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垛
以往蒹葭苍苍,深秋凝结成一滴露水垂在草叶上时,母亲便说,拾草的时候又到了。
草是青草,稗子、莠子、狗尾草、车前草、满天星......在田野角落,逐夏季雨水而生,我们那里管它们叫热草,中元节后的热草,不会太嫩也不会太老,这时节收割回家,在麦场晒干,堆成草垛,是牛羊过冬的饲料。
在我的家乡,渤海湾海水退让的土地,是大片大片的荒场,因为盐碱无法种植庄稼,成了野草丛生的乐园。在远离村庄的大西洼里,野草接天连地,天苍苍野茫茫,甚为壮观。深秋,热草结出种子,鸟雀飞来啄食,长腿的白鹭们立在开满红蓼花的溪边汲水。农人来拾草,鸟雀四散惊起,种子哗哗落地。一坡野草,一岁一枯荣,你知道它是源于陈年的草根,还是去年一粒种子?
若是以前的乡下,磨镰的声音已经在家家户户响起。深秋拂晓,天气已凉,母亲早早起床,蹲在墙角磨一把镰刀。镰是月牙形割麦镰,刀刃锋利。麦子不再人工收割后,这把镰刀用来砍草。墙角的磨刀石已经凹成舟形,母亲往石头上洒了水,双手按住镰头不住打磨,粘稠的铁锈和石浆淌下来,锈红的镰头洗成银白色。这把快镰在我手里比笔杆还要熟练。刷,刷,刷,草像麦子一样,应声而断。隐藏在草根的飞虫“腾”地蹿出来,啪啪打着脸庞和眼睛。我割草的速度不比大人慢,母亲见了又要叨叨:“当心割了腿!草里的蛇和刺猬也别伤害,它们是灵物,伤害了要怪罪。”
我的邻居烂梨经常到这块儿放羊,他一出生脸蛋紫红,像是冻坏的梨或茄子。他上学很笨,每次都背不过课文。我们矮胖的语文老师拿戒尺打他手心,不等戒尺落下,他的手已经缩回去。语文老师气咻咻咆哮:“烂梨,明天叫你爹来!”几次,他便不再来学校,赶着一鞭羊混日子。常年与羊为伍,烂梨身上有一股洗不掉的羊膻味。青春期,他爱上邻村一个能干的女孩子,女孩家里开着小铺,进货卖货都是她一人忙活。烂梨一有钱就跑去那里,买烟,买酒,只为能和人家套上近乎,但每次得到的都是一个大大的白眼。不久,女孩嫁人,烂梨失去精神支柱,人很快颓废起来。羊在啃草,他眯着眼睛,躺在太阳下,大声哼小曲:
李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在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
他学着京剧的腔调,故意把最后一个音唱得绵长,颤抖,一折三拐,引来一片喝倒彩。大家听出来,他是怀念那个泼辣能干的女孩了。有时候,他欺我母亲嘴笨,无聊了,冲我母亲的方向喊:“丈母娘,口渴了,讨碗水喝。”我母亲气得拿土坷垃扔他。旁边的婶婶们更是笑骂:“烂梨,烂梨,你不照镜子看看你的烂脸?”
另一角度说,烂梨对我们很仗义。割了一天,几十个草个子,都是他帮我们装上牛车。他实诚,干活舍得出力气。一车草装得板板整整,不会半路歪下来。母亲心疼烂梨,父母都是无用的人,连双鞋也做不了,便每年年底送他一双新布鞋。母亲常回忆说,没有烂梨帮忙,我们不会每年有那么多草。烂梨仅活了23个春秋,是得了一种叫红斑狼疮的病。他的老婆(他最终娶了一个破落人家的女儿)听到这种病会传染,转身抛下他和几个月的女儿回了娘家。别人劝她,带着孩子。她瞪着一双愣愣的眼睛,连说不要不要,她还要再嫁人,女儿是累赘。这样,烂梨苍老的母亲照顾不满周岁的孙女儿,两个没牙的人捱着日子。
收回家的青草晒在台子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中午太阳强烈,别人在午休,母亲拿出柳木杈,把草翻一遍,再翻一遍。空气中弥漫着草的清香,掺杂着午后秋阳的味道,像一匹光滑的丝绸,时光在上面缓慢溜走。如此晒几天,嫩绿的青草变为糙米色,草色渐无,水分尽失,还是用木杈,在房屋后剁成一个青草垛,比房顶还要高出一些。初冬农闲,家家收拾了庭院,挑开草垛,请上人工,开始铡草。我二伯父是铡草的能手,每年初冬要被乡亲们请去主持铡草。铡草看似一个简单活,就是铡刀一开一合的事,其实非常费力气,而且持铡刀的人需稳重,眼疾手快,万不能伤到另一个人的手。二伯父抹不开面子,每年都累得肩膀肿痛,等到村里有了机械铡草,他才解放出来。人家机械铡草,他又不请自到,捻着青草沫查看合不合牲口的胃口。二伯父养了一辈子驴,从来都是把青草看成粮食,一株也不浪费。一个热爱青草的人,一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我刚上初中那年,年底里母亲得了脑膜炎住进医院。父亲在医院里陪护,弟弟妹妹送去外婆家,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照看生灵。每天早上,我把黄牛牵出来晒太阳,筛一筛子青草倒进牛槽,再倒进一瓢水和一瓢麦麸拌匀。我做这些的时候,黄牛站起来,感激地看着我。除夕的晚上,鞭炮齐鸣,我把牛牵进牛棚,自己却坐在碎碎的青草垛里不再起来,我不知道母亲病情如何,她会不会永远离我而去,也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度过这个夜晚。担忧和恐惧吞噬着一个12岁孩子的心。碎青草温柔地包围着我,草的气息母亲的气息大地的气息向我涌来,我终于在安稳的气息中昏昏欲睡,朦胧中看到黄牛慈悲望着我,牛铃大眼里泪光点点。
黄牛来自我姨父家里,初来的时候是头小牛犊,蹦蹦跳跳,四处乱逛,十分调皮。次年开春,几个壮劳力围住它,给它套上牛鼻圈,它才本分起来,学着拉车,学着犁地,尽一头牛该尽的本分。为了喂养它,我和母亲得空便去拾草,母亲的胳膊因此拉伤,阴雨天里隐隐作痛。黄牛是村里最后一头牛,农业机械化后,牛都被卖光了。黄牛被牛贩子拉走时,发出一声声凄厉的牛哞,像是求救,也像告别,直到消失在村口再也听不见。母亲听了哗哗流眼泪。她说万物有灵,牛最灵性。在我们逐次离开家,父亲并不善待她的日子里,她赶着牛躲出去,一躲一整天,和牛说话,和牛相依为命。
黄牛到我家13年,是她朝夕相伴了13年的孩子,我们也拾了13个青草垛,但我觉得远远不够多。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