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高小丁 《行尘》(三)

【小说大赛丨9号作品】刘长春《公审》

文/高小丁

【作者简介】高小丁,本名高敏。浙江工业大学文化与法制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纪实《涅槃》、长篇小说《行尘》、文集《枯红化蝶》。原创电影剧本《栖镇,等我》,2016年1月首映。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五  多情才子是无情

如果生活是一出戏,或是一本可以增删情节的小说,多好。创作者可以根据主人翁的外貌、性格、品德来取舍她的幸福和痛苦,可以因她的美丽而施以怜惜,因她的善良而施以珍爱,因她的纯真而施以呵护。但是,生活不是一出戏,无法增删剧情,它只是一场真实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残酷演绎,一次不与人商量的武断行程,令人迷离。

强大的命运之手,冥冥之中,以它的逻辑和推理,冷漠地左右着人世间的一切。

对于林小森来说,当年不是因为文心头上顶着“市长千金”的桂冠,怎么会决定娶她呢?

林小森人高脸俊,名校毕业,软硬件齐备,在那个讲究长相、文凭,征婚广告动辄要求“年貌相当”的年代,他这样的小伙儿是女孩们的梦中情人。毕业的头几年,他晚上经常到交谊舞厅打发时间,散场后,常常有些小舞伴陪伴着他回寝室,甚至羞羞答答地不想离去,其中不乏优秀者。何患无妻?但他很难动心。

因为,林小森内心深处,一张迷人的脸早已破碎……在常人对事物价值的判断里,会认为“失去的定是最好的”,“失去的必定是最完美的”,林小森亦然。何况,他的“失去”又是多么绝望的“失去”啊!

漫长孤独的长夜,那个逝去的初恋爱人——红莲,是林小森唯一的思念。

但是,当市政府办公室的张副主任将艾文心讲给林小森听时,林小森的心竟然狂跳不已。

原来,林小森学的历史专业,大学分配时,被直接划进了省会城市——玉城的一个文物管理所,占事业干部编制。报到上班半年,市政府办公室缺乏文字秘书,听说他是名校毕业,就将他“借用”过去了,一借就是四年。

文物所的领导念及是政府部门使用自己的职工,从不埋怨,但是,福利待遇或是“意外收入”都不考虑林小森。是啊,没有在单位上班的职工,能考虑待遇吗?而对于政府办公室来说,他非正式职工,“敢”给他考虑待遇吗?对于大家来说,林小森只是一个每天准时插进文件堆自动运转的机器。

林小森兢兢业业在政府工作,但领工资得回文物管理所,就像一个没有得到婆婆点头认可的无名媳妇,白天跑到婆家死命干活,缝补洗浆,眼看夜幕降临,抄着小路赶回娘家歇息。政治待遇当然没戏。所以,档案里的那些表册、表格,从学校里背过来是怎样,还是怎样。林小森的人生就像被甩进了盲区,谁也看不到,也没有人过问,并且,这样子的小媳妇生活过久了,回老家面对同学老乡们都有点底气不足!也因为此原因,林小森没有心思考虑终身大事。

极度烦躁的林小森向两个也在政府机关里工作的朋友讨教,问该怎么办。小伙子们神秘地眨眨眼,笑笑,来一句:“明摆着的呗”!什么明摆着啊?自己穷学生一个,在省城里举目无亲,有什么法子可想啊!林小森郁闷着,那时人年青,面皮薄,找领导们支支吾吾问了几次,每次领导都说:“没有行政编制啊!不急,你那么年青,好好工作才是你考虑的问题!”最后,来一句“硬”的,将林小森噎住:“要不,你回文物所吧?”

这怎么行?难道为婆家卖了四年多苦力的小媳妇,能说走就走,一甩袖子回娘家么?这婆家可是显门望族,不比自己娘家那窝窝囊囊的窄门小院啊!一旦嫁进豪门,可是惠及子孙后代的三生洪福,还是再熬着吧,等着吹吹打打过门的那一天!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乌云滚滚,前后为难之际,林小森迎来了艾市长的千金文心!文心站在林小林面前的那一刻,林小森的眼前亮了,心里更是亮堂堂的一片!

林小森凭着自己内外兼修的实力,很快赢得了文心的心。

一场美丽的童话似乎正式启幕。

过往的痛苦都将彻底埋藏?命运要将幸福重新赐给可怜的人儿?

