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李毓瑜《在飘渺的雾中与他相望》

【雅诗轩】略论“文宗自古传西蜀”(下)

文/李毓瑜

【作者简介】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曾在《四川文学》《山花》《科学文艺》《人民日报》《重庆日报》《重庆晚报》《商界》《经营者》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小说。并多次获奖。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蓝衣女人》,为2013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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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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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这是命定,前世相约来生再聚。

他远远地隔着我,就像重庆冬天大雾的早晨,似是而非,却不容人质疑。前世阴差阳错,擦肩而过的彼此相约,让我们经过生死疲劳的六道轮回,在今生相遇。只不过我比他早到老家800多天,我不经意地等候着他的到来,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守时的人。

他来了,如同我来老家一样,用“哇哇”地大声哭啼向我打招呼。

这个和我在母亲温暖的小屋子里、我们共同的老家,住了十个月的前世之约男人,就成了我的大弟弟。父亲的骨血、母亲的乳房,共有的童年,注定了我们终生相望。

然而我们又是陌生的。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上屋揭瓦,爬树捉鸟、喂鸽子、捣鼓矿石收音机……

和一帮电子朋友结党营私。他画画,家里的墙壁上用饭渣粘满了他热情而执著地把一个个男女的鼻孔画得又短又粗、且朝天的一帮猪鼻子男女。

我则在小小天井透出巴掌大光影的家中,用碎布做小娃娃,在青石板的人行道上,用粉笔画上大大的格子玩跳房子的游戏,跳橡皮筋……

他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的世界他不屑于,然而每天晚上睡觉脱鞋,他必定把他长长的43码大脚,搁在我的床头上,在这个时候,他是强者,我是弱者。

同样的饭食,养育着饥饿的我们,他像一棵树样的疯长,高过了1.65米的父亲,他像大癞子舅舅、二癞子舅舅一样,一阵风长成了满头黑发1.78米的男人,在小人小马小刀枪的男人堆里,成了森林中的大树。

十五、六岁,肩上便挎着装有剪子、推子的大帆布包,手拿“锵锵锵”的响器,走背街窜小巷,“剃头哟、剃头……”大人、小孩只要一听到他青春的吆喝,就知道眼镜师傅来了,抬凳子的、端脸盆的、拿开水瓶的,静候他的背街小巷,犹如一阵风吹开了平静的水面,有了小小的涌动。眼镜师傅剃头收费比街面剃头铺少,动作快,修面剃头干净又利索。

储奇门的城墙边、巴县衙门、邮局巷、大码头……他那长长的大大的43码大脚板,就好像是为下半城这些曲里拐弯的背街和小巷而生的,是为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庭而生的。他用他的大脚,一步一步丈量着人生、丈量着生活,支撑起家中的半壁山河。

早熟的男人必有一份早熟的收获。在这里他遇见了储奇门城墙边一个卖豆腐姑娘。当我们得知这个事情时,已成定局,姑娘死活要跟他。初恋的弟弟看着看着唇上长起了胡子,鼓出了喉结,妈妈叹了口气,“一个卖豆腐的,一个剃头的,就让他们患难一起。”

少女怀春、少年钟情,弟弟与我们遥远了,陌生了,我看他越来越模糊,好像隔着薄薄的一层雾。除了沿街剃头,晚上回家睡觉,他大部份时间都在城墙边。因为卖豆腐的姑娘,我丢失了前世之约的弟弟,也丢失了我对他纯洁的想往,以至于我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不愿出嫁。

有人对妈妈说,你的儿子在有月亮的时候,坐在高高的城墙边,搂着豆腐姑娘唱歌,那声音在云端里穿行,还说唱的也是一首月亮的歌。

我相信,此时的弟弟不再是剃头的眼镜师傅,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少年情郎,那个时候我睡觉做梦都听到他穿行云端里的歌声。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把这个不该下乡只读了小学的豆腐姑娘作为知识青年带到了乡下。他自由了,他成熟了,他作为男人有了身边的女人,赶场、劳动、开会,豆腐姑娘比知青还要知青。

