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张继梅《忧伤的音乐盒》

【作者简介】张继梅,女,八零后,个体经商,现居河南新县。爱看书,爱写字,爱思考,有作品发表于《中学生阅读》《信阳周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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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西北这家工厂有大半年了。这是一家中型的电子厂,专门生产便压器零件一类的产品。工作是劳累枯燥的,工友们都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志向,我还发现流水线上的日子就如钱钟书老前辈《围城》中所描述的那样,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长时间,枯燥乏味的工作把我当初想迫于进厂的一丝激情和信心早已磨得消失全无。在众多的打工仔中,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文化人,但我总有一种文化人特有的固步自封与焦燥忧虑。每天,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进车间的大门,我拼命地工作,以求换得心理上的平衡。工作时,我可以忘却一切失败所带来的烦恼与无奈,然而夜晚一下班,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口,感悟远处的高楼大厦被黑暗吞没时的苍凉,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茫然与失落,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心底其实一直想寻求一种改变,一种让自己更感到安全的方式去生活。

我寻思很长时间,决定利用周六,周日夜晚不加班的时间去夜市打游击摆地摊,赚取一点钱补贴家用。主要是卖些饰品、围巾、T恤之类女生喜欢的东西。都是我从火车站批发来的,质量一般,价格便宜。

生意时好时差,有时候一个晚上一两百,有时候就几十块而已,更差的时候,站了一个晚上发现就没挣几块钱。

常常有人说时间就是金钱,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讲,时间就是时间,金钱就是金钱,时间再多,也无法变成钱直接花的。

尚琳琳曾经问我,张明阳,你就那么缺钱吗?我说,当你今天晚上在想明天的早饭怎么办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缺钱。

我是一个来自农村高中落榜的贫困生。记得我出门那天,体弱的母亲和智残的弟弟站在村口含着眼泪送我很远,父亲没有,他像往常一样,扛着那把已磨得锃亮的锄头去了地里,我站在山顶的时候,母亲孱弱的身影已萎缩成一点,山谷里回荡着锄头和石头撞击的声音,响亮清脆而空灵。

当然,这些事情,尚琳琳是不会懂得,我谁也不说。

我不是坚强,我是不得不坚强。

外面的风很大,有些微微的寒意。我看见尚琳琳在楼下朝我招手。我们约好去夜市摆地摊的。

尚琳琳,本地人,她也不是什么特别富的富二代。只不过父母各有一家工厂一年挣个几百万而已。她对钱没有概念,因为从来没有缺过。尚琳琳既不在爸爸的工厂上班也不在妈妈的工厂上班,而是跑到离家远的西北来了,在这任前台接待。我们是在一起做值日的时候认识的。那是一次上级领导要来公司考查,我们被安排打扫门口的一段林荫小路。下午很安静,阳光照在嫩绿泛着金属光芒的白杨树叶子上,是一点接一点的亮,树干挺拔,空气清新。我们拿起担帚,灰尘扬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快乐地跳舞,金色小小物体不断落在尚琳琳裸露的胳膊上,突然之间,我望着眼前这个洁白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通红,马尾飞扬,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的女孩,就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扯了一下,带着暖暖的疼。后来,我们发展成男女朋友,愉快地处了大半年。

尚琳琳今天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薄毛衣,下身牛仔裤。我喜欢女生穿毛衣,有一种松软的质感。她的身上散发出金银光清甜的芳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晚的月色很好,昏黄的月光,从马路旁芙蓉的叶隙里细碎着筛落下来,斑驳着尚琳琳海藻般浓密的长发,也斑驳着我们脚下的路。

我给尚琳琳的任务是卖气球,我让他拿着一大串的气球站在通往夜市的那条道上。尚琳琳一米六六的个子,手里拽着一大串气球,有唐老鸭、米老鼠、喜羊羊、海绵宝宝、哆啦A梦、米奇、乔巴、小丸子,还有各种图案,心形的、月亮的、葡萄的…总之,那一大串的气球,那些注满氢气的气球个个奋力想要挣脱尚琳琳,看上去好像要把她带到天空去一样。尚琳琳一本正经地拼命拽着它们,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滑稽,又很可爱。

我的摊子铺满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什么可以吹泡泡的肥皂水啊、匍匐前进的小兵啦、骑自行车的人啦、各种颜色的翅膀啦什么的,看起来很傻,但小孩子的世界,可不就是这么天真吗,几件玩具,就满足得很。

大概是有尚琳琳的加盟,那天生意还真不错,挣了两百多块。尚琳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站了一夜晚,腿都要断了。那顿饭我请的石锅拌饭,尚琳琳连赠送的跟刷锅水一样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还嚷嚷说没吃饱。

日子很快来到了圣诞节。我弄了好多音乐盒来卖。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我挑出来了,准备在尚琳琳生日时送给她。那是一个极精致极典雅的心形音乐盒,打开它,“生日快乐”的英文歌曲轻快地流淌开来,美好的音乐是从一个旋转的蓝色圆盘中发出的,有一个滑稽的小人站在圆盘上,随着圆盘一起转动,还做着祝福的动作。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些音乐盒搞过来。尚琳琳说什么也不肯来,好好的一个圣诞节,人家都是花前月下花好月圆的,凭什么自己得在那儿摆地摊儿呢?

