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金斯堡:背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奋力“嚎叫”
电影《嚎叫》的一开场便是詹姆斯·弗兰克所饰演的诗人艾伦·金斯堡在一个拥挤昏暗的小酒馆里给众人读诗的场景。幽暗的灯光,黑白的色调,镜头扫过台下的听众,觥筹交错,烟雾弥漫。艾伦摘下眼镜,清了清嗓子,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镜戴上。他的眉宇间有一丝冷峻和忧郁,语气坚定而从容,眼神闪烁却似乎能洞穿一切。在他的朗读下,我们跟着诗人艾伦一起,来到了二战后的美国,走进了那个自由随性狂放不羁甚至令人心驰向往的“垮掉的一代”。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这个文学流派风行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那时整个国家正面临着经济形势和人们的物质生活百废待兴的局面,而主流文化价值也渴望建立一个全新的牢固的文化秩序来统治现有的局面。这时,一群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不满足于这种强硬的文化秩序,他们鼓励自发性的艺术创作,反对扼杀人们心灵的力量。与此同时,由于人们不断奋斗追求物质财富,而这群年轻人反对这种一味被物质绑架的“被洗脑”的生活状态,但是又无从改变这种主流的价值导向。因此,他们选择了一种相对特立独行的生活状态、颓废、狂欢、反叛、追求一种内心的无序从而达到存在感的认同。
“垮掉的一代”这个说法最初是由杰克·克鲁亚克于1948年前后所提出。在他的小说《在路上》里便出现了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挑战传统和权威,蔑视既有的规则秩序,他们不修边幅,生活简单随性,永远在追求生活的刺激和自由。他们在性和毒品中沉沦,企图通过自己微小的声音来影响社会主流潮水的前进方向。他们中的代表作家则包括杰克·克鲁亚克(《在路上》)、威廉·巴勒斯(《裸体午餐》)以及艾伦·金斯堡和他的《嚎叫》。
《嚎叫》被“垮掉的一代”看作是和《圣经》一样的地位,不过在当时曾因用词“淫秽粗俗”差点遭到被禁的风险,直到几年以后才得以出版。“垮掉的一代”作为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中的一个重要分支,深刻影响到了日后中西方许多文化流派的发展和演变。同时,作为美国文化史的第一支“亚文化”群体,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质疑和否定态度也为后人更好地理解文化价值奠定了基础。
然而他们终究是一个饱受争议的群体。很多人单单凭借着对于这个群体一知半解和断章取义的认知,就判定他们是一群生活作风糜烂放荡的年轻人,这种贴标签式的做法无疑是片面的。虽然评价者中大多数一些是主流传统文化的忠实拥趸,同时也不乏一些尚未谙事的年轻人看到他们的自由放荡无拘无束从而跟风盲从。但事实上,这群人其实并没有丧失对于生活和人性的信任,也没有对生活感到迷茫,相反,他们反而是积极思考并渴望对现实做出改变的一群人,他们一直在思考这个社会前进的方向。
“beat”一词被翻译成“垮掉”也是受到当时中国的历史环境的影响,译者可能也是从当时的主流语境的影响下作出评判。而事实上,克鲁亚克在一开始便赋予了“beat”一词“欢腾”、“幸福”之意,与所谓的颓废迷茫根本没有联系。借用电影《嚎叫》里艾伦·金斯堡的化身詹姆斯·弗兰科的一句台词,那就是:“没有什么垮掉的一代,只是一群想出版自己作品的年轻人。”
电影《嚎叫》是由美国导演罗伯·爱泼斯坦和杰弗里·弗里德曼二人联合执导,格斯·范·桑特作为本片监制。导演两人在此前曾合作过纪录片《赛璐路壁橱》,而罗伯·爱泼斯坦导演也曾执导过《哈维·米尔克的时代》,记录了美国著名同性恋政治家哈维·米尔克的生活。选择拍摄艾伦·金斯堡的传记片无疑是个倍具困难的项目,一方面当然是由于艾伦本人的同性恋身份和他的生活作风未免会引发争议,另一方面则在于他作为很多文艺青年心中的信仰,如何成功演绎出读者心中的艾伦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导演在安排本片的故事结构时,主要还是采用了拍摄纪录片时的创作思路。影片总共分为三个场景。