当幸运之神降临得太突然,总会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生性多疑敏感的林小森开始琢磨:一个堂堂的市长千金——“高知”后代,自小生活于花花绿绿的大都市,不仅大学毕业,还是秀外慧中,就那气质、长相,在街边一站,卓尔不群,怎么会等到现在都没男朋友呢?怎么会看上自己呢?其中有什么问题吧?

世间本无事,但凡多问几个为什么,事情就出来了。

文心秉承了母亲身上的特质:单纯。即:简单+理想主义。她们似乎从不知道自己那童话般晶莹的世界之外还有寒冬酷暑和人世沧桑。

林小森找了个好日子,随意地给文心引导几句,文心就竹筒倒豆子地“招”了!将她少女时代一时糊涂干的事儿全讲了!她认为,既然交流过去的恋爱经历,就该实事求是嘛,不能欺骗对方!何况林小森都将他以前和女同学拉过两次手的事讲了!幸福嘛,在于将来,而不在于过去!

林小森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心想,哦,原来如此!难怪!这种城市,怎么会养育出“曾经那样”的女子呢?怎么可能找回久违的幸福呢?果然不能!

那心态,就像有人送给叫花子一碗珍品燕窝粥,叫花子接了,端着,里外瞧瞧,就是不敢下口!心里嘀咕,怕是隔夜粥吧?

这只是打个比方。客观说,文心不仅不是隔夜粥,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去评价,她都算是百里挑一的女子。

也许,女孩在无知年龄时的失贞,放进漫漫人生长路来看,不算什么。但是,林小森看重它,他的成长、恋爱经历注定他相当看重它,仿佛这是女孩“纯洁”和“完整”的一项检测指标,同时,是他自己能否圆爱情之梦的证明,是婚姻能否达到高质量的标志。

听了文心的“真诚告白”,林小森心里那一直压抑着的、不敢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熄灭了。

是啊,破了的梦还能圆么?不能啊。命运果然没有仁慈之心,失去的,就让它永远失去吧,不再寻找。从此,林小森彻底地将文心当作“市长千金”看待了,其余一切,统统视而不见。林小森本来也是为着“市长千金”这块牌子而去,终于,天遂人愿。

不久,两人谈婚论嫁,文心那乐陶陶的幸福样子自然无法形容。

林小森则凭着市长女婿这一身份得到了他预想的一切,甚至更多,由一名事业干部变身为市政府里的专职秘书,尔后,秘书科副科长、科长、行政处副处长……步步青云,直到现在的市政府副秘书长。

只要两情相悦,一切相安无事,恋爱,结婚,生子,相扶,携老……一步又一步,经过人生的一个个里程碑。但是,当男女的结合揉进太多“非情”成份,婚姻帮助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生的理想之后,他们还有共同生活下去的兴趣吗?答案是显然的。

不过,林小森从来没想到过要抛弃妻子,就是他“翻了身”,甚至“得了势”,岳丈也退了位,他都没有这种想法。他认为,对于他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来说,和谁过日子不是一样的呢?何况,即使丈人退了位,这场婚姻不也还是一张金卡饭票么?它的存在,就是对他这个持有者自身价值的体现啊,谁会傻到丢弃!

然而,文心热烈地爱着林小森。

因为少女犯过糊涂的原因,文心在省外上大学的几年,就如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规规矩矩地读书。那时,文心被“系花评审委员会”评定为“系花”,虽然她完全不搭理,还是迷惑得男生们一个半夜起舞为之写诗,一个狂躁得去和外校的男生打架,一个整晚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歌。毕业后,回到本市工作,她又被几位不知姓名的男孩或男人骚扰,但她始终如睡美人般宁静,直至林小森到来。

十年前的春天,市政府的张阿姨将秘书林小森领到了她面前。俊逸外貌、得体谈吐、名校背景,再加上对旁人的周到关怀……文心的铜墙铁壁瞬间被摧毁得片瓦不留。

她不禁感恩上苍对她的垂爱,发誓一定好好珍惜难得的幸福,为自己、也为下一代,营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园。

但是,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面对夫妻日渐冷漠的状态,文心找林小森沟通,可是,只要触及夫妻之间如何相处的话题,林小森就说她不体谅人,不懂事,说她不知道政府的工作有多难做,还说,如果男人在家缠着妻儿老小没出息,不进则退,会被社会淘汰……

两人不交流倒好,一交流就是闹别扭,闷闷不乐好几天。有一次林小森急了,直接吼道:“你有啥过不下去的?我妹夫沿海打工,一走两年,一次家都没回过,我妹妹一人在家带俩孩子,不过得好好的嘛!这种妇女全国多的是,个个都安生得很!咋你就过得难受了!我还在天天回家吧?”