尚琳琳对于摆地摊的兴趣,在三四次之后就彻底失去了,原本是贪玩,玩过瘾之后,就不愿意再来了。

我突然有点讨厌尚琳琳。像她这种从长相到家境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的人,可以称之为“上帝的宠儿”,在人群里的分布概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三。而我作为“上帝不受庞的小孩”,当然没办法喜欢她。

我讨厌她的平静与快乐,我甚至讨厌她有大把的时间,每天都能浪费去听歌,溜狗,而我却忙得像只无头苍蝇,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喝一口水。

幸福和不幸福的人从来都不是一国的。看到尚琳琳这种人的存在,我便更厌恶自己的降生。

我说除了圣诞节哪天不能谈恋爱呢,但是圣诞节这样的商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年!我们大吵一架,然后,尚琳琳跟同事一块出去了,我一个人将批发来的音乐盒运到地铁通道去,又里里外外摆成一个心形,这招真灵,那晚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小会儿就卖了不少,就在我沾沾自喜想着下个月手头可以宽裕一点的时候,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就看见有小混混模样的人来闹事。这边治安一向都是很好的,怎么突然就有人来闹事了呢?

我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种情况,之前卖的那些,都可以一卷就跑,但今天是音乐盒,都易碎,我一慌,手上也慢了。

我还没开始跑。那个领头的皮肤黝黑的胖子凶得一塌糊涂,脖子处还有一个触目的文身。他一把扯过我手上包里面的音乐盒,还有二十多个,一下子全部落在地上,咣当咣当碎了一地。那个准备送给尚琳琳的音乐盒也摔坏了,小人从盒上跌了下来。

二十多个音乐盒,进价也有三百块,这样一来,我今晚白干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就朝胖子扑过去,大喊,你有病啊,不就是摆个摊儿吗,这年头难道还要让人饿死不成,你什么人啊,你有什么权力打烂别人的东西。

胖子大概没想到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带来的两个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胖子气得要死,我看大势不好,飞快地跑了。

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确定后面没人追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我环顾这霓虹闪烁的城市,突然不知自己该往哪去。旁边几个走路匆忙的年轻人挤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我身体失去了平衡,往左边倒,差点摔了一跤。长城电影院门前人来人往,显然电影还没开始。

在电影院门口,我看见了尚琳琳,还有我们厂的“模范夫妻”李海和王美丽,眼尖的李海发现了我,朝尚琳琳鬼怪地笑,他明明看见我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偏偏还讲着风凉话。他说,尚琳琳,张明阳跑哪里去了,买个电影票还要你亲自出马。

尚琳琳准备掏钱买票,我朝她会意地看了一下,我伸出右手掏自己的裤兜,同时小声地跟她讲,我有钱。话刚讲完,我的脸色变了,我掏钱的右手拿出来是空的,我惊慌地朝尚琳琳喊,钱包丢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刚才在十字路口撞我的几个人偷走了钱包,那是刚卖音乐盒的钱。

实际上,我节俭了又节俭,每个月发的工资大部分寄回去,剩下少量的钱买些生活用品,自从跟尚琳琳恋爱后,出去逛街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差不多都是尚琳琳主动先付钱。虽然她嘴上不讲,我晓得她有不快乐的时候。

我颓废地靠在一个电线杆上,竭力平息丢钱给我带来的自责与沮丧,还有刚在夜市的不平与愤怒,今夜的我像极了音乐盒上的小人,滑稽又可笑。

整场电影演完,我们谁也没理谁,各自生闷气。尚琳琳拿出一瓶玫瑰红的指甲油,她右手的三根指头捏着小刷子仔细地贴着指甲根部一下下地往指尖刷,像是几枚形状色泽妖冶的蚌,蚌肉柔软湿润,蚌壳还恍惚带着海水珠腥成的亮绎,纹理间似乎记录了潮起潮落。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脸,在夜色中与指甲一样显得那么华美而虚幻。从电影院出来,隐忍已久的尚琳琳终于爆发了。

“张明阳,我们分手吧!”尚琳琳边说边流泪,她脸上跟落雨一样,眼泪一滴连着一滴。

“好。”我平静地答应了。尚琳琳是一个漂亮女孩,同时也是一个物质女孩。这也难怪,谁在金钱面前能免俗呢?

隔了几分钟,她把脸上的泪水拭干,让我送她回去。

尚琳琳和几个小姐妹就在夜市不远处租有房子。到了家门口,她泪流满面地回头看了看我,呆板而沮丧的我在脑中措词了半天,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尚琳琳掉过头飞快上去了。我目睹她进入楼道,看着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层一层地亮起来,又暗下去,直到顶层她楼上的灯亮了,我才放心离开,这恐怕是最后一次送她。

自从和尚琳琳分手后,果真是断了,干干脆脆的。刚开始在厂里偶尔碰上,彼此有一些尴尬,后来当对方如空气一般。再后来,听说她出厂了。

一个周六的夜晚,我从夜市摆完摊回家。无意之中我看见了尚琳琳,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个男人,握着大把金钱的那种秃顶男人,应该是一个本地人。高琳琳的马尾不见了,烫着老气的卷发,脸上画着很浓的妆,穿着风尘味很重的衣服,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唾沬横飞地与店老板讨价还价。旁边的男人意识到有人在朝这里观望,他凶狠警觉地朝我看了一眼,我惶惶地离开了。我的脚步沉重又凌乱,像个木偶人一样,路上遇到几个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讲话,我不想讲话,脑子满是悔恨与忧伤,我是爱过尚琳琳的,如果我们不分手,但又转念一想,不分手又能怎样呢?自己何尝给的了尚琳琳想要的幸福,纠缠着这些过往的思绪,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后来,经过几年的辛苦打拼,我终于成了一位自食其力的小商人,我要离开这座小城,那个美丽的音乐盒早已遗失在风中,我好似听见它在风中哭泣。车快到站了,车的剧烈颤抖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我用手轻轻地擦去车窗玻璃上的水汽,车窗亮闪闪地反照着我,重叠着窗外的人影,我看见自己的脸仿佛比当时的自己还要清澈干净。下车后,全新的城市迎接我的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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