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民办教师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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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不孝的我直到现在才用笔来怀念祭奠老人,是因为父亲终其一生确无轰轰烈烈、可歌可泣、大写特写之处,但这丝毫不影响儿女们对他的无限爱戴和怀念。父亲是博兴县湖滨乡(现锦秋办事处)西闸村的一个普通民办教师,在以吃国家饭即非农户口为荣光、可福佑子孙进城安置的年代,始终以三尺讲台为伴,当了近一辈子民办教师,若算上扫盲识字班的大龄学生,有好多家庭祖孙三代都听过父亲的课。我怀念父亲,但不想渲染父亲是如何敬业的去备课、讲课、批改作业,那是作为教师应有的本分;更不想流露过多的悲情,让家人和他人为此变得心情沉重,而是更多的回忆数典一下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这才是对老人最好的纪念。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家家生活水平相差无几,吃饱穿暖就是奢望,能谋一个进城吃“国家粮”的职位,是农村人最大的理想,可父亲却把民办教师的工作看的比天还大。
父亲的遗憾是没在讲台上毕其一生。父亲生于1935年,1955年被聘用为民办教师,从此事随心愿,天天能够走上钟爱的讲台,和喜爱的孩子在一起;1984年裁减民办教师员额,为空出一个名额,得以让本村的一名年轻代课老师继续执教,父亲以体弱多病为由主动含泪离开了他所热爱的课堂。每当看到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的孩子走过身旁,父亲眼里总是流露出满含期许的目光,老人此时的心思定然进入了钟爱的课堂。直到1995年去世,父亲始终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能在讲台上毕其一生,成了心中永远的痛。这种痛,何尝不是他们那一代民办教师共有的痛!
父亲多次放弃跳出农门的机会。听母亲讲,父亲当民办老师的前几年,正逢国家实施第二个五年计划,各行各业非常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当时的惠民行署和县里多个部门答应为父亲安置工作,却被痴迷当老师的父亲一一回绝。后来,父亲的一名发小改行到行署工作,最后官至市某局局长。记得上小学时,这位局长来看望父亲,聊起往事还替父亲惋惜。可父亲淡淡一笑说:“还是当老师好,不过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了。”父亲的这句话,道出了民办教师虽然爱岗敬业,却难以改善家境困顿的无奈。
父亲一生豁达开朗知足常乐。清苦不是埋怨的理由,失去的机会暂停不了追求快乐的脚步。印象中,未曾见得父亲脸上挂着愁容,而是因为我们兄弟姊妹个个健康成长、又各有谋生的技能,常常是满脸笑容。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落实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政策出台后,和父亲条件差不多的全部农转公,子女也享受到进城安置的政策优惠,比父亲教龄少二十多年的年轻民办教师也转改了公办,而父亲却因已离开教学岗位,只能享受每月几十元的补贴。父亲总是这么一句:“不亏,国家也没忘了咱,发的钱比以前在职讲课时的5块、10块,多多了。”
父亲不光师德受到了村民的爱戴和赞誉,其多才多艺的本领也令村民赞叹。现在想来,父亲的才艺除了是教学需要外,大多是被生活困苦逼出来省钱和挣钱的手艺。
