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霸王别姬》的争议,浅聊中国艺术、哲学、生活。

本文从2020年七月下旬,断断续续分了几次写,今日8/9写完,大约一万九千字。盼望对戏曲、对任何文艺有兴趣的朋友,都可看看。

先从一个帖子谈起

这几天很忙,套句Tizzy Bac的歌名「什么事都叫我分心」。然后,上周有件事也耽误了我,关于电影霸王别姬的一个帖子,内文写到「文明昌盛,观众已死」、「凄凉」云云。为了这一小篇我写了一大篇, 把我累得很凄凉。

因为对事不对人,容我隐晦发文者的昵称。

据说这个帖子在网路疯传。我在此上传这个帖子,让心脑偏差的信息又散播一次,罪过。虽然我接下来会讲解它的问题出在哪,但我知道在豆瓣同意它的,会多过同意我的。可是我还是得忍着写,没办法,因为只要能多一个人懂我这篇(而且是真懂,不是只基于爱国与否),我想就还是有用的。我写的东西都是大白话,但要真懂(指体会、体悟)是不是那么容易?只能说,两个字,缘份。好了开场写太久。

是这样,如果要谈京戏这门艺术,我略有涉猎,家姐是戏曲圈的人,我耳闻目染,给大家讲点常识知识,我是很乐意的。但是那个帖子是在撒泼挑衅,乱戳一通,这样我心情就受了影响。所以我得把这个心情抛开,好好写下去。

霸王别姬这个电影我给3.5星。若用豆瓣给分,3或4星都可。这部93年的电影,导演有点意识形态,简单说就是有点自由派(容我小声说是恨国)思想,看事情习于胡乱归咎因果;所谓归因。我的好友大平则认为本片本就有相当扭曲的意识形态。大平的说法,我在与之展开交流(辩论)之后大致同意他,但也不完全同意,或说我同意一半也可(这个一半该怎么算?人生好难hhhh)。

我只说「有点」意识形态,而不说「很有」意识形态,因为毕竟是讲到京戏,这种电影很少,我对戏曲是爱屋及乌,且导演的处理剧情的方式也是希望世界和平、社会和谐的嘛,所以我比较不想关注他的意识形态,或说我能正視、容纳导演的想法。但问题是,上周的那个「文明昌盛,观众已死」的帖子很恶意,那部片是93年拍的,发帖的人以自己现下2020的想法,去套在93年的电影上头,借题发挥,这我觉很糟糕。简单说导演有点自由派(或说恨国派)思想没错,但今人把它夸大成离谱。你恨你国是你的事,你别乱拿别人的老电影说事。

导演本身有点脑残,看事情僵化,对历史许多面向的因果关系搞不清楚,这是事实,但这个我懒得花时间多谈了,我只谈当年(93年)我们看这个片子的想法(几年前我也复习过DVD)给诸位听听看。我们,也就是我们有在看京戏等传统戏的人,以及我所接触两岸梨园行的人,我们全都私下笑陈凯歌不懂京戏这回事。只是他们不能讲,你懂吗?但我可以讲。因为我不是戏曲圈的人。如果你说「全都」太夸张,那我改说「几乎」、「大多」好了。

苦苦苦苦苦啊

京戏这门艺术的本质、特点,以及老剧场的氛围、中国艺术与哲学的特质,导演给人感觉在门外。不是说他看戏少、听戏少,而是他抓不住这个味儿,有时抓住了,有时又很low。这其实也牵涉导演本身的人生智慧与个性。我具体一点来说,剧场、戏子、梨园行不是只有苦气的这一面。

导演只用悲苦来贯穿,这说明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这话真不为过。我讲更白你听,梨园行是有甘有苦,懂莫?诸君。你说这四字不是废话吗,对,是够废,但身为导演你要怎么来传神演绎它?这就是你的功力所在了。我跟诸君点一下,中国艺术非常活泼,这个活泼挥洒的力道(包括乱七八糟的笑料糗事一箩筐),在艺术与哲学上是一种「活泼自由」、「开放性」、「全开式」、「无框架」、「无限性」、「延展性」、「大开大阖」、「超展开」(借用日文)。它时常介于合理或不合理之间,但总之汇入戏曲里全变成「合理」。这种能量与特质是别的国家文化很少看到的,我个人认为大概只有非洲、拉美的歌舞,或大陆的少数民族的歌舞境界才可以击败京戏等中国传统戏。因为它们更不修饰!随便手一摆就跳起舞,不叫舞也成舞,手鼓拍子一打、吉他一弹张口就来。

我这里等等给大家介绍一篇,杨荣环回忆金少山的文章,大家看了可能就明白我讲的。这篇是90年代初期写的。杨荣环是乾旦(男生演女生,好比梅兰芳那种)。金少山是一代名净,唱铜锤花脸的,声音高亢,气概豪爽。这篇里面,杨荣环写金少山甚至演到一半肚子饿了,在台上以高超的掩饰技巧「偷偷」吃了碗牛肉面。行吧?逗吧!这个就是中国传统戏最具有丰富特色的实例之一。很认真!很专注!但又很瞎很废乱搞一通。各种瞎事在京戏剧场内外非常多,从艺术、哲学下到剧场里和生活中,它所展现、开展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快感亢奋、心下低回,只能说是超级夸张、淋漓尽致。

就像诸葛亮唱借东风,您老注意,有一句「观展!」,台上老生要把调门忽然既是像拉上去,又像是忽然下坠下飘,很突兀!像是走音又不能走音的一种边缘性、朦胧度,你听了三天八夜里你成天脑子就是这一段。他观展了啥,眼前一望而去,曹军的船只在大江面上排开,以及四面八方的风光与气场……怕不怕?怕,但他有自信。这一小段只有7分钟,大家可以找来品味。

又如「秦香莲」,马的,很多女人看了会哭的耶,不是老太太,是不懂戏的小女孩、第一次看戏的女生,看了也会震动的。世间怎么可能有男人这么恶质的呢?我跟大家讲,就是有这么恶质的,而且很多,所以她们会哭。然后,充满正义感的包公,和驸马展开激烈斗争,这陈世美的口才很好,两人Battle飙唱……最后呢,包大人从这事我管定了,却搞到气力放尽,撑不下去了,只能放水,让驸马爷保命也是保他包拯自己一命,此时秦香莲哭着把包公骂了一顿唱,你们就是官官相护blabla。包公受激,这才自己摘下乌纱帽,我不当这个官了大不了,宣布开铡。忽然幕落。震撼啊。

我以上讲的都是文戏,很多老戏迷自称看不上武戏。这样讲话可以显摆自己专业。可是很怪,他们在这样捧自己时,模样都挺可爱,并不会流露出一种讨人厌的骄狂,为什么?今天假如有人以高姿态说你不懂哪个乐团、哪部电影时,你可能不开心对方把你贬低,或开始沉思自己哪里不懂,或觉对方很噁,但为何京戏老戏迷在炫耀什么的时候你一点不介意。因为这门艺术有一种豁达的傻气,很多杂质毒素的负面情绪可以相互消溶。当然这样讲可能太美化了,戏迷之间吵谁唱得更入味、谁功夫更到家,那肯定会发生的,今之网路也有戏迷互杠的情形。但我真觉比别的现代艺术都和平很多。当然也可能原因之一是当代戏迷人数本就不多,大家彼此珍惜。

