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3)|小说

毛颖:朝霞如梦(2)|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三章 大陆漂移和山口百惠

重逢的惊喜却蒙上莫名的困惑,童年的回忆和青春一同悄然而至

17

一开始,他并没认出那就是她。

烟花映染的夜空变幻着青、红、紫、黄各种颜色,黑夜几乎插不进脚,鞭炮声压过了一切。

人们不说话,汽车也不鸣笛。

对于被压抑轻视了许久的古老民族来说,一次模拟的胜利也足以让人扬眉吐气。宋世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煽情演说更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号召力。中国女排的胜利,代表着中华民族的胜利,是一次被全世界共同承认的、可以到处张扬的胜利。这个胜利引来的热情回报,甚至超过了已经过了几千次的大年。

中国人从骨子里是深爱自己的民族和国家的,所欠缺的,也许仅仅是理智和恰当的方式。

那穿白毛衣的女孩,在人群中格外耀眼。深黑的眸子和鲜艳的嘴唇,在五光十色中闪烁着潮湿的晶莹,白嫩无暇的瓜子脸和毛衣的高领接洽得圆润自然。毛衣是极个别的大人才拥有的样式,而且她们肯定和“广交会”一类的什么有关。

其实,他是后来才认定那毛衣是白色的,当时并不十分清楚。

同样罕见的瘦腿裤子和更罕见(几乎没真的见过)的长筒皮靴,勾勒出一对极修长的腿,粗看去上“二八”自行车都绝对没问题。骑车时座子高低的纷扰,使他养成了观察下肢长短的习惯。可这会儿,目光倒被粘在了毛衣上,具体地讲,是被粘在了女孩微微突起的前胸上。

18

前些日子,无意从一本什么杂志上看见的关于乳房保健的文章,把他弄得一头雾水,即而隐约发现了以往曾熟视无睹的关于人类的一个大秘密。

他于是努力地去发现、印证,参照体先是妈妈、老师等妇女同志,后来惊觉自己一些同学竟也初露端倪。

他为不能有机会一睹全貌而深感遗憾,一切观察结果,并不能完全证明文章所述内容的真实性和科学性。眼前浮现的只是最最表面的现象,好像有一点点说服力,但决不是全部,好像人们认知“大陆漂移”假说,仅仅是因为美洲和非洲可以勉强拼在一起——他差不多已经可以自画出一幅很像的世界地图,却完全想象不出一对完整乳房的形象。这充分说明自己还有着太多的无知。

可说到底这又与己何干?

对真理进行印证的求知欲和对女性的特别关心,反而引来提防、厌恶的目光,好像她们怀里揣着的是什么无价之宝,稍有注意就大加排斥。

有什么呀!女生最小气了!

胸前的鼓包,也许仅仅意味着她们将越来越小气,越来越“女”并将不断“女”下去,把时间都用来照顾、看管她们或许百无一用的鼓包,而远离了生龙活虎的天地、知识和智慧。那篇文章是为了照顾情绪而捏造出来的屁话,禁不住推敲和印证。要不怎么那么多书里只有这一篇,比关于“大陆漂移”的还少。

19

那女孩在人群中蹦蹦跳跳,齐肩的黑发荡来荡去,手里不断窜出花样翻新的烟花。

她的视线跟随着幻象,扬起尖尖的下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眼仁里,映着千变万化的光。

一个瘦瘦的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分开人群,挪到近前,拍她肩膀。她回头,随即偎进老人怀里,姿态很熟。刚刚离手上窜的烟花爆裂开来,形成左近一片中最亮的一团,老太太的面容清晰起来,是“奶奶”!

那她就该是少男了!

韩松脑子里忽然炸出一个闷响——她怎么跟奶奶一边高了?是少男吗?

眼前的光线变暗,温度升高,什么也看不见……

他发现自己正往人堆里钻,弄不清是要藏起来还是想挤过去。

是她吗?

她好像也有鼓包儿,要是的话,那现在至少可以告诉舒扬——她肯定是个女的。

女孩搀扶着奶奶挤出人群朝这边来,和也刚刚挣扎出来的他擦肩而过。

“哎——韩松吧?”

他停住,不由自主转回身。

“真是哎——奶奶,看哪,韩松!”

“奶奶好!”

“你好!小韩松,还认识奶奶吗?一定认识的,还认识小少男吗?”

少男跟奶奶耳语了几句,老太太笑了,“那好,我先走了,记得早一点回去,不然他们又会来找……小韩松,再见了!”

“奶奶再见,少……少……”

他还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少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再见。

20

“找不着我了吧——我搬家了……离原先不远……走吧,带你认认门儿!”

她拉他的手,他下意识缩了一下。

“怎么了?”女孩甩了甩头发盯住他,“不跟我好了……看什么呢?”

“鞋……”

“啊!”她得意地扬了扬腿,“好看吧,我爸从国外给我买的。”

“你爸?”

“噢,对了,你不知道——我爸回来了,还有我妈。我喜欢我爸,从来不说我……”

韩松跟着她走,听她讲父母怎么怎么回来的。

她爸好像是个什么领导,她们家现在自己住一院儿,有个小阿姨,她爸老出国,回来就给她带好东西——巧克力、娃娃、漂亮衣服……奶奶回原来西郊的大学教书,特惦记她,她想奶奶的时候,就打个电话(家里有电话),叫她爸的司机去西郊接,特方便……

“到了,就这儿,进去玩会儿去!”

