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笔记:在168路公交车上
梁东方
168路到了斜桥站,从高高的车窗里望下去,可以看见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位上了年纪的人匆忙上车。落在后面的男人先是手巾掉了,捡起手巾来的时候,墨镜又掉了。这两次掉东西两次弯腰,公交车的前车门处就已经没人了。如果不是先上车的大妈一再提醒,司机就要关门开车了。
老头上了车,满脸是笑容。侧着坐在高处,脸向后,对着下面面向前的大妈,用高声的本地话说着什么热闹的事。是话语本身热闹,是他自己的情绪热闹,是连大妈也不怎么呼应只有他一个人说的热闹。
因为这地方我是初来乍到,说什么我是完全听不懂的。听不懂却可以猜个大概,大概就是对两个人曾经共同都知道的什么细节,很可能是刚刚发生的什么事情,进行反复咂摸。说着说着,他突然开始唱,唱的是地方戏,是什么剧种、什么地方戏,我是搞不清楚的。他唱的腔调和内容具有一切地方戏都有的特征:语言腔调完全本地化,是既往本地人在本地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喜怒哀乐的自然成果。咿咿呀呀的拖腔中,有着生活滋润,自己对自己生活认可度非常高的游刃有余感。
他黝黑的满是皱纹的面孔上因为这样的歌唱而光彩夺目,眼光里的笑意闪烁着,成了整张脸上唯一闪光的东西。正是这唯一的闪光的东西,使他整个人都在闪光。
当年,本地的柳敬亭大约也是有过这种近乎迷狂的自得其乐的说书状态的吧;还有那写了《水浒》施耐庵,一定也曾经为自己的人物和情节而这样完全地陶然过;还有郑板桥,还有梅兰芳……这像是本地文化中的某种基因,不管在艺术家的创作中还是普通人的人生中,都发挥着自己潜移默化的作用。
满车的人,从司机到其他乘客,没有谁吭声,他也正好可以完全像是进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地尽情发挥。
168路离开老城区的凤城河,走上宽宽的与其他城市没有任何区别的大马路。大马路两侧的楼房小区一个接着一个,高架桥和红绿灯频频出现,在向郊外的终点站奔去的过程中,司机经常因为前面拐弯的车速度慢而鸣笛,鸣笛不止的那种鸣笛。这种操作上的不耐烦与他对车内环境的高度忍耐之间显得不匹配,却又很自然。
经过农产品批发市场的时候,老头下车了。大妈在车上高声喊着什么,像是在和他说,又像是在和司机说。他在车下面答应没答应没有听见,司机肯定是一声没吭。不过大妈这一喊,让人意识到,他们俩人的话语分贝和格式是完全一样的。他们是互相接受对方的这种话语方式、人生表达方式的。无缝对接,因为接受而互相模仿、互相促进,并臻于同一。
下一站,大妈也下了车。车里安静了下来。在日落时分倾斜而又灿烂的阳光里,汽车在经过了几次鸣笛不止的鸣笛之后终于走上了火车站前的公交专用道。到站了。
泰州一日游给人留下的诸多印象中,这一幕常常萦回,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