其实看不上武戏的说法听听就好,不然老戏迷又为何爱说杨小楼、盖叫天?更妙的是不少年纪一把的戏迷根本也没赶上杨小楼的年代,没看过他的演出,甚至也没看过盖叫天(只能从视频看),可是还是照吹,讲得自己好像当时人在台下。这正京戏的神奇魅力!你自己会在脑海中回到你没去过的现场,你愿意相信神话,你为神话而活。说起武戏真是够精彩哒,那个魅力我不用讲太多,真的是国粹,粹翻了。真功夫啊是不是,每看仍必震撼。「三岔口」,很多人看了多少次还是会被逗笑,每当武生和武丑摸黑中搞笑的时候,搞笑瞬间还要开打,很吓人的。然后「四郎探母」,每当铁镜公主对哭泣骂人的杨四郎回呛道,你说你的,能拦得住我孩子不拉尿吗?此时台下总有两三个看了N百遍的老先生还是发笑。咦,会不会是故意配合台上的?可老先生演技好到是真心笑出声的。

还有很多老小戏迷买不到票,如何用计混入剧场的真实笑话。以前的剧场里,戏迷是去听戏的,但也是重要的交际场所,里面闹哄哄的,哪像西方剧场搞得那么正襟危坐。中国人不是没讲究,只是它的艺术、文化、生活有一种很奇妙又自然的天然烂又天然牛,你没去山边海角大草原也可以天人合一来着。那个豁达洒脱,真的是够大气。怎么样都错也都对,中国艺术文化特有味儿。讲真,我写的这篇,梨园行里的人一般也讲不出、写不来,但他们看了会频频灿笑点头。

你别说大家随便啊,万一「回戏」(临时取消演出),退票的工作要很周到的。还有,北京的戏院也是分的,内城的戏迷比较专业,外城的戏迷比较不专业(重视交际), 根据丁秉鐩的说法,1937-1947大抵共有十家戏院,三家在内城,七家在外城。真是盛况空前。有的戏院很大的,设备之齐全。讲到交际,一个晚上的演出,通常第一出是武戏,让交际者可以七嘴八舌,慢慢入场,因为真正专业的戏迷比较不重视武戏,大家伙儿可以悠着来。您老说说,这种文化观展是不是有意思。整个剧场的气氛又闹又好,能量之大, 既原始又讲究。

在笑料方面,早期相声演员一定也要会唱点戏,才能把说、学、逗、唱的功夫齐全了。很多相声段子和京戏的笑话有关,譬如「八大转行」,袁世凯的儿子下令父亲死了,全国吊丧,不准演戏了,伶人们失业,纷纷转行,好比唱老生的周信芳,改不过他老生的嗓子,到底是在卖包子还是在唱戏。又如金少山,他卖西瓜,可是他唱花脸的声音过于威武,加上西瓜刀一砍下去,把客人都吓跑了。

生活上的真实夸张的鲜事、趣事、景象也有,金少山有名的老毛病是「误场」,也就是开演必定迟到,他太大牌。1937年年初(注意,抗战同一年,夏天是七七芦沟桥事变)他从上海光荣重返北京,一连串的演出非常轰动,红遍大街小巷,他因为时常误场,他起床从家门口一路到剧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站岗吆喝金三爷起床喽、翻身啰,大家太期待了。那几年他在北京红到出门的阵仗很大,还带着狗和猴子。此人的豪邁浪拓、糜爛瞎廢也是一絕,生活中也是一個花臉個性的人,這是他迷人之處,這叫人戲合一。後來英年早逝是因為鴉片癮害了他,乱吃解药导致中毒死亡,這也是人戲合一。他就算鬼混挨批,他仍是戏迷口中的神话,这是京戏的魅力。想懂京戏,就要懂金少山。他是这一行的鲜明风景。

话不多说,以下来看杨荣环回忆金少山的文章。大家看过这篇后,咱们再继续聊。

杨荣环:与十全大净金少山合作的岁月

喜爱京剧的中老年观众,都知道金少山先生。无论在艺术上或生活上都称之为奇人。

其父金秀山,功铜锤架子花脸。当时也属名角,早年灌过唱片。将门出虎子,金少山比其父的艺术天赋巨滋罕见。他的身材魁悍,脸庞饱满,嗓音浑厚,音量震耳,可谓黄钟大吕。当时在京剧领域无人匹敌。他的拿手杰作《白良关》、《御果园》、《李七长亭》、《盗御马》、《法门寺》等。此外包公各剧均有独到之处。他的为人品格憨厚、平易近人,对待亲友修好相处,特别对待佣人更是恩养备至。把物质钱财看成是身外之物,遇难者相求必慷慨解囊。

金少山尽管有超人之优,俗语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对自身健康忽视无睹。他的内心世界充满儿童心理。那就是两个字——好玩,他爱好广泛、浪漫不羁。他的穿着也与众不同,平时很少穿西装,总穿长袍外罩、琵琶襟坎肩,夏季穿着凉绸短打扮,脚穿白丝袜,黑云头的缎面鞋,为演出勾脸方便剃半光头,后面齐脖发。素常好闲游漫步,肩扛小墨猴,手拉着小狮子狗。由于社会原因沾染了吸鸭片烟的嗜好。虽出身名门,艺术上也有了一些成就,但在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他的声望没能大噪。一度曾在天津舞台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后被山东烟台等地邀请一炮打红!从此震动了大江南北,后即被上海黄金、皇后等剧院邀请坐包(长期合同),红的山崩地裂。

一次我的老师梅兰芳先生欲演《霸王别姬》,想请金合作。于是与金商议,金满口答应,不过金有个要求,希望梅师给他重新制做一套高档霸王盔甲。梅师为了提高戏的质量,毫无迟疑地接受了这一要求。金不胜欣慰。霸王靠本来就是一套讲究的服装。金想在传统款式的基础上发挥一下,设计出了标奇立异的图案。传统是用金线刺绣。金一反常规地采用白银线刺绣。这套黑色霸王靠在银光闪闪绣活的衬托下,越发放出新颖而夺目的光彩。

梅师与金合作的《霸王别姬》演出效果空前,梅师也对金的表演十分满意。后来金由此得名被称为'金霸王'。

金离沪北上,尚小云老师所闻之银靠的情况,便向金借此靠,认为该靠有特点。于是照该靠的原样绣了一套,为给我师弟尚长春演《四平山》饰李元霸而用。1946年于北京鲜鱼口内的华乐戏院我和金先生合作的《霸王别姬》金仍穿的就是那身绣白银黑靠。

