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杨保志《别弄坏了那辆破车》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 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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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弄坏了那辆破车，父亲说。
十年前，父亲就这样冲我们兄弟几人这样吆喝。如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几经修整，尚停在自家的偏房里。
这辆车是我十年前的梦想。十年前，对于一个农家的孩子来说，能拥有自己的车子简直就是奢望。十年前，我对父亲说，我要拥有一辆自行车。我倚着门，几乎是央求的口吻。父亲无语，吐着浓浓的烟雾从凳子上站起来。父亲一脸愁色，扛起锄头忙活农事去了。我知道父亲不会答应，母亲尚躺在床上，哪有钱去购置一辆自行车呢。我最初的希望在贫困中煎熬，在贫困中失落。我将希望埋藏在心底，只在夜间翻捡，希望就常常在夜间闪着光芒。
父亲无语，我便学会了孤独。为了那辆破车，我望着父亲扛锄的身影，孤独的倚在门上。我背着书包孤独地上学，望着脚下那漫长的小路，我孤独地走着，孤独地期盼着。知道无望，却还是毫无边际地期盼着。一如往常地孤独，使我能够孤独地思考，孤独地做人。我常将不能拥有那辆破车的遗憾，化做心中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伴随我走过二十多个年头。
拥有孤独，我又拥有了自尊。我曾因为不能交齐学费，迫于某位老师的催逼，愤而离开心中向往已久的校园。我过早地知道了世间人情的淡漠，知道了富贵人的心态，包括我那位并不富裕的“尊师”。
不能拥有自己的车，我照常上学，照常走很长的路。不能拥有自己的车，我照常拥有自己的期望，只是不再向父亲提起要车的事情。贫困就这样掩埋了父子两代人的亲情沟通。我常在背后看着父亲，父亲也常在背后看着我。父亲无语，我话不多。
十年前，在外拜年归来的我，回到了贫困的家。家里来了一位亲戚，一位贫困潦倒的亲戚——我的姑父。姑父骑来一辆自行车，就是现在停放在偏房里的那辆破旧自行车。姑父和父亲在昏暗的油灯下抽着烟，一屋的烟雾，话却不多，他们在讨论某个沉重的话题。母亲在病床上偶尔插一句话，使得室内又多了些鲜活的气息。一灯如豆，烟雾缭绕，整个晚上就这样沉闷地过去了，这是我对那天晚上最完整的记忆。第二天，姑父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留下了，姑父步行而回。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当时值六十元钱，这是姑父的价码。父亲默认了，可父亲依旧无钱，无钱却留下了那辆破车。我不知那六十元何时付清，也不知父亲何时动心买了那辆破车！我知道父亲是用怜子之心买回了儿子的希望。
儿子果真欢心了，儿子本该沉重却欢心了。欢心的儿子若能想到今天的沉重，定会尽力阻止父亲买车，更不会妄言要车了。然而，当时的儿子俨然不顾母亲的病重、家境的困苦。欣然接受了那辆自行车。就这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属我所有，记在我的名下。今天我已不屑于骑自行车了，可那辆破车的印象依然清晰。那年开学，父亲将车子修整一新，把米袋书包一并捆在车上。父亲一声吆喝：别弄坏了车子！我便上路了。父亲冲我吆喝，像在发布命令，传达旨谕，儿子一向恭从。父亲向我吆喝，像是田间操作中的口号。他将儿子由小吆喝到大，到成熟。儿子就是那田地里的庄稼，在父亲的催促下，疯长起来。这是我一生不能忘怀，一生不能回报，一生都要讲述的故事。我不仅铭记在心，还要把它写在纸上，让它闪光。我以为父爱向来厚实，艰涩，深远，母爱却亲切，平缓，触手可及，所以能写母爱的人不一定高深，而惟有父爱，惟有将父爱准确表述者，才是最能感悟的人。父爱从不功利，浅薄，父爱需要舍近求远，父爱因其艰涩深远而让人淡忘了它。因为父爱，朱自清将父亲的“背影”铭记一生；因为父爱，那辆破车也将被我铭记一生。
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车子，我骑上车就骑上了我理想的翅膀，我凭着翅膀飞过了五年的中学生涯。在这五年中，是这辆车伴我从风风雨雨中走过，伴我从一所学校迁往另一所学校。这辆车将家乡的那条小路碾进我的记忆，已经成为永恒。在五年的风雨飘摇中，车子几经父亲修整，又几经被我骑往学校。临行前，父亲还是那句话：别弄坏了车子。我依旧应了一声上路去了。车后的一路风尘遮不住父亲的目光，在父亲的目光中，我凭借这辆车读完中学，上了大学，如今我又坐在西北边城的某个角落，想着那辆破车的下落。
那辆破车在我远离家门时停在自家的偏房里。去年暑假回家，它依旧停在自家的偏房里，像父亲的苍老一样，它更加破旧了。这使我想起了南宋李纲的《病牛》诗，这车何曾不是那头不辞羸病卧残阳的病牛呢！我将车擦拭一新，依旧能骑，我骑上车在自家的院落里重温了往日的旧梦，我在前边骑车，侄子在后边追赶，父亲从里屋奔出来，冲着我们叔侄俩大喊：别弄坏了车子！
我将车子嘎然停止，停在父亲的吆喝声中。这久违了的震颤之音，便是我一生不能割舍的记忆。我默默地收起车，也就收起我准备轻轻松松过一生的决心。自此，我将背上我童年的记忆，童年的理想，也包括父亲的希望，负重前行。父亲留给我的不止是那句看来平淡，听来也很平淡的话，父亲留给我的是一种传承的精神，是一种朴实无华的立世箴言。于是在这个暑假之后，“别弄坏了那辆车子”就成了有些书本扉页上的名言，而这句名言直到今天才被破译出来。
有人向我讲笑话，或者是寓言，说，有一老师向学生忆苦思甜，讲过去无米为炊的往事。有的学生则笑前辈说，他们为什么不吃面包和巧克力呢！我叹服中国学生的聪明就聪明在这里，这在国外是极少有的。我不知道这则寓言有没有寓到好处，然而，往事却在风尘中起起伏伏，永远没有终结，当年卖车的姑父已在我读高中时作了古，父亲也不再似往常那样康健，唯有那架破车还依旧躺在自家的偏房里。
往事难回首，大抵如此！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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