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四三年的红鲤鱼|小说

易纯如:带刺的血色玫瑰|散文

文/寒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垂钓的爷爷毕和神情肃穆,坐在小木凳上,心如渔标,在忽悠忽悠地上下飘荡。

20岁的爷爷毕和,风流倜傥,本身就如一个钓饵,引得四乡八邻的女人注目。以至外出归来,总觉得身上有被照得千疮百孔的感觉。

和煦的春光暖暖地照在爷爷毕和的头与背上,使他温馨四溢,那情感如阳光感染小草般迅捷而快乐。爷爷毕和坐着的姿势,仿佛千古的姜太公,淡然、漠然,只是他的鱼钩上多了一朵滑腻腻的蚯蚓,以至于有些不怕死的鱼儿,总要尝试一下它的风骚与锋利。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垂钓的爷爷毕和获得的丰收空前,是丰收总不是坏事。这丰收不光是来自于那些贪嘴的或丰腴或苗条的鱼儿,更大程度上来自我那出众得如荷花荡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似的奶奶朱莲。

奶奶朱莲是爷爷毕和一拉渔竿时拉出来的,原来的她似乎在水一方。当爷爷毕和把一条稀罕少见的红鲤鱼拉出水面的时候,就拉出了一个艳遇。这艳遇就躲在一声娇啼之后。那娇啼很在爷爷毕和内心震撼了一阵子,他错误地以为钓到了一条传说中的美人鱼,心跳得如扭秧歌。

随着千娇百媚的一声莺啼,奶奶朱莲玉立于青青的堤岸上,清香远溢。初绽的柳芽拂着她的白玉般脸蛋,惊人的美丽。

爷爷毕和说:你来了,看我钓鱼?

看看你!奶奶朱莲一边轻轻地说,一边理理飘动的秀发,连同一条幸福的柳枝。柳枝因调戏得逞而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在奶奶朱莲的胸前不断地开展着游击战争。这就让爷爷毕和嫉妒起来,那嫉妒似春潮般蔓延开来,他做梦都想做条幸福的柳枝。

渔漂又一次上下曳动起来。神情趋于浪漫的爷爷毕和,此时竟毫无知觉。他迷茫的目光扫过生机勃勃的田野,那翠绿的麦苗,金黄的油菜,仿佛正值青春年华的爷爷毕如,满蕴着什么,又象在倾诉着什么。他颤动的双手就像两条蠕动的蚯蚓,动呀,动呀,知道其心思似的,向白玉盘爬去 。

渔杆被鱼拉到了湖荡中,一伸一伸的,动感相当强烈,连小草也幸福地呻吟起来。该出手时就出手,爷爷毕和快活地想,一张口的工夫,就吞落了西下的夕阳,一切都似乎笼罩在虚无飘缈的幻境里……

爷爷毕和神情恍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此以前,他把所有的鱼儿都释放了,包括那条像红绸带似的红鲤鱼。那些鱼儿嘀咕了几声,连一句感恩的话也没说,就一起钻向水的深处。

回家的爷爷毕和,空着双手,但脚步轻快,似乎想唱首歌,譬如戴军的《阿莲》,只是当时这歌还没有出世,更谈不上流行,当时流行的是肺炎与感冒,还有可怕的鼠疫。无歌可唱的爷爷毕和最后只好努力地吼了几句周敦颐的《爱莲说》,算是一个遭遇激情的书呆子的内心独白。

在村口的杨柳树下,他看到了两个身穿便衣的人。便衣拦住爷爷毕和的去路。

便衣问:毕人家怎么走?

爷爷毕和依稀看出一个络腮胡子在问他,其背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看样子像个小媳妇回娘家似的,只是形象上不配而已。爷爷毕和竟忘记了回答,他一直沉浸在《爱莲说》里。待回过神来时,两便衣已匆匆向荷花村走去。

在荷花村,天塌下来,还有保长毕人这个1米98个头的老汉撑着,要不是无确凿证据,保长毕人都为1米75的爷爷毕和害羞。按照他的高见和建议,爷爷毕和没有1米98总得有个1米89吧!