六   满园桃李争春色

昨天下了那么一场大雪,今天街上竟然没有积雪,就像一出节目并未曾正式开演,只是热热闹闹地彩排了一场,又仿佛那些老掉牙的情话,风一吹就不见了,像老情人决然离去的背影,寻不着踪迹。倒是某些小小院落里偶尔出现的一堆白色冰雪——化得差不多的雪人,给曾经的雪花做着证明,犹如泛黄的日记本里落下的一枚干花,絮絮叨叨地不肯放弃旧情。

城市的清晨忙忙碌碌,开车的、骑车的、坐车的、走路的……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散步的,来来往往,淹没于寒冷的空气里。经过昨日雪花的洗礼,城市显得分外滋润,房屋建筑透出难得的宁静,虽然更冷一层,空气却是直透肺腑的清新。

文心从一辆公车上跳下来,向学校方向走去。

为了掩饰脸色的憔悴和暗淡,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文心今天将一头卷发高高地盘于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留一些小小的发卷儿挂在耳旁,上身穿桔红色嵌白边的羽绒背心,里面配白色的高领子毛衣,下面是阔脚的沙滩色薄呢裤,远远望去,整个人既高贵又高挑。

文心所在的学校是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解放前由一名爱国人士资助修建,学校历史悠久,学风浓厚,位于市中心,距文心的住家位置有三十分钟的车程。每天早上文心坐公车来,下午坐公车回去,中午有时留在学校休息,有时去父亲那里。

早自习已过,还差几分钟就要上第一节课了,身着蓝色白边校服的学生们潮水般地向各栋教学楼涌去。文心回应学生们“老师好!”的问候声,随着人群去办公室。

文心学的是中文,却是美术教师,这源于她怀孕期间的调课。她母亲是国画家,她自己也非常热爱,后来就干脆申请留在了艺体组。平时负责高中部十个班的美术教学、学校内外的黑板报美化以及学生的课内外美育辅导,第一项是由文心独自完成的工作,后两项则和其他美术课劳动课老师带领学生进行。另外,几个毕业班的美术课基本不上,只是对特长生偶尔进行指导。学校的早晚自习她也不用到校。

在一年到头都处于斗志昂扬状态的重点学校里,文心的教学任务简直是太轻松了,当然,这也有父亲艾若贤的原因。艾若贤任市长时,该校与另一新办学校申请扩建资金竞争,艾市长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力排众议,全力支持该校,所以,学校对艾市长感激非常。不久,文心大学毕业,分配到该校当教师,自然而然,学校领导就将所有的恩情回报给文心,并且历届领导都给予文心“减负再减负”的关怀,比响应政府对学生“减负”的号召还积极。

虽然文心算是高干子弟,但十年前她和大多数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满腔热血,刚直不阿,以享有特权为耻,回家对父亲大吵大闹,要父亲给学校打招呼,收回“成命”。但是实际上艾市长并没有给学校做过任何暗示,所以他就更怕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影响,不好给学校打什么招呼。

文心闹了两次发现无用,只好将特权不放心上,只管按照自己和蔼待人的一贯作风,小心处事,将学校分配的工作全力干好,并接受了父亲那“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教诲,力争学以致用,当一名称职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文心从小在大学校园长大,生性简单,她喜欢校园里纯净的氛围,喜欢面对一张张如花的脸蛋,无论心里有多烦闷,只要进入这青春焕发的人流,听学生们对话,她就轻松,愉悦,仿佛一切生活中实际的烦恼并不存在,仿佛都只是夜里不灰不白的一场梦而已。这一点,她可能和大多数女性不同,因为除了少数“事业型”女性以外,大多数女性都是将心安驻在工作以外的,即使她们正在拼命工作,她们也无一时刻不在盼着下班离去,因为工作场所不是她们灵魂所系,她们的心在爱上,在情上,在那些春夏之交的暖梦上,或是在满街时尚的品味上,在家里阳光下的窗帘上,更或是在孩子们晚上微笑的小脸上,工作——只是让她们能顺利地实现或得到暖梦的途径而已。

文心并不是“事业型”的女人,是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的寻常“暖梦型”女人,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工作环境甚于自己的家园。