“这就是你爸的车?”

“对呀,走吧!”

“不进去了,你爸在家……”

“那怎么了,我爸可好了,你准喜欢他,走吧。”

她又拉他的手,她的手很热。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韩松猛地甩开她,脑子里热热的,不知怎么了特别生气,女排夺冠带来的兴奋,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退后,但没离开,被无名火烧着,气呼呼站在那跟女孩对峙。

“怎么了?”少男一脸惊诧,“怎么惹着你了就发脾气。不去拉倒,不识好歹!”

“就不识好歹了怎么着!瞧你那样儿,穿得跟流氓似的,张口你爸闭口你爸……”

他隐约觉出自己为什么忽然火了,但说不出来。

“我爸怎么了?有我爸什么事儿啊!不讲理!你才跟流氓似的呢!人家说好些日子没见了,还拿你当好人了呢。讨厌!”

“你讨厌!”韩松愤愤撇下一句扭头跑开,心里命令自己不许回头。

“你就是——讨厌!!臭韩松,再也不理你了!”

背后清脆的叫声,在黑暗的胡同里回荡,清晰而高亢——她的声音比以前尖了。

21

韩松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丢了什么特别宝贵的、原以为会一直拥有的东西。

少男,亲密的战友,忠诚的伙伴,居然成了一个胸前鼓出来的娇小姐!有一个有车有电话的爸爸。那座院子原先是一个单位,门很重,门口有石头门墩,他们偷偷进去过,院子里很大,很漂亮,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大人哄出来了。

如今,那成了她的家!

他恨那座院子,也觉得它高不可攀,和自己拥挤不堪的家离得那么远。

脚上的棉鞋,小屋子里常加夜班的爸爸及其破旧的家里唯一的自行车和离家半里地之遥的公用电话,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生活里,有个叫少男的小女孩,拼命把他从李文的魔掌中解救出来,把自己的玩具拿给他分享,接纳他在游戏中的耍赖,甘愿当他的“部下”,不爱告状,教他玩“跳房子”,甚至管他叫过“哥哥”,有着他希望而又没有的宽容、诚实和勇敢……

白毛衣和漂亮皮靴裹着的雪糕似的女孩又是谁?

少男去了哪里?

没有了??

变了??

再不是她了!

变得那么女气,那么爱吹嘘炫耀,那么讨厌!!

这和自己把她忘了大有区别。

这区别让他一连几天闷闷不乐,直到遇见舒扬。

22

那在是少年宫门口。

舒扬刚从乒乓球队员选拔中被刷下来,本来一脸霉气,哥儿俩照面儿之后,很快阴转晴。

“你丫上回怎么一溜烟跑了,我还没说完呢!真不够意思……刷下来了,倒霉!……没关系——还有下回呢!”

“上体校不好,多累呀!”

“少年宫又不是体校。”

“一样。”

“就跟你练过似的……”

他把球拍塞进书包,顺便让韩松看了一眼里面藏着的偷出来的十几个“双鱼”乒乓球。“四毛七一个呢!我妈一月才给我一块钱。”

“我连一块都没有。”

一块和五毛的差距不大,舒扬的穿着也还跟自己差不多。

想起当初的花坎肩,韩松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子暖流——还是哥们儿好!

“那天我看见少男了,特讨厌现在……”

“是吗!跟别的女生一样吧。”

“不如!”

他骑车带舒扬街上逛了一圈儿,后来被警察拦住,马路边罚站了半个钟头,聊了个热火朝天,把舒扬积攒的马赛克看了个遍。

“我们班有一女生跟中学生交朋友,成流氓了,我妈说这叫‘早恋’,恋爱的恋。”

“女生事儿多,特没劲。”

“可不!还仗着力气大个儿大打人呢。我们班那早恋的就是,可狂了,打人,后来人家叫人打她,她又叫那帮中学生来打人家,手特黑!”

“手特黑?怎么讲?”

“嗨,就是打人特疼特狠呗……”

……

“知道山口百惠么?”

“听说过,不就是……不知道。”

“我这儿有一画报,没带着——明儿吧,说好了——那还我妈她们学校订的呢,过两天就得还了。”

……

那是一大幅彩页,上面有很简单的生平介绍和很多零碎的黑白彩色剧照。“山口百惠”四个大字,重叠着作为背景的大幅彩色照片(不是剧照)——伟大的明星身穿花布和服,蓄着少男那样的齐肩的头发,樱唇微启,忧郁地望着远方。

她才二十一岁就退休了,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忧郁和美丽。

那个凝望的眼神,让韩松觉得心酸。

他莫名地恨起了差不多每张剧照上都有的英俊男人——她为了嫁给他而退休,日本和世界影坛,因为他而少了一位绝代佳人,刚开始感知“美”和女性的自己,因为他而只有这些照片可看,无法见到更多和更新的风采。

“喜欢么?我特喜欢。”

韩松痴痴地点点头。

“哧啦”一声,舒扬竟把彩页整张撕了下来。“送给你!”

(未完待续)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