在金斯堡在众人面前读诗之后,场景切到了金斯堡在镜头前剖析自己,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在镜头前滔滔不绝,讲述着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的创作初衷、他不愿被父亲发现的秘密、以及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他的内心起伏。画面切换,镜头再次来到了两年前他创作《嚎叫》一诗时的场景,当他在打字机上敲下那一个个字母时,现实生活变成了二维的动画,纸上的字母变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音符,继而变成了吹奏乐器的小人、变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变成了马路上匍匐前进的游荡灵魂。此时,金斯堡的《嚎叫》一诗以旁白的形式出现,配上意识流式的天马行空的抽象动画,伟大的思想通过文字对整个时代和社会进行着深刻的注解。接着则到了影片的最后一个场景,即法庭上审判书稿的场景。
电影就是通过金斯堡读诗、他在镜头前的自我审视和回忆、以及现代的庭审戏份这三个场景相互穿插讲述,并将诗歌和动画的形式完美融合,达到了一种主题内容和形式上的统一。
在他面对镜头讲述的过程中,镜头一直是处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记录,观众们则静静注视着他的自我剖析,渴望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走进他的内心。他时而盘坐于沙发上、时而躺卧在镜头前。通过他的讲述,观众能够了解到他的父母、他童年的压抑成长、他的感情经历、以及他对于文学的理解。
在回忆中,我们大可粗略了解到金斯堡其人。父亲是个诗人,也是他在学习写诗过程中的启蒙者,然而在他自己最初创作诗歌时却并不想让父亲发现。母亲曾经进过精神病院的经历必然也给他童年的成长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他在镜头前的沉默明显揭示了这一点,而这也进一步地影响了他日后的经历。在疯人院里生活的几个月让他结识了卡尔·所罗门,卡尔的勇敢无畏接受电击治疗,以及他们二人对于真实和权威等话题的讨论也给金斯堡带来了新的创作灵感。
而他的几段恋情对于他的自我认同和文学创作之路的重要性同样不言而喻。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他对杰克·克鲁亚克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杰克对他而言是一种解放的预示,然而他的坦诚和真情表达在面对杰克敏锐的洞察力面前,无处藏身。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启发了金斯堡开始《嚎叫》的写作。之后遇到的尼奥·卡沙迪令金斯堡流连难忘,然而在面对对方自我身份的怀疑和自我情感犹豫的两难境地面前,在对方的直男身份和自己越陷越深的情感面前,他选择了放手和牺牲。在前两段失败的恋情之后,他遇到了彼得,在他身上,他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勇气和幸福生活的能量。
就这样,回忆的画面缓缓展开,通过黑白的呈现方式,就像是一部上了年代的胶片电影,不停播放着关于艾伦·金斯堡的人生片段。他面对镜头的讲述和黑白画面的回忆反复出现,观众一会被带进回忆的漩涡,一会被拉回现实中来。这一切就像是他本人在你面前打开了一个尘封的记忆盒,一边跟你讲述自己的思考和观点,一边从里面取出一个个记忆拼图,通过他的思想和他的生活经历相互融合,从而在你眼前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金斯堡本人。
而诗歌的部分配合着的动画,一方面将难以通过现实展现的意象完整地呈现了出来,另一方面又给了观众广阔的思考空间。电影中动画的灵感来自于金斯堡和埃力·杜克的作品《光明之诗》,诗歌中那些看似或粗鄙或不堪的词汇幻化成了动画里一个个灵动形象的符号。裸体的人类、旋转交媾的行为、男女性器官、打字机喷射出的火焰、摩天楼的轮廓、被形象化的“摩洛神”等等,这一切形象被叠加在一起,与诗歌构成了一种特殊但又和谐的奇怪观感,同时也消解了《嚎叫》一诗复杂的文本含义。观众们也许并不能完全体会诗歌所表达的含义,但是却能够通过动画中的象征符号来领略作者脑海中的恣肆与疯狂,以及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喷薄。这同样也是文学诗歌和动画艺术两种形式的完美交融。