这是一对矛盾。

文心刚跨进办公室,第一节课的音乐就响了。

文心所在的办公室除了她以外,另外还有四名老师——高一年级新生的班主任徐英红,武术老师李小强,劳动课老师万大可,还有年轻的女实习生老师钱曼慧。

近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北面和南面的墙壁窗下各搭着两张办公桌,北面窗下的武术课李老师、劳动课万老师都来了。万大可一身浅灰色休闲防寒服,面向窗外站着,脖子和下巴都藏在高高的领子里,两手捧着茶杯,凝神远眺。李老师端坐在办公桌前,依然穿着春秋季的夹克衫,一边敞着嗓门打手机,一边啃面包。

南面窗下的徐老师不在,只有实习老师钱曼慧在整理桌子上的书本,她坐徐老师对面,协助徐老师辅导学生德育。

实习生钱老师非常时尚前卫,有时候妆浓得引起其他女老师们非议,但是她热情大方,见是文心,即刻绽放出迷人的微笑,亮出圆润的嗓音,“艾老师早!今天好漂亮!”扭着细腰跳到文心面前,上下打量,小圆眼睛放射出艳羡不已的光芒,赞叹,“艾老师,我要是有你那样的皮肤该多好!我真是睡着了都要笑醒!唉呀呀,皮肤好真是舒服哦,穿啥都好看!”

钱曼慧是学地理的,二十二岁,虽然只是大专毕业,因为是某位市级领导的侄女,所以,她不足的学历得到提升,分来这个远近知名的重点学校实习。

钱曼慧方圆脸小眼睛,皮肤相当粗糙,就像一棵未成型的小树苗提前长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老树皮,上面全是凸凹不平的“弹坑”,并且它们常常又被红红白白的粉末填补遮掩着,但又绝不消失踪迹,让人总是能透过层层叠叠的粉末一睹它们的风采,就像城郊结合部那些崎岖不平的小路,不肯屈服于城市喧嚣的过度开发,更不肯陪称正街大道的光滑笔直,只向往坦然地躺在高楼大厦的背后不被打扰,沉浸于濡湿厚重的泥道里回味原始的清新。

但钱曼慧并不觉得这些坑坑洼洼有着原始的清新,她只痛恨现代的高科技化学粉末竟然不能掩盖它们!在这个眼球时代、美女时代、感官时代,面对城市里一堆又一堆与自己竞争爱情竞争幸福的细白美女们,她真是气急败坏。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钱曼慧个子偏高,且身材丰满窈窕,一头黑长发直悬腰部,所以,从背影看去,拾缀得时尚性感的钱老师相当曼妙,不仅不是城郊结合部的小泥路,简直就是夜上海迷离诱人的外滩了。

钱曼慧叽叽喳喳地嚷,文心像犯了错似地低下头,转到钱曼慧背后,拉着对方的胳膊,真切地夸赞:“哪里的话!我如有你的身材和体态,再有这一把的好头发,不知幸福成啥样呢!许多明星的身材都没你的标准!老实交待,最近又有多少小伙子追求你?”

这一句话最管用,钱曼慧不活泼了,闭上叽叽喳喳的红嘴,眨巴着涂着紫蓝色眼影的眼皮,瞧瞧天花板,好像追求她的小伙子都藏在天花板上,十足娇羞的女儿态,却是很满足的样子,再咧嘴露齿一笑:“什么!艾老师,一个都没有呢!……有几个,都不行……”说完,摇着头放了文心,委屈坐回办公桌,想一想,起身向门外走。

“嗨!都几个了,还说没有!”文心轻声笑着。

“早。”万大可于深思中回首,朝文心礼貌地问候一句,转过头,又眺着窗外。

文心回应了万大可,向正打电话的李老师微笑示个意,在办公桌前坐下。

“好大的雪啊。气温比同期降了好几度……”万大可轻声地叹,就像雨后的泥泞突然地被人一踩,冒出叽咕作响的水泡。

“下雪,好啊。冷点儿无所谓。”文心在心里嘀咕。埋下头开始翻看学生的美术作业,没有搭理万老师的多愁善感。

李小强终于打完了电话,抓起桌上的牛奶盒大吸一口,放下,抱怨着:“唉,大清早的,折腾人不?大事、小事,搅成一锅粥!”抱怨里透着几分炫耀。

“李校长早!”文心扬起脸对李小强打个招呼,又低下头。

李小强今年四十二岁,浓眉大眼,声如洪钟,身材魁梧,举止干练,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武术教练,也确实不可多得,因为他的武术散打在全国都是小有名气。

