的累,却没有一丝的抱怨,曾祖母的晚年,在全家人连玉米都吃不饱的日子里,为了给老人家补充营养,给我曾祖母偏吃另喝,照顾起居,恪尽孝道,让老人家幸福的走过八十三个春秋,寿终正寝。
晚年的爷爷继承母亲遗愿信奉基督教,尽管年岁大了,接受能力有限,但他用心至诚,礼拜、祷告,从不懈怠,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有时候还带着重孙们去教堂,聆听主的福音。把我们宗教之家的传统维系下来,现在我母亲、二娘、五娘都是基督信徒。
爷爷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没有心机,没有是非,不会花言巧语,不会投机取巧,勤勤恳恳,实实在在,坦坦荡荡,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行为端正,俯仰无愧,虽数罹大难而不死,竟寿逾九秩而善终。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丝毫的遗憾,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没有任何的闲言碎语,赢得了忠厚好人的名声(记得有一次我岁娘和他开玩笑说:“你四个儿子,咋没娶一个外地媳妇,都是你这个好人名声把人哄了”)。他去世后,南上座村外家的表侄们请来了二十多人的锣鼓队,给他的葬礼助兴,礼送这位受人尊敬的前辈。
爷爷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年轻时虽然历经磨难,但一直健康的活到九十岁,到老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健康,红光满面,很少拖累家人和子女。俗语云“前人积德,后人福德”,爷爷养育了四个儿子,膝前孙子重孙一大堆,后辈儿孙个个敦厚诚敬,学业优秀,安居乐业,在不同的岗位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四世同堂,福寿双全。一个人能活到这个境界,茫茫俗世,又能有多少人做到?
爷爷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在他生活的将近一个世纪里,经历了天灾人祸,战乱匪患、政治变迁,他没有所谓的阶级意识,只是抱定了庄稼人就应该勤恳俭朴、踏实做人的人生信条,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都保持了一个传统农民所秉持的美德,没有怨天尤人,活得泰然满足,给我们后辈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
爷爷也经常回顾自己的一生,多次对我说“我一辈子就是个苦命人,只能出力下苦,你五爷(爷爷的弟弟)是个有福的人,轻松了一辈子,十六岁从学校当兵,当了一辈子干部,没下过一天苦(方言音fu四声)“,这就是爷爷对人生的认识和总结。
希望我们后代都能不忘 爷爷,学习爷爷,传承家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三日于汉中
郭旭,白身布衣也,乾县西阳坊人。好读书不求甚解,一事无成,已过知天命之年,率真之气尚存,天性如此,无奈何也。常以“非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自慰,常忆过往之事,感念滴水恩情,不求闻达,聊自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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