有一个时期金少山、奚啸伯和我在北京西单长安戏院通力合作。每周演三、四场戏。售票情况也相当不错,当时有个在军统做事的刘某,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有一定的权势。此人喜好国剧,专交一些戏剧名流。他的用心良苦其目的不问可知。象刘砚芳先生(著名文武老生)是一代宗师杨小楼的快婿,家里很富有,室内的陈设,均系当年慈禧太后赏赐给杨小楼的。杨作古后无哲嗣继承,所有珍贵财产刘便成了合法继承者。刘某是刘砚芳家的不速之客。看上什么稀罕之物,顺手牵羊归为己有。刘砚芳敢怒而不敢言。金少山也深受其害。有一天我与金先生在长安戏院合作演出《法门寺》,刘某向金索取几百张戏票。因那场戏是一家东城富户包办了多半场的好票(甲乙级座位)其余边后排还有剩余票位。奈刘某硬逼着金把人家已售出的好票倒给他几百张。强人所难,金实在是无能为力去满足刘某的奢求。刘某羞恼成怒!这一下子可把太岁老爷给得罪了。金素常有误场的习惯,老观众都知道,但从未因此闹过事,退过票。金拒绝刘某后,刘就在开锣前策划按下了钉子,准备闹事报复。

知情者提前暗示给金。今晚的演出要多加注意!金闻讯后深知不妙,本想回戏,奈该场售票情况巨佳,前台经理不同意回戏,认为卖个满场不容易,区区小事得罪观众有碍今后业务的信誉!何况场内有弹压席维持(治安人员)。金认为:军警宪特还不是官官相护,因而坚持不演,双方争执不下。金为什么有如此的惧感呢?他在北平沦陷时期一次到外埠演出。那时名角到外地去,必需与火车站的警务段打招呼。请大客、送厚礼,否则谁进车站谁就要受到刁难。其实金已摆过请了,谁知漏下了几个人,心怀不满。等金一入捡票口后劈头盖顶的就是一顿毒打。所以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到了开锣时间,后台管事的剧务高登甲,没有得到特殊情况的通知自然按原定时间开戏。那天开场戏只有一出武打戏,然后便是《拾玉镯》、《法门寺》。

《拾》剧将要演完的时候,金尚未见面。高登甲只好准备垫戏了。一出小花脸的《逛灯》戏上场了。演员刚一露头儿,台下一群观众突然叫喊起来:'金少山架子太大渺视观众,我们要退票。'了解金的老观众,对金的垫戏已成习惯未动声色。只有刘某安排的一小撮人煽风点火。虽说官官相护,那天值勤的弹压人员,也怕出大乱子,负不起地段的责任,在两个警察的安抚下,观众总算没哄起来。时到《逛灯》演完,金还在路上。瞬间那一小撮人又掮动起来退票。也有的观众随声喊叫。这时金已进了后台,但一时化不上妆,台下越闹越烈。警察到后台严厉的斥责金的代理人。有个叫孙焕如替金拉了一个客观理由上台向观众解释,求其谅解。有的老观众通情达礼,站起来说:'诸位,我们都是多年敬佩金老板的艺术,今天的情况特殊值得谅解。我们大家既然等了这么久了,请金老板快点化妆就是了。大家给个面子好不好?'大部分观众同意这个倡议,场内的气氛缓和下来。

金在后台一边勾脸,同时有四个工作人员给金穿彩裤、穿靴子、穿服装等。金告诉管事的说:'开吧'。三下五除二,总算开戏了。

金饰的刘瑾刚一露头有的是欢迎采,有的是叫倒好。金走到台口念引子'腰横玉带紫罗袍'这一嗓子象狮吼般的巨响,把台下的骚乱声骤然压下,引子打完后,台下正反采声浑然一体。当金入座后念定场诗时,从'四海腾腾庆升平'的头一句台下的那伙歹徒更是疯狂地起哄。大部分观众非常反感,与那伙人对立交涉。场内乱成一团。金也忍无可忍,既然演不下去,只好转身走进后台。

这么一来那伙歹徒更是理直气壮,变本加厉地暴跳喊着退票。弹压及剧场经理把那伙人叫到场外摆理,有的观众也参加辩论。那伙人最后理亏词穷,灰溜溜的无可奈何。如此一来,把演戏的时间却占去了很多。要继续演只好掐点儿场子,否则演到凌晨一点也散不了戏。只好把我和宋国诗的头场戏抹掉了。接着就是校尉小太监引太后刘瑾进庙。在一条边挖门儿时,金走到台口顿手搭恭,向观众说:'诸位对不住,对不住!'可笑的是有的观众,向刘瑾答话说'金三爷卖点儿力气就都有了!'顿时台下掌声、笑声、谈话声混成一团。我扮演的宋巧姣亦随上场,一声'冤枉啊'后遂晕厥台上。当时我心里想,今晚的戏不好唱,得小心翼翼地把戏演好,千万别让观众不满意,目标转移到我头上!还真不错,那天我嗓子份外痛快。一个导板就得了一个满堂彩!几句慢板观众也连声喝彩。这段大慢板的时间,约有一刻多钟,谁能想到,这位金老先生来戏院时,只顾交涉回戏问题,没顾得吃饭。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位老先生真是久经战练,临危不惧。他走遍了江湖,颇有沉着应战的火候,台下再闹,天塌不下来。就在四句定场诗未念完一气之下走进后台,跟伙计们说'先乱去吧,我肚子饿了。去隔壁大地餐厅叫两份三明治,一份牛尾汤!'伙计们听后愕然问:'您一会儿就得上场哪有时间吃呀?'金胸有成竹地说'有时间,盯着荣环一唱慢板就给我端上去。'解放前舞台还没净化,检场人员往台上给演员送水饮场递东西是习以为常的事。就在我唱慢板时,检场人侧身把面包和牛尾汤端到刘瑾面前,刘瑾的大红蟒,袖子款式肥大,侧身胳膊支在桌上,大袖子一挡脸,乘着观众聚精会神倾听宋巧姣的慢板之际,从容不迫地进食了一顿美餐。我的慢板唱完了,千岁爷的御膳也用完了。难得的是观众居然丝毫没有发觉。

这场惊险的闹剧总算云消雾散,圆满地结束了。象金少山先生这样难得的老艺术家,在过去苦难的岁月里,饱经苍桑,早年作古,死后竟无力发丧。梨园艺人一向见义勇为,颇讲同行互助精神,幸有梨园公会举办,给金唱搭桌戏,才安息千古。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是使人遗憾,萦绕心怀。

(摘自《中国京剧》杂志 `1994.2)

麻婆豆腐的完成式、传统戏曲的抽象性、 矮板问题 。

关于中国戏曲艺术的「活泼度」、「自由度」、「开放性」,继续发展,谈下去。您老可能认为京戏很死板,听了想睡着,还真没活泼性啊。且听我一表。

中国戏曲有它既定的(也是僵化)的程式,老师规定怎样就怎样、祖宗规定怎样就怎样,很难去改革。可是中国戏曲本身的活泼自由度又已经达到最高境界了,真的很难改。除非太冗长,有些段落该删,这该改,但大家也不敢改,而且大家也没那个脑子看出它该改。好比麻婆豆腐,它就是那个样!你很难改革它,也没必要改革它,因为它是一个极致且完成、完整的作品了。你不能乱做一个菜,然后跟我讲这叫麻婆豆腐。你想发明创造别的,可以,但古人达到顶峰的东西你没必要去动它了。你想到的改法,千百年来太多人都想过了,你想出新菜可以,但你没法动麻婆豆腐。它不是因为死板才不能动,恰恰因为它太好才不能动,它就算不够好也已经被完成。