李小强最感幸福的事就是给学生们上课,跳腾在平整宽阔的操场上,给学生们传授各种功夫,而后坐在树阴下欣赏,审视学生们的一招一式,那个满足的劲儿,简直堪比带领三千精兵决战于沙场的将军。他在业余办了两个习武班,因此,学校同事们都戏称他为“李校长”。习武班已有五六年的历史,经济收益不错,精神上也让人倍感充实,但却惹上了麻烦,李老师被自己聘请的女教练给缠上了,害得李老师和爱人关系紧张。

“校长嘛,受点折腾,应该的。谁叫你不‘安生’……一切烦恼,唯人自招。”万大可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回桌边,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他拖过桌角的一叠学生的成绩报告册,抓起钢笔,翻一翻纸页,寻思着怎么下笔。万大可除了上学生的劳动技能课,还有一些美术书法辅导,虽然都上得少,但是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册上,这些课目的评定必须得填齐整。

“呵,这小子,今天咋回事儿?快叫声‘李大哥’!否则吃我一拳!”李小强将手中的牛奶盒呼地射进脚下的垃圾桶,抬起双臂,在空气里旋两个漂亮的圆圈,身子往下一沉,两腿倏地一弹,就跃到了两米开外的万大可桌旁,迅雷不及掩耳,还没待得对方躲闪,两个刚健的巨爪已搭上了万大可的肩头。

“好汉且慢!”万大可嘎嘎地笑着,一面嚷,一面将上身使劲往下缩,仿佛要将上身缩进肚子。

“快快求饶!”李小强不依不饶,一副除暴安良的气势。

“嘘——快别闹了!”看两个大男人扭在一起,文心想笑,但忍住了,她唯恐自己的笑容会点燃李老师一试身手的激情,她只是小声阻止,睁着大眼睛示意门外,“徐老师看见了,可要给你们好好上一堂德育课!告诉你们,我可不想听!”

李小强松了手,两掌啪啪地在空中拍两下,好似在抖掉灰尘,仿佛万大可的衣服不是纺织布料缝制的,而是由土石灰料粘合而成的。他讨好地对着文心眯眯笑,“徐老师咱不怕,但文心老师的话我爱听!”

类似这类语言,文心一般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埋头做事,给学生的作品写评语。

李小强叹息一声,不知是叹息自己的生活,还是叹息文心装傻,他侧靠着万大可的红棕色办公桌,从裤兜里摸出香烟盒,抖出一支香烟,碰碰万大可。

“哦,我没有抽了!戒了。谢谢。”万大可坐在椅子里,反着两手揉着双肩,谢谢李老师的好意。

“呵!烟也戒了!酒也戒了!婚也戒了!活个啥劲儿啊!”李老师不以为然地鼻子哼哼,啪地点燃烟卷,走到打开的窗户边抽起来。

万大可并不回答,开始工作,万大可的头发不像李小强那样漆黑,头发的末稍泛着一层淡淡的黄,加之又蓬松又干净,让人联想起小动物的皮毛。

万大可和文心差不多年龄,三十三四岁,目前还保持着让大多数已婚男人艳羡的生活方式——单身,在都市生活里,这好像是一种时尚,重要的是,他的外表也长得俊雅,无论怎样随意地穿戴,都是一副英气逼人的态势,常常有女生说他像某个电影明星。但是,万大可的生活习惯很传统,他爱在办公桌上铺一叠旧报纸,紧抿嘴唇,凝结双眸,挥毫泼墨,再就是抱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揣摩半天。另外,每年他还到偏远农村去两次,给那里的村小捐赠各种学生书籍用具。

据徐老师说,万老师在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也叫勤工俭学)的那些年,很暴富过一阵子,还有过婚姻,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但是后来不知为何,生意和婚姻都搁浅了。万大可重返学校教书两年多来,徐老师曾经很热心地给他介绍过对象,可他始终不配合,渐渐地,徐老师也没兴趣了。但是,又据李小强背后嘀咕,万大可不是不恋爱,只是不想结婚!所以拒绝任何人的“相亲”安排。

大概是单身生活利于保养的原因,万大可的一张脸干净紧实,轮廓分明,仿佛皮下的每一丝脂肪都转化成了肌肉,牢牢地绑缚着骨骼。一对眼眸黑白分明,笑起来纯净得像个大学生,但这种情况极其少。好像为了配合冷峻的五官,万大可大多数时间紧绷着脸,对谁都如此,即使校长来了也不松动松动。这样的小伙子,最容易成为情窦初开的女生们暗恋的对象,她们说这叫做 “cool”!真让“德育徐”头痛!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窗外传来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间或有一阵笑声,或是某位老师高昂又自得的声音:“哦……对了……大家看——”

走道里,几个学生乒乒乓乓地跑过,可能是到隔壁办公室拿教具,携着一串压抑的笑闹声,风一样地不见了。

几声如鸟鸣的啾啾声突然冲出楼外的树丛,刺向云宵。

李小强猛地回头,盯着万大可运笔的手,像发现新大陆地双眼一亮,“咦?这不是分来了实习老师吗?大可,上吧!才毕业的年轻妹子!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去给老徐说,让她来做媒!”

