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舅”传奇
娘病了,隔三差五地跑省城做理疗。每次快到的时候,她都会念叨:你“瘸子舅”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瘸子舅”,我有印象,如果还活着,得一百多岁了吧。他本有名有姓,可是村人喊他的时候都是带上“瘸”字,“瘸子哥”“瘸子叔”“瘸子爷”,甚至我们也会当面喊他“瘸子舅”,他却并不在乎的,或者是默认了。因为他的腿确实瘸,而且瘸得厉害。
他平地站立都需要架着双拐,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腋窝下的拐杖上,上身不能直立,头、躯干与地面平行。脚不能平放到地上,只能勉强用脚尖支撑着,累了就提起一只脚算作休息。走起路来更是艰难。需两手用力分别抓住拐杖,使劲把拐杖送出去的同时,躯干和腿也紧跟着荡出去。每走一步,竹子做的拐杖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瘸子舅”并不是出生就瘸。他自小聪慧过人,背书过目不忘,可就是调皮。一次课堂捣乱,他被先生逐出教室,跑去村头的土地庙玩,骑在关老爷的脖子上想吆喝几句,结果一头栽到地上。关老爷首身异处,他摔得昏死过去。几十天后,命保住了,腿却站不起来了。家里人说,这是惹着了关老爷,犯了天条。家人只是烧香,并不和他去看病。时间久了,他就全瘸了。
“瘸子舅”家境殷实,在济南有铺子,村里有土地。腿瘸后,家里人把他接到了济南,雇了人天天送他去私塾念书。不能到处疯癫,他喜读书的天性得到了充分发挥。先生的“之乎者也”对他是儿戏,他不知何处淘得医书,自学起了中医中药。他学得如痴如醉,心领神会,还经常偷着给同学看病开方,所开药方药到病除。那时候,穷人多看不起病,四邻八舍有个病灾的都来找他。还别说,药剂小,花钱少,还管用。酒香不怕巷子深,腿瘸就怕没本事。这“瘸子”别看瘸,成了人人眼中的“华佗”。
二十岁那年,有一位日本人家的小姐病了,济南各大医院都没治好,四处请名医,有人推荐“瘸子”。他死活不去,可最后还是让日本兵硬生生架上了吉普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家里人寻思着这下完了。傍晚,那辆吉普车再次停到大门口时,一家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而“瘸子”却被恭恭敬敬地请了下来。之后一段时间,吉普车时常出现,细心的人发现“瘸子”越来越有谱了。直到一天夜里,他被请走再没送回来,家里人意识到“瘸子”出事了。第二天,有人在济南市郊的山沟里发现了他,才知道吉普车把他扔到这里冻了一夜。问他出了啥事,他死活不说;问他医治的小姐的情况,他更是一个劲摇头。好在人还活着,其他的倒不怎么重要了。接回家后,吓得他娘连夜找人把他送回了老家。“瘸子”自此从省城消失了,可街头巷尾却发酵了好多关于他的故事。
瘸子回乡的时候,家里人筹备了一件大事——为他娶媳妇。这桩婚事,也是说来话长。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爹就给他寻了门“娃娃亲”。两家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是多年的交情。男二十,女十八,谈婚论嫁。女的不愿意,娘家说这是命,得认。洞房花烛夜,“瘸子”和媳妇各睡各的。
新的日子开始,“土改运动”也开始了。“瘸子”家是地主,得挨斗,扫大街。“瘸子”站不住,扫不了街。媳妇倒霉,游街,示众,扫街,拉车。东家的大小姐找个“瘸子”,还受了罪。“瘸子”不能干活,挣不了工分,但是他会看病。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生病,生病就得“请先生”。“瘸子”就是先生,还是省城来的先生。
“瘸子”只看病,不收钱,不卖药,但是得管吃管住。老婆去生产队挣的口粮,还不够孩子们吃,他挣不来,也没颜面在家吃。到一家,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没有白面,邻家去借也得给先生擀碗面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病总得几天才好。这几天,“瘸子”开方,让主家拿回药来,他亲自验过,自己替主家点火熬药。大火煮开,小火慢熬,第一和药沏出,加水熬第二和,两和掺起来分早晚喝下去,药渣子泡脚。这些事,农村人觉得邪乎,也没耐性,就交给“瘸子”干。
“瘸子”不愿意回家,愿意住在病人家。如果病人家实在脏的,穷得住不下,他也得等到病人喝下晚上的药,吃了人家的饭,再架起双拐一瘸一拐地回家。
农村人睡觉早,家家早早就关门闭户。“瘸子”并不寂寞,他会唱戏。不管是摸黑还是月明,他的嘴里就是个戏班子。什么弦儿铙儿拨儿鼓儿,一应俱全。花旦黑脸青衣老生,唱啥是啥,连骑兵上阵都像模像样。他自己就是个舞台。
到了家,老婆孩子都睡得深沉,没人给他开门,也没人知道他回来。床上的被褥泾渭分明,老婆的干净,他的肮脏。他照样睡下去,明天有人请,他还得出门。
“瘸子”的医术是高,但是一般第一副药特别管用,第二、三副就要慢一些,人们说他是故意的,这样可以在主家多吃几顿饭。即便这样,人们还是不敢怠慢“瘸子”,据说他能预知人的生死。
村里来了下派干部,小青年,大学生,人高马大,感冒了找“瘸子”看。“瘸子”开了药,嘱咐他喝完了,能早一点回老家就早一点回。问其原因,他却摇头不说。过了年,那人就得急症死了。回想起“瘸子”的话,人们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转眼儿女们长大了,也怪,都不及“瘸子”聪明,平庸得很。人们问为什么不教孩子们医术,“瘸子”拖长了声音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儿子们到了成婚的年纪,一家人挤在三间屋里,“瘸子”不着急,出门看病带着儿子们。每到一家,他试脉后让儿子照着模样把,他扎针灸让儿子“醒针”。人们都以为,他这是要把“武艺”传给儿子。“瘸子”都有吃有喝,儿子会了,又不瘸,闺女嫁过去,日子还能差到哪里去?三个儿子就这么先后娶了媳妇,医术却一点儿都没学会。
老婆领着儿子儿媳种地,吃糠咽菜,他继续给人看病,顿顿小酒。遇到主人家没空做饭,不要紧,他会。只要有材料,保证做得有滋有味儿有花样儿,煎炸烹涮烙,农村人都没见过。遇到过年更好,趁熬药的空档,对联都给写好。用“飘若浮云,矫如惊龙”形容他的字,一点儿也不过分。
“瘸子”会看病,但不是人人都是他的病人。有一次,有个人侮辱了他,说趁给他老婆看病占了他老婆的便宜,不管饭还撵他出门。“瘸子”不和人家理论,低头而去。后来,那人的娘生病了,跪求“瘸子”,他当然不去。他跟那人说,别再我给你娘看好了病,你再说我占了你娘的便宜。
“瘸子”一生还不给他老婆看病,一来老婆不用他,怕他开的药药死她。二来“瘸子”也不给她看,孩子们都是用车推着娘去镇上看。
人生短暂,老婆老了,生病要死了。临死前,他还在别人家给人看病,孩子们去找他,问他是不是还见娘最后一面。“瘸子”说,不用,活着的时候又不是不认识。
过了几年,“瘸子”也死了,孩子们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爹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病。就这么死了,埋了,连他那一肚子的医学、书法、戏曲。“瘸子”什么也没留下,只是人们生病的时候会想起他,就像娘每次去做理疗,来回的路上,她总和我念叨——你“瘸子舅”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作者:许红美,山东省邹平市黄山实验初中教师。有自编生活集《岁月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