这只是用豆腐比喻,其实京戏很多地方很死板。但它本质、原创性又很活。好比最通俗的介绍,演员两手对着空气一合一开,就是开门。手持「马鞭」挥一挥就是骑马,前面一个马僮翻跟斗。然后台下又可以喧闹叫好(你看西洋歌剧可以台下这样闹吗?),这种活泼自由度,二十世纪初的西方剧场工作者,看了是吃惊的。从某个角度来看,很瞎!但这种抽象性,是他们千百年来想不到的,没看过的。就像中国古人的章回小说,要有个回目,安上两句貌似有韵味的句子,大家五六百年来写小说都这样写,不知道原来也可以抛开。很多东西当你没有的时候,你就是想不到。一旦有了,历史就转折了。思想、文艺、科学皆是同理。以前结核病是绝症,但如今早就不是了。我外公就是结核病壮年早逝的,50年代初期就走了。我青少年时期有时在路上会看到小儿麻痹症患者,高中班上有个同学就是,如今这种病早就看不到了。二十多年前爱滋病是绝症,现在也早就不是。

话回戏剧。中国戏曲的抽象性、展开性、开放性无处不在。对西方人而言,一路以来都是走写实的舞台剧,连布景都要相当逼真,不像最传统、最屌的京剧是零布景的。诸位注意,它抽象到不要布景,有点像日本AV随便给你搞一搞就是一个片子(AV的布景不重要,但要弄点布景也成,大家不要小看AV的生物性、具象性、哲理性,它很瞎也很超越!此时又很抽象哈哈哈哈哈哈)。正因一切给抽象(浓缩抽取)起来了,京戏的延展性、伸缩度、舒张力自而无限,怎么搞都对、都成。有种说法是西方后来的前卫剧场就是受京戏舞台启发的。当然日本戏剧(能剧啥的)或绘画(浮世绘)对西方也有启发。但结构性的启发可能是来自中国传统戏剧。

为何前面说京剧有死板的一面?注意,它才220多年,当年是从湖北、安徽那边的地方戏的戏班子北上,给乾隆皇演出后才爆红流行开的,史称「徽班进京」。京剧流行的过程中经过提炼升级,在清末民初到了普及全国的规模,整个民X时期才38年,也很火。我意思是说京戏本身可能还不够千锤百炼如一盘麻婆豆腐,它的提炼升级还不够,但也没辙了!因为现代性的年代大家渐渐嫌它老旧,这是京戏真正走下坡和无法更好的主因,就像上海或厦门会讲当地方言的人减少了,方言不那样重要了,只因形成「现代性都市化」之后没必要一定得用方言交流。你的经贸实力够,你不会讲本地话也得做你的生意。

49年新中国之后,京戏还是火啊,97年我在北京买到50年代中期两场大汇演的卡带,一场戏三盘,合计六盘到手,珍贵不已。「四郎探母」、「秦香莲」,都是现场演出和收音录制的耶。台下喝采都录进去,十分之爽。阵容之强大,都是民X时期最火的伶人,台上台下如癡如醉,打成一片,看不到影象也让我震撼不已。这些东西后来有一系列「音配像」,记得是李瑞环推动的。梅兰芳是没现身这两出啦,他太至尊了,也好像是出访莫斯科去了(详情我没查,喔对了,那两齣不是他的戏)。不过梅老板拍的戏曲电影就是解放后拍的,很有名的一支录影带,两岸88年开始恢复交流时台湾戏迷会买这支盗版的来看。

后来样板戏的年代,大概也是10年的那个时期,不少演员挨了倒楣,不过10年过去后那些演员有的恢复演出后仍很神,或更神奇了,好比裴艳玲。那10中断了老戏没错,可样板戏虽然是「主旋律」,人民也还是唱啊,智取威虎山,「穿林海,跨雪原」,还是很火烫的咧,老百姓们没人逼也爱唱。这些戏是实验,但初心也不是全错吧,给新时年代创造新戏的理论也说得过去啊。即便样板戏很废,可笑,但京戏不是给样板戏砸掉的,毕竟样板戏也还是京戏程式打造的。老伶人的活儿,也并没有没法传给徒弟,49年~66年之间都在传。断了10年没法演老戏,可惜,但之后恢复演出了。有的人的年纪过了这10年就上年纪了没体力唱念做打,这挺可惜那没错。但我现在讲的是这门艺术为什么断?为何戏迷减少,主因不是10年动荡,只是说曾受冲击是真的。

两岸戏曲交流史

88年后两岸开放,很多京剧团来台演出,私下和台湾老伶人交流,大家很乐,大陆演员们认为台湾保留不少一些传统的东西,来取经。讲是这样讲,我回头来看其实是客气话。这是尊敬我们这边的老伶人,讲点好听话,让老人家开心。此外当年经济差距大,老伶人、老戏迷们爱发礼物给大陆的同业后生们,收了礼物讲点好听话交流是礼貌。因为彼此见面太充满感情了,两岸分开太久,双方根本不认识也会抱着哭。不是说纯粹为了礼物而讲好听话。我在97年(两岸已经交流挺久了)都还被一个大陆京剧男演员主动拥抱过,当晚是他们离台前的最后一晚。我请他吃一般台湾面摊,切小菜、喝啤酒,只是这样。在面摊旁他以充满两岸情缘的心情主动抱住我,只差双手摩挲我的后背(喂)。

当初,49年前后来台无法回去,最红的是顾正秋,她很红,所以「挑班」(顾名思义,一肩挑起,以自己为重点人物组一个戏班子),叫「顾剧团」,来台演出,没想到战争让他们回不去了。他们不是随KMT部队来的,他们原以为演完了就可回上海。总之来台的一线人物大概就属她了,其他中国什么四大须生、四大名旦全没过来。而且她是后起之秀,辈份还小。49年她才20岁,48年来台演出的。所以懂我意思吗?传统的活儿几乎都还在大陆传承着,不必啥真的跟台湾取经啦。