“别吓我!”万大可抬起轮廓分明的脸,摇着头,摊出手掌作阻挡状,护在胸前左右摇摆,仿佛在甩脱一段已经牵手的孽缘!

“李老师,你省省吧,我早说过这事了!那天差点没有被万老师暴打一顿……”文心开心地扬起笑脸,万大可方才的惊恐,已弥补了她那天自找尴尬带来的损失。

“哦——对文心老师你也舍得打?那我就不说了,可也别吓成这样啊,又没有谁硬拉你入洞房——”李小强依然大大咧咧地哼哼。

“其实——像万老师这样挺好的……羡慕哦——”文心写着评语,发着感叹。

“咦?有情况!恋家的女人,怎么会突然羡慕起单身来了?”李小强像只警犬嗅到了敌情,居心叵测似地汪汪两声,“只会有如下两种情况,一,文心老师的第二春要绽放了!二,文心老师的爱人的第二春在绽放了!”

“我的妈呀,您——”文心的脸皱成了一团,哭笑不得。

“依我的人生经验和生活常识,嘿嘿,没有第三种可能。第一个可能,不像!如果是第二个……文心老师,我可始终是你最忠实的……”李小强只要在文心面前,不油滑就不自在。

万大可打断了李小强的话,仿佛要用自己微薄的火力去点燃艾可心渐渐冷却的心,“艾老师!坚决屏蔽一切垃圾信息!……李老哥,别着急,德育徐马上来!你们好好地交流、提高,啊?”再故意补一句轻蔑的话,“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完,又来制造群众矛盾!”

“我有啥麻烦,啥麻烦到了我手里……”

徐老师和钱曼慧进门了,后面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女生。

李小强赶紧闭了嘴,万大可和文心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吭声,埋头工作。

李小强踱回自己的桌子开始看报。

徐英红老师五十岁了,个子不高,身段小巧,特别讲究穿着,经常披挂得花花绿绿,小尖脸上戴副方圆形的水晶眼镜,整个人就像缠着花披风、支着大眼镜的俏丽小白鼠。徐老师说话干脆,心地善良,但婆婆妈妈,对任何人都有搞“德育”工作的热心。文心最“怕”她,因为如果谁的小心思或小麻烦被徐老师发现,无论他是不是学校的学生,都会激起徐老师上一堂生动而又冗长的德育课的热情。对待徐老师,文心礼貌、热情,但紧闭心扉。

徐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苦口婆心地劝着学生:“我说米娜啊米娜,你父母送你到学校来就是干这些事儿的吗?给男生传纸条——这才一年级啊,就干这事。三年的光阴,都这样打发吗?”

高个子女生小脸红红的,低着头,修剪得很细致的刘海一溜地扑在睫毛上,她和其他学生一样,穿着蓝底白边的校服,但上衣下摆故意地露出两寸余宽的一圈时尚白毛裙,校服里是一件低领的亮蓝色毛衣,玉白如脂的脖颈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她脸红并不是因为被徐老师抓着挨批评了,而是因为她们崇拜的万老师和喜爱的艾老师都在办公室里的原因,她很想挽回点面子,但又无从下手,只好嗫嚅着:“我……我以为班长是故意找我们的茬儿,所以……我以为……”

徐老师批评了米娜,又批评旁边的秦爱婉,长得像洋娃娃似的娇小的秦爱婉先不吭气,但徐老师在追究谁是传纸条行为 的“主犯”时,女孩大声地争辩起来。

“我没说要传纸条!我只说,班长太拗,上回给我们的课堂表现打了最低分,很气人!”秦爱婉尖声地解释。

“这种想法还不严重!?班长打分数——依据的是你们的实际表现,怎么气人了?你这态度,说明你完全没有端正思想!” 徐老师说。

“我们两人都这样想的。”秦爱婉又补充。

“那两人都不对!” 徐老师继续盯住秦爱婉,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小个子女生肯定就是“主犯”,“纸条是你写的咯?”