与心爱的姑娘同在,幸福就在那里。弟弟用他的大手在贫瘠的土地上像地道的农民一样种出了硕大的南瓜;用高粱杆扎出了结结实实的扫把;养鸡、养鸭、喂狗,该应酬的农活他一样都不落下。赶场天,把种下的、养下的、吃不完的、用不了的拿一个背兜装了,拿到场上买。年终,有的知青要补钱领口粮,弟弟却是进钱的主。连农民都说“李知青除了女人生娃儿不会,没有哪样不得行。”

他给豆腐姑娘带来了幸福,却给自己带来了灾难。

春节弟弟带着自己种的大南瓜、养的鸡鸭回家,豆腐姑娘不愿回家,她留在了乡下。等弟弟过完春节回家,豆腐姑娘变了,不在他的屋里,在别人的屋里了。

弟弟和豆腐姑娘的新欢打了一架,虽然赢了,豆腐姑娘仍然不愿回家。

失恋的弟弟并没有就此沉沦,上帝给他关上了这道门,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把精力用在了人际关系上,那就是手握知青生死大权的公社书记。

从前走背街窜小巷剃头的社会经验帮助了他,他把城市的那一套用在了农村上,书记最大的眼界是县城,弟弟略施小计,一点盐巴就把书记腌咸了,把书记发展成了他的兄弟伙。第二年过春节把书记带到了我们下半城那幢20世纪30年代站立在抗战时期陪都下半城的旧式走马转角楼。

书记不嫌弃我们家窄窄的楼梯,摇摇晃晃的扶手,板壁隔成的十六七个平方米的黑屋,还有里外都是窄窄小床的住所。有知青想请书记吃饭,还得排队,去与不去,得由我弟弟说了算。一时间我们家人来人往,弟弟成了显赫人物,一个春节,弟弟没有在家吃上几顿饭。书记去他得陪同,过完春节回农村,弟弟是马壮人肥,春风得意。

看着这个与我有前世之约的男人,我无话可说,因为他的世界不在我的掌控里,也不在我的经验里。那时我因高度近视办了病残,成了重庆市第一批免去农村的知青。我的全部思想是找工作挣钱,哪怕扫地冲厕所。

弟弟越独立,离我就越远,他与我就好像两个互不相干的圆,各自划着人生的轨迹,没有来往、没有交集,没有切点。

当我干过代课老师;而后又给学校扫地冲厕所;到铜贯驿剥桔柑;人防工地的广播员;医院穿蓝色大褂的伙头军,如此循环还没有落脚点时,如鱼得水的弟弟终于在公社书记的提拔下跳出了农村,从农村人再一次变成了城市人,进了房产单位做一名泥水工。在招工回城体检时,顺便又耍了一个女朋友。这是个比豆腐姑娘、比我们的家境要好上几倍、家庭经济富裕的姑娘。

后来弟媳对我们说,体检时她看上弟弟,是因为他手上戴了一块蓝色的外国手表。当时知青戴表体检的仅此一人,弟媳以为弟弟是有钱人家,一示好,就答应了。尘埃落定后弟弟才把她带回我们那幢白发苍苍、牙齿摇摇用板壁隔成的十六七个平方米的黑屋里。可怜的女人已经不是知青体检时的一颗生米,而是生生地被弟弟弄成李家的一粒熟饭了。

其实那块表是弟弟在农村下乡时卖扫把、南瓜、鸡鸭时积攒下来的不多的二十块钱,回重庆时在收荒人手上买的一块苏联表。二十元钱弟弟为自己又赢回一个女人,去时一个,回来是二个,从小跑街窜巷剃头挣钱的弟弟不会做亏本生意,他仍是赢家。

学徒三年满师,弟弟走出老屋结婚,成了女人家里的“寒帮”女婿。弟媳有五个姐姐,姐夫不是主任就是校长,休息到老岳母家,你小工一个,无官无钱就出力。十多个人的饭菜,灶上的煎、炒、炸、溜、煮、蒸、燎……像孙悟空七十二变,一个人硬是包打包唱地拿了出来。