有些状况是这样,大陆的戏曲界,从俄国(我猜是俄国影响)师法现代剧场的东西,好比布景加了不少东西。或者过场的时候把幕拉起,演员走到幕前来唱或说,让「捡场」(搬道具的人)在幕后搬东西换景。这些其实破坏了京戏的抽象迷人性,以及大开大阖的轻松与帅气。做出再好看的布景都可能不搭。不要有任何东西,直接就叫捡场上去搬,这才有味儿。此外这种传统无巧不巧传递出人生如戏,如假似幻的享受,观众突然看到有人上来搬道具,也不影响你看戏的投入,这才叫传统戏的奥妙境界。或许越剧可以花俏点(才100多年,且风格比较偏歌舞团性质),但京戏、昆戏最好保持抽象原味,尤其京戏的老土味(或说大俗大雅)最好不要用西方现代剧场的东西去修饰加工。昆剧要加点布景的华丽也得作到恰到好处。当然这不能硬性来看,好比海派京剧本来就喜欢东加西加,这在民X时期就是这样的风貌。90年代中期我看过一次海派京剧来演西游记的戏,弄成华丽夸张、马戏团或魔术秀那样的奇幻效果,大人小孩都看得很爽。您老放心,不是每个戏,海派都这样搞,该传统端庄的时候他们懂的。

以上我讲的这些修饰加工,台湾的京剧团没这样做,仍保持原汁原味,无巧不巧就变成保留传统了。所以这点反而对比出台湾的优。可90年代我跟大陆京剧界的演员或领导谈这个,他们也点头说没错!不该加工,捡场该露脸,你好懂啊(客气话?)。问题是他们还是那样用。这没办法,他们其实不重视这个,而是萧规曹随,上级说要加工,那听他们的。更离谱的是,台湾竟然不久后也学起大陆搞加工了,过场也幕拉起来走到台前说唱,捡场也不再露脸。为何台湾戏曲界看不出这些特点该保留原汁原味呢?我老实讲,这一行的人平均来说不是太有文化,两岸都一样。就像当代文青的矫情毛病也是两岸一个样。

台湾没受样板戏的干扰,传统京戏演出不辍,好比在台北的国艺中心长年卖座特好,但到了70年代晚期、或80年代的头两三年左右,已然成强弩之末,忽然就没人看了!我姐当时是初中生和高中生,她沉迷这个,全班只有她疯魔这个,她正好就是国艺中心盛况的最后一代观众。我姐这小女孩泡在一堆老头中看戏。这个「忽然」之快,可说根本没渐进。时代的转变太快了,加上老一辈凋零。当时正好罗大佑「未来主人翁」、「鹿港小镇」这些歌崛起了。欸,别误解,我不是说罗大佑抢走传统戏的粉丝,只是说你从他当年的歌曲气氛、歌词中的控诉啊反思啊啥的,你可以发现到,「现代性」已然统治了台湾,大家不会想看老东西了。城市变成疏离了。老东西淘汰了。以前小孩子在地上玩弹珠、打元牌,新一代孩子也不玩这个了,电动玩具登场。以前的孩子在台北市内可能也往某个大沟圳里跳!游泳戏水,或妇女在沟圳洗衣服,忽然间不再有了!因为沟圳给马路封在底下,且洗衣机已普遍进入家庭。

所以大家的概念要清楚,「政。治。」有伤害伶人是事实,但这门艺术的消失跟伶人受过伤害或漠视无关(两岸ZF都特重视他们;这四十年来台湾可能没力气重视他们了,但大陆一直重视),而是因为后来年代不同了。归因不要搞错。我姐当「独孤求败」在迷戏曲时,我听的是西洋歌曲。我小她三岁。年代变了啊。听西洋歌曲的人也是少的,但其他更多人听湾湾流行歌也可以快乐啊。某个年代以后从小就好爱京剧的人口急速变少,这是没办法的事,能保存下来让一小批人去努力继承,并且有一群小众粉丝忠心不贰,这已经不错了。如何让每一代人尽管不为它着迷,也大概知道它的魅力在哪、稍微懂一下怎么去欣赏,这比较重要。我讲白了,你懂点这个,老外会尊敬你,否则他想请益你,你说哈哈我不懂,这他多扫兴。有个大陆剧团的表演者跟我说过,他们在法国演出,观众鼓掌没完的,谢幕要好几次,全场拍手还带一起跺脚打拍子。

解放军何辜

还有,在老年代里(无论清朝或新旧中国时期),注意啊各位,老百姓、军人们,无论你是国军或解放军的兵,除非你在城里长大,你才有机会泡京剧。中国何其大,绝大多数地区是乡下地方,看的是自己村庄里的那一套很土的地方戏。这些土生土长的草根百姓所接触的这些休闲艺术活动,好比是民间杂耍或特技,或是民俗性质的表演,或是更原始粗放的表演方式,有的动作可能还很色情下流也不一定。民X时期京剧通行全国,被叫「国剧」,一如国语这种语言的推广,但乡下还是乡下的自己一套,至少上百年来没变。我讲的这种十分local的剧种,不像京剧虽然有土气但已经过提升,很土就对了,土到掉渣,泥巴味儿很重。这些人就算是土包子,他们也没本事没机会去破坏京剧,这甚至是阶级差异、阶级阻隔,让他们与京剧根本没半毛关系。

20多年前我在北京替我姐买了不少本戏曲百科全书,每本都厚厚的,大陆做这些学问特强,台湾没有。大陆连西方剧场的百科,或不分东西方的戏剧百科也有。你要查各种少见的剧种(可能包括我上述讲到的很土的戏)或戏曲各种专有名词的词条,靠这些书非常方便。以前的书,封面没啥设计味,纸张也不够好,但内容扎实得要命,哪像这十几年来,表面很潮,哇,一派设计师的专业封面设计和行销,纸张多好,但在我来看很油腻。

读到此间,关于「文明昌盛,观众已死」的帖子,谈霸王别姬片中解放军如何,我说这是借题发挥,毫无常识,诸位大概明白了吧?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很多去当兵的乡镇小伙,穷途末路要混口饭吃,会去当兵的人,很多更是土到不能再土的文盲大老粗,或说朴拙,憨厚。当然也有不少人是自愿投八路的。也有自愿投国军的(因为地缘关系,本不是住在老红区,为了混口饭吃就跟部队走了,或正巧他的大表哥是国军的,介绍去当兵了),也有被国军抓丁的,这又叫拉夫。总之全中国士兵本就以大老粗、土包子居多,懂了吧。所以京剧是被老粗搞砸了、污辱了,话可以这样说吗?这帖子低级不低级?发文者自以为高级,懂文化,懂批判,我说这是脑残下三滥。

片中解放军那段,你可以说傻眼,也可以说喷笑,也可以说这是荒谬,也可以说是大老粗们的直男可爱,也可以说这是属于某一个年代的认真(你去看你爷爷就知道那一代人的素朴忠诚之心)。他们不懂戏又怎样?他们欢乐温暖的表达了情感,照应了台上出糗的演员(片中张国荣演的程蝶衣出糗了)。这段是隐喻进入新中国后京戏就被糟蹋了吗?这什么神经病的帖子。我前面讲解了京戏与中国历史种种,你看懂我意思的话,还被这种帖子带着走,那你没救。