事实却不尽人意,其实在爷爷毕和的成长过程中,开头的长势确实喜人,如春天拔节抽穗的麦苗,令保长毕人欣喜不已。不过这好日子并没延续多久,自打日本人进村后,爷爷毕和便如花树被摘心打顶般,失了锐气。这常令保长毕人长嘘短叹不已,莫名其妙地骂娘。

对此爷爷毕和倒没什么,矮就矮些吧,更何况还不算矮,武大郎1米20也没上吊寻死,反而娶了个绝色女子潘金莲,岂非福分?更何况当时群众体育全民健身并没有如火如荼,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奥林匹克”,长也是白长,无非是多浪费几块布匹,多糟蹋几碗白米饭而已;连逃命起来,目标还显得太大。

不过爷爷毕和别的不计较,对美女,爷爷毕和总是充满向往的。他私下里发誓,非美女不娶。熬到去年腊月,在关帝庙会上,快煎熬不住的爷爷毕和遇到了邻村土财主家的千金朱莲。爷爷毕和像垂钓般眼色暗相勾,奶奶朱莲则秋波横欲流。这就让爷爷毕和产生些挡不住的感觉,身体里的那个小闸子,在汹涌的洪水面前,常常吱吱嘎嘎令人担心地作响,深怕在某个清晨或者深夜决口。

走在回家路上的爷爷毕和,脚步轻快,心里只想唱首歌。那种好感觉直到看到端坐在八仙桌上狼吞虎咽的两位陌生的便衣,才逐渐消退。

便衣进门的那天,恰逢健康又长寿的保长毕人五十大寿的日子。来的远亲近邻挤得几乎占不上桌子,闹得不行,这也是爷爷毕和要出去垂钓的一个原因。爷爷毕和爱静。

年迈半百的保长毕人之所以人缘很好,主要是他很会做人,看菜吃饭,为人处事很有一套。小日本进村时,他就举着一面不知用哪个女人的内衣和红兜兜做的小旗,套在从茅厕边拾到的一根荆条上,一摇一摆地把小日本摇进了他家。小日本吆五喝六地“涮”了一顿,打着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开着小汽艇走了。

以至于在那年发生的“3.14”大屠杀中,别的村火光连着火光,阴魂撞着阴魂,唯独荷花村人一个个挺精神地把脑袋顶在了头颈上,吃吃喝喝,人五人六的,小日子过得挺滋味,时不时还从臭嘴里吐出几个黄色的小故事,小插曲。于是时不时就要笑几声的,笑得荷花荡水都碎了。

晚饭快开始了,那两便衣就来了,仿佛受了邀请似的。那位貌似奥斯卡影帝阿德里安一出现,荷花村上的女人们就骚动不已,目光一齐盯上了他,一副恨不相逢未嫁时的伤心样,她们像荡里羞答答的荷花一样都几乎在同一时刻向他开放,只不过下手有快有慢而已。

胡子拉碴,一脸匪气的便衣,只引走了20%功夫老到的少妇青睐。女人的眼光波浪般滚动在两便衣身上,两便衣便微微地感到有些燠热。阿德里安的脸色甚至有点微微发红,另一位可能也是,只不过被泛滥成灾的胡子挡住,看不见而已。

走在庭院里的爷爷毕和,抬头望天,雾霭沉沉,好像要变天的样子。

昏黄的灯下,两位便衣用衣袖擦擦油腻腻的嘴唇,挥挥手就走了,不经意那挥手之间,已顺便把若干个荷花村女人的魂都招去了。

喝着米酒的爷爷毕和,看着他们消失在迷雾中。他的眼光如游动的鱼,忽左忽右地转动。

那晚,稀稀落落的枪声不断,如除夕之夜的鞭炮,响个没完,直到凌晨才消失了。心事重重的爷爷毕和直到天麻麻亮时才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爷爷毕和对着红丝绸般的红鲤鱼发笑,红鲤鱼使了一个跳龙门的招式,然后向水深处游去。梦中的爷爷毕和又见到了翠绿的麦苗,金黄的油菜,甚至连小草的呻吟都清晰可辨……它们像乡村的爱情一样,说长就长,说枯就枯了。

其实梦中的爷爷毕和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人牵着来到荡边。这令爱静的爷爷毕和十分恼火,有一种无法尽兴的感觉。便衣阿德里安与胡子都在,只是少了口气,破了些相而已。他俩一动不动地躺在荡滩上,风乍起时,荡水很细致很轻柔地替他俩洗涤着,煞是干净。但那仰天长啸的样子不是很雅观。这种造型带来的后果相当不好,害得昨晚相思的女人都不忍一睹,生怕出现负面影响。

爷爷毕和也忍不住别过头,目光一阵游移,然后就发现了站在人群中的奶奶朱莲。奶奶朱莲如混在一群浣纱女子中的西施,十分抢眼。这让梦中没有尽兴的爷爷毕和忍不住心中涌起一阵骄傲,一阵得意,他想今生大概也无憾了。

站在小汽艇上的小日本叽叽咕咕,指手画脚,冲着岸上的人说:下去捞,捞不上来就别想活。

爷爷毕和终于联想起从太湖里来的“兵”身上的那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了,小日本说那是台发报机,用场大大的。

有些人总是很积极的,譬如保长毕人,他卑躬屈膝的造型,让后人一提就汗颜不已。保长毕人说:大家快去摸,摸到有赏,皇军金票大大的。保长毕人做鼓动宣传工作时,活像个请人摸福利彩票体育奖券的工作人员,屁颠屁颠地,殷勤得过了头。