庭审部分是整部电影另一个讲述的重点,法庭上的几位证人也分别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发表了自己对于诗歌文学的理解,他们中的每个人也都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不同的观众或读者对于《嚎叫》一诗甚至这一流派的看法。不管是电台节目的文学女青年、大学英语系主任、文学评论家还是文学教授,他们有的自命不凡、评价起来头头是道;有的站在道德高地去批判诗歌言辞的粗俗;有的认为该诗歌描绘了一种真实的生活经验;还有的认为伟大的作品不应该模仿别人的文学形式。不同的观点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碰撞,而面对这样一部有争议的作品,自然也会产生五花八门的讨论。
摄影机在拍摄庭审戏份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敏锐的观察角度,与法庭上的人们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同时也突出了整部影片类似纪录片的“写实”特质。律师和证人们之间的对话中也有着一定的戏剧张力和冲突,使得影片的节奏不至于过分散漫。在最后,法官的判决没有受到保守主义者们的影响,他认为《嚎叫》具有持续性的社会意义,它不大可能让读者们腐化堕落,并未有伤风化,因此出版商“城市之光”书店无罪。
在影片的最后,法官有一段话非常让人动容:“生活不能套用一个人人都步调一致的或者符合特定模式的公式。没有哪两个人的思想是一致的,我们都以人的形式存在,但是形态又不尽相同。……作者在对待自己的作品时,应该可以自己选择措辞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法官还认为“心存邪念,万物皆恶”,他将言论和出版自由看作是一个自由国度必不可少的要素,人们应该捍卫这种自由。这番话对于每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无疑都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它恰好印证了“垮掉的一代”的重要指导思想,反对模式,反对刻板,反对一切形式的文化统治,给予每个人以充分的自由和理解,让偏离主流以外的人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次庭审的结果和《嚎叫》一诗带给人们的深远思考远比去理解感悟这首诗更为重要。
金斯堡在这场官司之后,迅速成为了文学界的明星。在他的帮助下,杰克的《在路上》也于《嚎叫》出版的同年找到了出版商。然而,杰克却于47岁那年死于肝硬化并发症。他俩晚年的时候,由于各自的政治立场产生了不小的分歧,克鲁亚克的身体状态也已大不如前,种种原因,这段真正的soulmate关系最终也没有达到一个完美的收场。而金斯堡和彼得从相遇的那刻起,就成为了彼此的终身伴侣,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最终,艾伦于1997年因肝癌逝世,享年70岁。
《嚎叫》这部电影摒弃了其他传记片多愁善感的气质,选取了艾伦·金斯堡本人年轻时的一些片段,读诗、访谈,甚至本人没有亲临现场的庭审,然而正是这些普通但弥足珍贵的回忆才显出重要的价值。弗兰克饰演的金斯堡时而严肃,时而可爱,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喜笑颜开。通过他的展现,金斯堡不再是诗歌里或者历史书上那个扁平的、符号化的人物,而成了一个真诚、自由、闪烁着光芒的伟大灵魂。
整部电影贯穿着金斯堡的《嚎叫》一诗,并直接以这首诗的名字作为标题,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整部影片的主旨。和电影中的三个场景一样,整首诗也分为三个部分和最后一段让人意犹未尽的脚注。
电影在艾伦·金斯堡读完整首诗后的沉默里落下了帷幕。而历史上的艾伦本人也终究逃不出世俗的桎梏,这个追寻自由和独立的伟大灵魂在晚年也不免落入病痛的折磨,并没有如人们想象中的反叛青年或嬉皮士那样,或者如克鲁亚克《在路上》书里一样那么浪漫潇洒,死在追求自由和真理的路上。但唏嘘之时,仍不由让人再次想起他的巨大成就,还有那首振聋发聩的诗歌《嚎叫》——“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无念,电影学硕士研究生在读,资深影迷。
特约组稿人:陆支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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