京戏多伟大吗?说极端点,京戏本身就是提炼不完全的艺术,烂戏也一大堆,或是一出不错的戏里面也沙泥俱下。昆剧迷还爱讲他们看不上京戏咧。总之解放军那段就算确实是讲所有的传统艺术(不单讲京剧)都被每个时代糟蹋了,这种看法也仍是没必要的。意即,就算导演有一点那个意思,甚至端的就是这种强烈的指控,事隔多年后的影迷也没必要扩大去看待(挑事),何况导演本身还真不大懂戏曲的「味儿」。这我前面已经讲了,京戏不是只有苦气的一面,用悲苦来贯穿全局这本身就是不懂戏,不够懂中国艺术的奥妙。这部电影在戏曲圈内,两岸行里行外(行外不表示外行)的人都笑,只是不敢公开讲。这我说过了抱歉。很多业界的人说它好或差,都不一定代表真理,我只能说我把我知道的讲出来你参考。讲归讲,我对这部电影仍相当肯定,它唤起很多青年对戏曲的兴趣,知道这个宝贝该尊敬与珍惜。

还有,片中安排程蝶衣沈迷吸鸦片,导致在台上演出失去水平,嗓子不行,一个迟疑(术语叫「冷场」),居然段小楼干脆中断演出,对台下的战士们鞠躬道歉,这是胡闹。真实的舞台表演哪可能这样,一来不对劲儿也要撑下去,这是基本专业,二来另一个演员会帮忙「救场」,靠临场反应来弥补,很顺的演下去,此时眼尖的戏迷虽然知道出错了(京戏的程式固定,且一出戏他们看过几百次了也不意外),觉得救场救得曼妙漂亮,还会引为美谈咧!这些戏迷在聊天或写书中都会把演员的这种神奇事迹传下去。这样说吧,中学的话剧团也不可能演一半中断。我不敢说普天下没有冷场的事情,但总之能撑要撑,能救要救,不然这个演员就没救,宣告舞台死刑。程蝶衣若是没法唱,还要他唱,这在行内不大可能,经理也怕他砸招牌吧,戏迷可是会闹事的族群。好呗,导演故意要这样安排,表示程蝶衣的苦闷、爱恨情仇、不满种种、厌世,然后台上出糗,趁机传达国粹蒙尘、艺术已死,所以电影归电影,不能说导演不懂吧?好吧,那我说这种安排很刻意又很噁心可以了吧。其实,我本来不会说它噁心,反正只是电影咩,但如果恨国派要用「文明昌盛,观众已死」又啥「只有凄凉」来说,那我就要大声说:「导演不懂京剧!恨国派的小厮们也不懂!净是胡闹。」好吧,我真不想太去责怪导演,是恨国派发那种帖子噁心下作。

在改革开放后,导演在93年想回望历史,他着重在苦气与伤痕,这我虽不全然满意但也是尊重的。而且当年的导演们刚在国际影展亮相崛起,难免希望拍出史诗电影、中国风味的电影(京戏多有中国风味)来引起国际注意,这是种时代背景下的需求,就算有点不自觉的媚俗,这终究是他们心诚意敬的拳拳之心(陈凯歌、张艺谋、侯孝贤在那个年代都推出了史诗型的片子)。如今的年代比起当年更是复杂,试想,导演如果2020的当下拍摄本片,我跟大家保证,剧情就会变成段小楼对自己产生一段性别摸索的挣扎过程,最后他直面自己爱上程蝶衣,最后和程蝶衣一起出柜,这叫性别平权,最好把巩俐再邀来多元成家。好了啦,我说笑的。不过我也不是说笑,讲真,如今两岸很多导演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拍什么,而是在从当下社会事件、时代思潮中,硬去找东西拍。挺媚俗的。因为没有自我,所以想找东西来凑,来硬做。

中国艺术的诙谐开阔特点

附带谈一下。中国艺术的好,通常与诙谐有关(我是说通常,不能说是全部)。京剧等传统戏,就有这种诙谐在,它的内蕴和外显都有一种智慧的明亮光泽感,甚至是潇洒豁达的世故或情怀。霸王别姬的隔年,张艺谋拍的《活着》就有这种诙谐,以及潇洒豁达的世故或情怀。我不是在耍文笔啦(还耍两次)。我们中国重统文艺比起西方,大多显得粗糙,譬如在人物的刻划、事情的观察方面。但必须明白,中国重统艺术的庶民味是很强的,粗糙是缺点,优点是能量大。古代中国文青不会像20、21世纪的文青文人有那么浓重的精英味,比当代接地气。元明清是戏曲、小说发达的年代,那些作者才情之高!但大多并非精英,科举考试可能名落孙山,很多是浮晃人间的纨裤子弟,有钱有闲,好玩瞎写就醉心写下去,朋友间传来笑看。不过当代文青也甭发牢骚自己穷啊、忙工作啊、没时间全力创作啊啥的,只因就算有钱有闲也可能写不出他们的东西,为何?主因是你没有他们的才情。如果有,穷一点还是有出手!因为你内心的驱力拦阻不了你拿起笔来「乱」写一通。蒲松龄就不是混得很好,经济能力只算勉强过得去。讲真,中国文艺的好(包括戏曲)很多都乱搞一通出来的。你性子不诙谐开阔你没法放手去搞。

中国古代的文艺创作者(包括前面没提到的水墨与书法家)大多本身只是「半精英」,接地气接到不必自称接地气。这个年代为何「接地气」这字眼冒出了?以前的人没有不接地气的啊,自无必要讲啥接地气。台湾90年代之前搞文艺的人大多接地气,大陆在00年或10年之前的文艺人仍接地气,时代一转型就很难接地气,只接到自身与他者的疏离。当然古代文艺圈也有一票很精英的人啦,琴棋书画都要讲究。但若以戏曲来说,在古中国的戏曲创作者很多连「半精英」都不到。真的只是土秀才一般的人创作的剧本、唱段、唱词,或是读过私塾的人写的东西而已。你说,咦,汤显祖哪是土秀才,没错啦,但我是说京剧这种偏土味的东西,以及其他各种地方戏。

总之,不能说西方艺术的细密度、深刻性太强,就贬低古代中国文艺,只因后者本身着重在庶民气味,庶民的能量取之不尽,他们可能智慧不够但能量特大、创意奔放。为何昆德拉很推崇拉伯雷的喜剧?其实就是拉伯雷的能量,和知识份子的那种气质不同。知识份子困于局限,看到能量大、包袱少、框架限制消失的东西会震惊那种自由境界。20、21世纪传统戏曲在中国失去热度,其一原因也包括文青想看的是西方那种深刻细密的书写或拍摄或表演,对庶民底色的戏曲没兴趣,包括对街坊间的老伯大妈也可能讥之以粗俗(尽管表面上称赞他们生猛够力,但实然是以一种高姿态来给予赞许)。确实老百姓有粗俗一面,难以沟通,但试问文青、知识份子就很好沟通吗?搞不好更固执,且心思邪恶的精英总是比心思邪恶的庶民更邪恶。所谓的精英很会玩弄权力(包括话语权)。