第一批青壮汉子下水了。爷爷毕和看见他们浑身打颤,活像被人放在刀板上准备剥鳞剖肚的鱼。春天的荷花荡水寒冷彻骨,他们徒劳地在水里钻上钻下,钻下钻上,鸬鹚般不知疲倦,有地摸到把荡泥,有地摸到只蚌,大的惊人,若在平时,定能在小小的村里掀起一声高潮;有一位更加幸运,吃力地踩着水,招呼同伴一起,把一只破木箱子抬到了小汽艇上,奖励了二记响亮的耳光,在荷花荡上,这声音经久不息。

到最后,爷爷毕和看到的是一个个游动的活靶,他们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一个个开了花,使荷花荡里最鲜艳的荷花也自叹不如。个别有两个水性特好的,一口气潜到七八十米远的湖荡对岸,连滚带爬地逃上岸,却总在一声沉闷的枪声之后,摇摇晃晃如醉汉般倒在了长满野草的堤岸上了。

在小日本的枪口下,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就发生了。爷爷毕和竟自告奋勇充当第二梯队,主动下水了。其主动请缨的姿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去参加一场宴会。保长毕人叩头如捣蒜,因为他深知独生儿子的重要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认为自己既是不忠,这孝已是他心中最后的一块圣地了,自然要拼死守住。

保长毕人尽管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把大蒜捣成了蒜泥,结果却收效甚微,小日本对神志安详,嘴角甚至带有嘲讽的爷爷毕和显然是情有独钟。

小日本一挥手,就把爷爷毕和挥下了水,随他下水的还有11个人,都是爷爷毕和儿时的伙伴。近十几年来,他们一同光着屁股在这儿打水仗,摸鱼摸虾,熟悉得连这里的水族们听到他们的小便声音,都退避三舍,深怕一不留神,会成为这些野小子口里的美味河鲜。

论水性,爷爷毕和是这些人中较差的一位,屏气也名列榜末,但爷爷毕和他在县城师范学堂读了三年,很有知识,有知识的人往往能弥补某些缺陷。这不足为怪,就同戴墨镜能遮住脸颊上讨厌的雀斑一样的道理。

有一个镜头就长久地占据在荷花村人的心里了,那就是爷爷毕和带头下水的镜头,它如一个永恒的雕塑,摆着永恒的姿态或者造型,给一贯怯弱的荷花村人上了一堂生动形象的公开课。

有那么一瞬间,爷爷毕和还是回了下头,那时水已浸住他瘦弱的胸脯。他回了头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在找一个人。他朝奶奶朱莲投去的一瞥,是多么火热,又是多么的冰凉,足以让奶奶朱莲永世不忘。

紧接着仿佛听到一声口令似的,12条汉子几乎是同时钻入了水中,如参加花样游泳比赛般的齐整划一。12个涟漪同时展开,然后碰撞在一起,开出几朵小小的浪花,雪白雪白的。

在水下,爷爷毕和朝小汽艇游了过去,他睁着眼睛看伙伴们如鱼般在身边游过,爷爷毕和的耳朵依稀还能听到保长毕人的哀叫声,奶奶朱莲的哭泣声,悠远而悠长。这令爷爷毕和相当兴奋,兴奋的爷爷毕和便真想干点啥坏事。记得两年前,爷爷毕和喝了点酒就邀了几位小伙伴,一兴奋就把为小日本运粮的村上一条木船给翻了个底朝天。

水性较差的爷爷毕和中途还钻出了水面一次,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呼吸中的爷爷毕和看见小日本的汽艇仍熄着火,悠闲地在水里荡来荡去。枪也没拿的十几个小日本指指戳戳,与其说是在预先寻找活靶子,不如说是在某一风景区旅游度假,指点江山,连丝绸般艳丽的红鲤鱼都钻出来,一个跳龙门的招式,跃过了小汽艇。

爷爷毕和朝小日本仰天大笑,笑得小日本丈二摸不着头脑,站在艇上直发愣,笑得荷花荡突然卷起千堆雪。大笑间,小日本的汽艇被倒扣了过来……

夕阳西下,身背双枪的爷爷毕和对奶奶朱莲说:“如果你想幸福,就跟我走吧!”爷爷毕和说这话的时候,如小乔初嫁时的周瑜,雄姿英发。

(后记:爷爷毕和与奶奶朱莲双双加入了太湖游击队。小日本恼羞成怒,扫荡荷花村。保长毕人照例摇曳着小白旗迎接小日本进村,被吊死在门前的大杨树下。奶奶朱莲在生下我父亲毕抗日后,在荷花荡一次阻击战中光荣牺牲。爷爷毕和活到现在已九十多岁,乐观而健朗,他说要争取活到二0四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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