“艺不压身”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写的一手好字,风琴、手风琴弹拉的也不错,可能是这些乐器在学校是唯一且珍贵的原因吧,也难得听到几回父亲弹奏的琴声,倒是有些年轻老师经常争着摆弄。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在沿街的房屋后墙或山墙上描写应时的大字标语、黑板报,比如“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语录、口号,以及宣传春耕、夏抢、秋收的黑板报插图。
父亲还会剪纸和关节脱臼复位。每年房门上贴的色彩丰富、图案多样的“落门钱”,都是用他亲手刻制的模具印刷裁剪的,就连我和其他伙伴参军时胸前戴的大红花都是父亲扎的。我小时候胳膊关节习惯性脱臼,为了得到及时治疗和少给他人添麻烦,父亲就对照专业书本插图,自学关节脱臼复位技术,由此也就成了村里的专科救治员,经常有家长带着孩子来找父亲帮忙做脱臼复位。
织网和理发也是父亲的拿手好活。小清河、麻大湖盛产鱼虾,捕些鱼虾不但丰富单调的餐桌,更重要的是可以卖钱补贴家用,父亲因此学会了织网。我们家捕鱼、拉鱼、扒鱼和粘鱼用的网,都是父亲一梭一梭织成的。当然,像理发这样的常用手艺,对父亲来说,更是不在话下,不光我们兄妹,就连邻居家的孩子也大都是找父亲理的。还有,听母亲说,父亲用茅草扎的蓑衣也是很好使唤的,只可惜我没见过更没穿过。
家寒困苦不矢志是父亲要求子女做人的准则。父母共养育成人五男二女七个孩子,并分别为五个儿子取名新、功、德、志、群,寄希望于儿子们长大成人后,一定要德才兼备、报效社会。
默默奉献是父亲坚持不懈的操守。父亲一生清贫,没有享过几天福。那时一缸咸菜吃一年,间或生产队分一些西红柿、白菜、土豆等时令蔬菜,母亲做好了,即使没有几朵油花,父亲也一直是菜汤泡窝头,省下干的给幼小的孩子吃。记忆中,父亲晚上也大都是批改作业,或是织网,或给邻居家孩子理发。特别是冬天,教室里都是生煤粉土炉子取暖。父亲总是早早起床,先把自己所负责班级的炉子生旺,再帮其他年轻需照顾孩子的老师提前生好炉子,让早自习学生尽量暖和些。在电力供应不足的年代,农村停电是经常的事。每当晚自习停电,父亲就点燃一盏盏汽灯,挂到大梁上照亮整个教室。
和睦乡邻是父亲对家人的一贯要求。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家和万事兴,邻睦砌长城。”在农村男孩多就意味着强势,甚至以强凌弱,可在我们家就行不通。哥哥在外面打架后,总是先挨顿父亲的呵斥,甚至是皮肉之苦,然后再让母亲带着哥哥向对方赔礼道歉。如果哥哥偶尔带伤回家,父亲就说男孩子只有能吃苦、受委屈,长大了才有出息。父亲胳膊肘向外拐的言行,总是让哥哥们委屈抱怨。只要不耽误上课,村里人家盖屋上梁、婚丧嫁娶等红白事,必定少不了父亲忙忙碌碌张罗的身影。父亲在村里威望较高,诸如父子分家立户、邻里吵架不和的零碎事,好多乡亲也喜欢请父亲出面裁度、说和。
不贪不占是父亲立下的家规铁律。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哥在村供销社当售货员。这在物资极其匮乏,使用布票、粮票配购的年代可是个“肥差”,可大哥却体会不到一点愉悦,还时常受领父亲的盘问和叮嘱,最终还是以“天天和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打交道没出息”为由,让大哥当兵参军,远离钱物。记得我第一年新兵时,有次托人给家里捎了500元钱。父亲只知道我每月津贴才12元,担心我贪占公款犯错误,就给部队领导写了一封信询问缘由,并恳请严加管教。我对这封信不知情,直至时隔一年后,领导送我上军校时才说起这件事,且在给父亲回信中解释说,我每月津贴和到油库拉油的差旅费,以及夜餐费、特殊岗位补助费等加起来近100元,结余的钱给家里用部队是支持的,并强调我之所以是名好兵,得首先感谢有个好父亲。父亲的这封信,对我震动极大,一直鞭策着我走好路走正路。
民办教师是清苦的职业,难以享受到人间的富贵和繁华,但父亲仍以苦为乐几十年而无怨无悔。父亲是座山,遮风挡雨、庇护子女健康长大;父亲是本书,却没留给我们更多的时间仔细品味研读;父亲是个富翁,传世给我们永不枯竭的精神财富和良好家风。
我的父亲——张士俭,一个名副其实的民办教师。
书法作品《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