笼统来说,中国古代艺术是从下往上走的,原本西方古代的小说、戏剧也是这样。但当西方开始转成由上往下来领导,精密心理分析、观察人物如微的写法进入文艺后,他们在世界上变成了强势文化。成为强势文化,这不是西方创作者的企图,这和西方列强在工业化、科学领先世界后殖民入侵全世界的企图心(图谋)是不同的。西方强势文化一来,中国连同文艺也失色了,戏曲可能还算最晚消失的,因为老百姓、名流都喜欢它(所谓的名流是富贵人家,顶多算雅士,不是精英派的读书人)。目前两岸的文艺,宏观来看,都还在摸索过程,创作者一下子去学西方,抓不到西方的精髓,脚又踩空了,于是卡着。早期西方文艺刚传来中国时,很能融合、吃透中西方的杰出创作者反比现在多。

模仿西方装骚或做作的问题

这二三十年来的状况是,很多作者、文青用字遣词很怪的东西也是一大堆。或是拍的电影很讲究手法,形塑出西方性格的中国人物而不伦不类。前阵子我写过一篇提及,某部中国电影的女主完全是模仿法国电影「巴黎野玫瑰」女主的风格,其实在老年代的中国还没有那种范儿。事实上忧郁症(抑郁症、燥郁症)这种文明病也是西方开始有的。台湾剧场人李国修(1955-2013)曾在受访时表示,我回头看我妈,在我青少年时期(或青年、或童年,细节我忘了)所看到的她,原来她是有忧郁症的。他说母亲常坐在床上不动,发呆。请留意,他母亲不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文青式发呆或闹法(这句是我加的,李国修没这么说,这是我的解读与延伸说法)。他为何这么说?因为忧郁症这个字眼当年在台湾还很少听到。他觉母亲精神状态有点问题或心情差,顶多这样。我意思是说,老年代中国人(包括台湾人亦然)忧郁症的「样子」和老外不一样。现今当然发展成一样了,这是另类的全球化。

你若硬要跟我讲:「那部片子的那一段是真的!我在80年代晚期确实看过眼神呆滞的女同学走进宿舍房间后,蹲下拉尿,且茫然恍神到忽然身子翻倒!」那我也没辙,我没法说一定没有,我只能说她同学肯定踹她一脚才象话。我还可以热心帮你补充,沈从文还写过民X初年有个卖豆腐的小伙把一个他暗恋的富家女尸体,从坟里掘出,抱去山洞睡。这小伙被处死前,沈从文看他神色在痴呆中有一种平静,简直是从容镇定,这让小沈认为他是个情种,不以变态来看他。是说人本就百百款,自古以来人世间千奇百怪。我没法用科学统计来说人绝不可能茫然恍神到宿舍拉尿还翻倒,我只能说我讲的那个电影的表现方式不大合理,说服力很弱,很做作。「很做作」三个字似乎很主观,但一如上述,我费了点口舌来讲解那个角色的塑造根本不客观。因为环境、年代还没出现某种普遍现象,连个别现象也很难,但导演「太超前」了,太「时空穿越」了。社会上很多事物、结界是发展出来的,只是大家可能年轻一些、粗心一些就忽略了。好比你少女时期就在看BL漫,但这个流派其实以前没有,只是你正好赶上了。不是说以前没有同志啦,是说BL这个流派的创作,包括BL漫、BL同人文,这在日本也是后来才发展出的,然后才传来华人圈。客观性很重要。

前面提到遣词用句。其实中国文字句法本身就是很庶民简洁风,你故意写成西方拖沓的语法或长句,多少是挺怪的,不够自然,只能说作者反映他内心的挣扎,也可以。这只是「也可以欣赏」,以及我们尊重各种写法,但智慧开的人、通透的人其实不会这样写东西。讲真,昆德拉也是「半精英味」的写作,他的东西其实很通俗,只是翻译者可能把它深邃化、刷上文青味。昆德拉只是深入浅出在闲聊的笔法,而且还有点排斥所谓知识精英、意见领袖、社会运动家(我说「有点」比较含蓄)。反倒两岸当代作家很爱装精英,很怕读者不知道他读过很多书或全身的细胞都带着进步观点与反抗意识。简单讲两岸文青、创作者大多还是没自信。还是说自信太饱满?(抖)

成型、定型、顶峰,然后怎办……

附带一说,中国水墨的自由度、活泼度也是奇大。但它看起来制式、矮板的一面也恰似中国戏曲。为何说它自由活泼奇大?好比我一进大学,老师就告诉我们,中国水墨是「多点透视」。这是西方人用科学来分析的(或说我们使用老外的分析法),从而吃惊发现,中国画家很神奇,画的东西不是科学写实的比例和角度。换言之中国水墨从多个角度去透视观看景物后将之汇入一张纸面,其实是不合理的,但它屌也是屌在这里,抽象性很强!不光山水如此,画小物件也如此。

基本上上千年的中国文化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展开」,反映在哲学、绘画、小说、戏曲、生活、做菜、打麻将,都是这样「瞎」搞一气。在「大前提」上,中国哲学与艺术是无限制、不受限。草书也是。在大前提是自由的,然后规矩才架上。故此中国文化与艺术变化万千,很强调变,打麻将也是且走且唱,牌局会怎么走,你得顺势因应,牌不能打死,很少有一副牌你一上手就将之「定型」来看。但中国文化、艺术、社会、生活上的小规矩之多,十分封建,和大前提又形成了讽刺。中国艺术与文化的基本活力就像中国或台湾的夜市、热炒店(大陆也有夜市、大排档;古代也有「赶集」这种画面)。这也是为何一个作品不大对劲马上会有一堆人说它装bi、做作。之所以没啥人说,那是因为许多人不好意思说,以及没把握去这么说(因为受西方影响,判读力失准,忘记用直观去感受,搞成边看边思索它这样表达是什么用意?其实真正好的东西方艺术不会费机心要你去思索个屁,你懂就懂,不懂拉倒,人真想思索会去写理论书,不会做创作)。

西方文明、艺术、文化大举进入华人世界后,变成有的人非要说中国老东西最好,有更多人则非要说西方的东西才棒。其实如果油画及其油画材料、现代西方精彩的文学早五百、八百年来到中国,高明的作者也极有可能会吸收它们,只因中国文化很喜欢变化,喜欢大破大立,只是说同时也规矩一大堆,会谴责你不会走路就想飞,这两面都强。高明的创作者如果不想全受西方影响,或仍坚持中国特色的创作,其关键原因并不是爱国、怕背祖,而是中国艺术成型至少一千年后的魅力太过吸引人,真没必要去学西方了。就像吃多了中国菜很难不以中国菜当主食,因为中国菜好,就这么简单。太早成型反而成了弱点,缺点。类似太早就宣称达到顶峰的人事物,后代看了莫名其妙,画虎不成反类犬,大家流于低级复制。

中国哲学是真好也真废

西方的思维很强调逻辑过程,东方和中国则常只提出结论。这两句什么意思呢?