“是我写的!但我没说要传,我只是压在文具盒里,没想到,下课后小娜就把它夹进班长的英语书里了!”秦爱婉高声解释,抛开了斯文。

“咦?你写了,不是要小娜去传是干什么?你写了它,不是要去犯错误是干什么?这个传纸条的行为就是因你而起的!” 徐老师扶一扶鼻子上的眼镜,右手掌伏在办公室桌上,她很想抬起手来再狠狠地拍下去,但是抑制着。

面对这些振振有词的学生,年轻的钱曼慧急得东看看、西瞧瞧,很想帮徐老师做点什么,但又无从下手,突然发现文心在向这边望,忙给文心焦急地递眼色,让艾老师来助阵。

“难道——准备了匕首就表示要杀人么?难道所有拥有匕首的人都是罪犯么?难道别人用我的匕首杀了人,而要我去认罪么?”果然是律师的女儿,狡辩得义正词严,她鼓着小红嘴,伶牙俐齿地坚决不让步。

“我……我……我以为……”这个貌似时尚前沿的高个子米娜,其实是个“闷虫”,除了这半截子话,她再也吐不出任何字句了……

秦爱婉的张狂和徐老师的无助激起了文心的正义感,文心腾地站起来,厉声道:“秦爱婉同学,你这可是在老师的办公室!是在和老师对话!徐老师是在履行教师的职责,对你们进行帮助教育!你在家对你妈妈也是这样大吵大嚷的么?徐老师的年龄可比你妈妈大得多!你们为什么不能像爱妈妈一样爱老师……我们学校可是奉行师道尊严的表率!……去照照镜子,看看你们自己还有没有学生的样子?懂得什么叫做自重!”文心白皙的脸因为激动涨得粉红,两只眼睛天生就大,再尽情地一睁,就像两只要炸裂的水晶球,她训斥着,朝徐老师的桌子走过来。

两个女生从来没见过纤秀的艾老师发这么大的火,都吓得低下了头。

徐老师早被学生一连串的“难道”排比句呛得差点流眼泪,“你们、你们”地出不了顺气,右手终于忍不住了,抬起来,啪地一声向桌子拍下去,一怒之下,各打五十大板,“好!这样,都回家请家长来,我说不过你们,让你们给自己的爸爸妈妈辩去!”

秦爱婉的大眼睛里开始泛起水雾,一双小白手绞在胸前,身子在瑟瑟抖动。不知米娜是突然感觉到冷,还是担心被谁发现自己裸露至胸的脖子,她悄悄伸出手来,夹着胳膊将校服上装的拉链往上拉了又拉,一对大大的泪滴滑出眼眶。先前还昂首挺胸的小松树,现在已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又蔫又干了。

文心走进一对小可怜样的角色,上下左右端详,突然就动了恻隐之心,她展开双臂,一手攀住一个人的肩膀,压低嗓门说:“你们看,多漂亮的两个女孩,好可爱,考进这个学校是多么不容易!你们在全市都算是最优秀的女生呢,干嘛不珍惜呢?徐老师也是心疼你们,以后有话好好讲嘛,何必争论,看把徐老师气成啥样儿!”听艾老师温和的劝慰,秦爱婉舒服地吸了吸鼻子,又叹了口气。

文心又转过脸劝徐老师:“不要和孩子生气,别把手拍疼了!她们比你的女儿还小得多呢!……你俩也是,给男生写什么纸条,有什么意义啊,惹出事来好啦?不怕你们现在有多了不起……考不上大学,看看有哪个男生理你们?!”

万大可觉得文心这后半句话太欠妥,很想大声阻止,但又觉得无从阻止,并且也想保持自己在学生面前的一贯冷样,所以就“哼、哼、哼”地清理嗓子。

“我不是为她们着急么?”见来了助阵的人,徐老师也松下一口气,接过钱曼彗递来的水杯开始喝水。

“傻着干嘛?”文心摇摇篮两个女生的肩头说:“还不赶快给徐老师道歉!还是请你们的爸爸妈妈来赔不是?”