老岳母病了,电话打来,跑医院挂号、打针、拿药、43码的大脚,转得飞飞快,六个女婿就他一个是闲职。闲职忙人,见事做事,见子打子,老岳母的尿罐没有倒就赶紧倒;老岳母、老岳父的头发长了,带了行头来就剪;大小姨姐的头发要烫要染,那是顺带的事情。加班加点为当主任的大姨姐单位画宣传画,那是在老屋里练就画猪鼻子男女的童子功……

弟弟心里装着弟媳的一大家子,唯独没有我们。

弟弟是飘渺的雾,是水中的鱼,无法言说繁复多变,可望而不可及。

弟弟又是我人生中的高山、大河,不论是工作、婚姻、家庭、人缘,诸多种种,他第一个入党、第一个提干、第一个弃官到上海打高工、家里第一个装电话……

花红柳绿的弟弟与我枯守清灯、坚守老屋、独身一人作文学青年,已是沧海桑田,相互不辨模样了。

到上海后,对他的了解更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他从上海回来妈妈想见他,也要提前预约,因为他太忙了,有家、有子女、有业、还有许多该会不该会的朋友。

亲情的淡薄、难得的一见,弟弟在我的心中变成了想象,毕竟我和他只在过去,不在现在,我在从前的老屋,只默默地祝愿他岁月安好。

或许是我的祝愿不虔诚,或许是上天的意愿,也或许……也或许什么也不是,半夜从上海匆匆来的一个电话,从此结束了弟弟男人42岁如花的季节,一次意外事故让他坐上了轮椅,十年后便先去天堂与妈妈会合了。

那是一次永远不想说的过程,那是一次回忆都让人憔悴的疲惫,我们姊妹相继到上海护理,亲情筑成的万里长城,让我在高压仓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陪着变成植物人的弟弟静静地呆在一起。

他长手长脚地躺在我的面前,这是时隔几十年,第一次没有人打扰,就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我看着他酷似妈妈的弯弯眉毛、那宽宽的大手、43码的大脚、熟悉又陌生。我潮湿着声音轻轻地呼唤他:“弟弟、弟弟……”他安静地睡着了,听不见姐姐的呼唤。他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他不想有人打扰,就连我这个和他有前世之约的姐姐。

弟弟,你好好地睡吧,姐姐安心地等待着在某一天早上,你欣然地睁开眼睛。

结束高压氧的治疗我离开上海他没有醒来,在受伤的四十多天后,他终于醒了,得到这个消息,我在重庆的老屋,号啕大哭。听留在上海的弟媳讲,弟弟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啕大哭。血缘亲情、千里万里,我们共同的生理密码、我们共同拥有的老家,灵魂的表达,是我们前世就相约的,犹如出生时他的第一声啼哭与我惊人的一致。

弟弟结束了他男人精壮马汉的日月,在轮椅上生活了3650多天后,到另一个世界往生去了。

他自由了,他解放了,他先好了,了无牵挂了。一切的人和事,在他的眼里、心里都变成了尘埃。我相信,他是天上下来的星宿,犹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女娲补天留下来的一块顽石,是下落尘世体验温柔富贵乡的生活的;弟弟也是天上的一颗星宿,是下落尘世体验贫贱小民的坎坷岁月的。不然,他为什么那样聪明、能干?在人世间,在我的眼里,他犹如下乡时当地农民说的“李知青除了女人生娃儿不会,没有哪样不得行”。

他用五十二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个使命,他是我们寄生这个红尘深处的佼佼者。每逢星月当空,有流星划过,那是天上的弟弟在向我打招呼,他用他那奇丽无比的光亮向我传达他的密码,虽然无法破译,但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的。

生命中有太多的意外,五味杂陈,生命中有太多得失,孰难分辨,与他相望在飘渺的雾中,虽遥遥相隔却彼此感知,是绵长岁月中神秘的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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