好比我们春秋战国时期就提出「天人合一」,这就是结论,怎么达到的?说不清啦,你自己去悟(佛教来到中国后又加上强调开悟)。所以创作东西就是从天人合一的目标去做。写小说也是一开始先告诉你,这些角色都是天神下凡历劫,换言之最终都会修成正果升天归位。天人合一本来是领先西方搞不好三千年的东西,但这个结论被架太高,目标太大了,在创作中很容易流于套式,在生活中讲起话来则是故作老成,从年轻人到老人都很爱谈自己看透了啥、了然了啥,都爱谈鸡汤金句。两岸很多五、六十岁的老人,甚至才四十几岁就喜欢发送一种早安图,配上很废的人生金句,境界很高来着,似乎每个人都深谙佛法。年轻人其实也热衷金句,只是风格换成另一种罢了,不搞一点哲理金句好像自己就长不大。十几年前我在MSN看过几个年轻女孩,发过一个什么我爱喧嚣中的孤独,但那只是孤独中的喧嚣(详句我忘了,类似这种的也是一堆;越热闹越孤寂啥的)。

孔子的思想本来和老庄相通的,都很活泼开展,但后人抓住他强调礼教的一面将之上升成一大堆规矩。到了宋朝还妇女缠足了,孔子的个性怎可能赞成?他若在天堂看到汉朝怎么搞他,可能就气到吐尿了。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孔子听了可能大骂半部都是假的!而且还是误读。庄子可能听到「语境」就觉你欠揍。老子可能听到「幽微」(台湾文青用语)就骂你奸诈、心机多、城府深、不大气。

大家看清朝的水墨,很多人喜欢装佛老,等于当时的文青风就是装佛老,端境界。这些都是流行毒素。明朝的水浒传早就人物一出来就拿刀乱砍一通了,清朝却保守退缩成搞小清新小确幸。大家最后的小确幸是一边说自己达观一边吸鸦片。当然也不是说明朝多好,其实明朝很压抑,规矩就超多的了,水浒传、金瓶梅等于是当代人的约架和约炮,成了人类逃逸的方式。但人心却还是变坏,还变油腻。又,做爱说几句脏话本来有意思,演变成大家做爱时的脏话连篇恰似喜欢说脏话胜过做爱。很多失去爱与情趣的人不说那些就不会做了。

这些并不是古人「天人合一」这种前卫、超越式揭橥的错误。你看西方电影或小说的结尾时常也是天人合一的感受,不然就是戛然而止的手法,在你视听神经跟着酝酿发酵中忽然啪一声似的剧终,装酷!装潇洒,老夫一切是尽在不言中。老子看了肯定开骂:「还在撩啊。」

天人合一,谁都可以装,小清新的音乐风、乐团也很多,要装也不难,或反之装疏狂不羁,装装装装装。但你看八大山人、齐白石,真的是没话讲,天人合一了谢谢。可八大与齐白石之间恐怕相差两百多年。这不说是200年来其他的创作者都是废柴,要说的只是,太难了。

为何西方高明的人看到中国传统书画和戏曲艺术,会感到震惊?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就知道西方社会与艺术的病态,尤其我们的东西是庶民能量的底蕴,无懈可击,根本不懂装bi。他们如果会中文可能会觉得卡夫卡、百年孤寂(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小说太啰唆了,水浒传才是真才情。

反之我们真的懂中国艺术的好,看到西方的艺术也会更感到他们的精深灿烂、推陈出新的厉害。他们的东西是阳性的,很能抓住人,不断想表达与交流。我们的传统东西是偏阴性的,反正溶入了啦,天人合一就别追究了,不用再表达了啊。

自然一点也可能诚实一点?诚实一点也可能自然一点?

无论东西方的路径有何不同,对一个心地好的人来说,终极目标既是天人合一也是世界和平,不是吗?什么是心地好?首先是诚实。我说你哪里不对劲,不靠谱,想法菜,不懂又瞎说,你若不服气,你仍得老实的去思索究竟。不能固执,不要老想杠。反之你说我不对劲,不靠谱,想法菜,不懂又瞎说,那我也得老实面对。人的智慧能开展,要能不断发现自己的偏差或闪失或糊涂。要成为善良的人是门学问,必须通过很大的努力,不是那种:「喔!我很善良,你们不善良!所以我杀死你或我自杀算了。」这不叫善良,这些都是侵略性的,连说是种防卫也不老实。我不是说每一个这样的人都不优,只是说我必须提醒两岸文青,不要在那边装要死不活。

我今天捐款给某单位,我写上我的姓名,或者我在网路上公开说自己做了好事,这不见得叫伪善,这可能叫率真潇洒,仍然很善良。 我「为善不与人知」,这是善良,也是率真潇洒,这和「为善要给人知」,二者并无高下,只是看你自然不自然。为何中国人强调为善不与人知?因为这是八股教条,这样才能标榜自己清高。

中国传统艺术因为庶民的土气能量充沛,容易达到自然。自然很重要,人事物如果自然,这样做也好,那也做也成,都好。习惯去标榜自己,无论怎么做,不自然,都不美,不顺。人要真,很难,要不假,稍微容易。不假,类似消去法。至于真,真就是真,不必靠任何方法来证明,这就是中国艺术的超展开与无限制。

徐克可能对京剧钻研不够深,对民X的各种历史掌故也不够钻研,他拍的「刀马旦」也随便了点,但刀马旦反而有戏曲味儿,至少不会让行里行外的人认为:「这导演干嘛要装自己懂但其实他搞不懂。」问题是陈凯歌就有这种问题。为何?因为国家害了陈凯歌?别好笑了,大概20年前我看过一个来台湾的大陆京剧团,里面的年轻演员们,许多人不是角儿,也不是二路的大配角,却好多台湾女生(负责邀请他们来台的艺术公司的企划或接待者)爱死他们。我在饭店房间的走廊上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简直是相爱好深,我简直都要起鸡皮了,不只看到一对。你说他们才相处多久?相处几次?别的行业的小职员能被这样幻想与爱惜吗?我猜这些女孩兴许看了电影霸王别姬受影响,同情戏曲演员从小艰辛吃苦,将这种同情心投射到眼前的这批青年身上。如此说来本片固然悲情苦情到苦大仇深,但终究给这个行业的人带来了意外之喜。我举这例的意思是说,你对一个行业里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只用一个面来看,而且还去用力斧凿,这本来就是状况外,智慧、经验、知识常识也欠缺了。一个成天散播自苦自怜气息的人,也不可能有智慧把舞台上的角色演好的。

传统戏曲的演员们,大多学问不够(甚至有点俗气的人不少),但却是英雄英雌,江湖儿女,气度够,有侠情。这很矛盾!他们这行彼此也很斗争较劲,怎么又会气度够呢?我说的是从大块面、大结构、大前提、大终极、大底色来说,他们真的是有够大气的一帮英雄豪杰,一派豁然开朗的风格。包括文武场的乐师们,搬箱子的人,他们都有一种负责,内敛,安贫乐道的修养,也笑嘻嘻的,个性利索开怀,彼此要合作的。写到这里,我附带一提,「往事并不如烟」,这也是烂书一本,里面鬼扯的地方也是不少的。人有悲情很麻烦,悲情到了一个份上,会不自觉或有意识地开始编凑。这以后再说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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