两个女孩流着眼泪,哽咽着给徐老师道歉,一个嘟哝着:“徐老师,我错了,不该传纸条,对不起,惹你生气了……”,一个说,“……我一定努力学习,不乱写纸条,也不乱说话,我对不起老师……但一定……不要请家长……”

“好、好、好,去吧,赶快写一份检讨交来。快去——”文心越俎代庖地打发了学生。

下课的音乐响了,楼道里,操场上开始喧闹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不时从窗外跑过。

两个高个子男生偏着脸在办公室门口张望,见艾老师向自己招手,慌忙喊声“报告”,屏气凝神走进来,接过文心递给的一卷美术作业,踮着脚尖似地溜了出去。

徐老师已经生完了气,她放下水杯,吩咐钱曼慧到教务处领资料,自己侧转过身子,俏白鼠的脸向着大家,开始发感慨,说现在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不好教育,家长都管不了,社会风气越来越差,乌烟瘴气,简直没有孩子们健康成长的氛围。

万大可将手中填完的表册理整齐,放桌角,从桌下柜门里抽出一个大信封,打开信封,一页页地翻里面的纸页,纸页大大小小的,样式五花八门:拼音米字方格、拼音四线横行、硬质笔记纸、软质作业纸、白纸、信笺纸……甚至还有一片大树叶,上面画着些稚拙的笔迹。信封是成年人写的,地址栏里工整地填着:“……天泽县丰收乡坎子村石头沟小学”。

上课的音乐响了,四处又重新安静下来。

徐老师感慨着:“唉……像我们那会儿——”

“像你们那会儿——一个个都纯洁得雌雄不辩吗?也有早恋的啊!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也有偷偷谈恋爱,生下孩子的嘛!我看徐老师,嘿嘿……别那么费神……”李小强纹丝不动地双手举着报纸,头也不抬,不留情面地一句又一句地说下去,就像在念报纸,任底气十足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上空回旋,发出浑厚的共振回响。

“李老师可不能这么说,现在的孩子是不好管!现在和徐老师他们那会儿是不一样。”文心就是这种老好人,见不了谁弱势,谁弱势她帮谁,不要原则。

“咦——刚才是你把那俩丫头片子放走的吧,文心老师?‘全市最优秀的女生’,是你说的吧?”李老师抬起了头,黑浓的眉毛上扬着,要替主人伸张正义。

“唉,我不是看她俩可怜嘛,弄得不好是要扣学生操行分的,”文心也抬起了头,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起来,“能考进我们这样的‘魔鬼’学校多不容易啊,女生已经少得可怜,有必要再因点点小事影响她们吗?……再说了,那些男生不见得就多——”眼睛的余光突然瞥见徐老师渐渐在冷却的半边脸,文心打住了。

机敏的李小强立即放下报纸高声转移话题:“徐老师,以后像这样的学生,都交给我得了!我正闲得没事干!我带她们去操场跑二十圈,看谁还敢犟!”

“……这怎么行?学校是不能体罚学生的!”徐老师确实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唉,上体育课,增加学生的身体素质,怎么叫体罚了?这样天天把学生关着才是最大的惩罚呢!”

“上体育课是一回事,可这属于……”

“不运动的学生旺盛的精力……”

“可学校规定……”

和学生的辩论刚结束,老师间的争论又开始了。徐老师和李老师经常这样“鸡孵蛋蛋孵鸡”地没完没了。

万大可在信件中沉思着,突然哼一句:“还匕首呢……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匕首可是管制刀具,她就去藏一支试试看……”

“不是在打比喻嘛,能当什么真?”文心本来不想接这个话头,但好像是她今天放走了俩学生,她就有义务一直维护她们的利益。

“唉,就你这妇人之仁……”话还没落,那头的文心已是怒目而视了,万大可醒转过来,赶紧打住,“哦,我啥也没说,做事儿……”

似乎万大可觉得这样败下阵来心有不甘,停了两秒钟,他像是摸着了别在腰后的杀手锏,“没见过艾老师也有这么大的脾气,但是……正义有时候并不全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何况……”

万大可掏出笔来,在一页白纸上记着什么。

“嗯?什么意思?”文心猜不透万大可的哑谜,“说话呀?不说我不听了。”

看到对手跳腾得失去了气力,万大可的杀手锏抛了出来,“一、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是考进来的,米娜就是花钱买进来的……米娜的母亲是本市知名企业家,悠尔雅的董事长……所以,‘全市最优秀的女生’这个说法完全错误……”

文心放下手中的笔,眉头微皱,眼皮往上一抬,脑海里开始复习自己今天训斥学生说的话。

万大可大声阐述自己的思想,但没有停手中的笔,“二、既然秦爱婉的妈妈已经亡故,你怎么能拿‘妈妈’这个话题说事呢?”

“啊!不可能吧?我、我——我今天说了什么?”文心呼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小脸开始涨红,摇着头,耳旁垂挂的发卷吓得上下弹动,“不可能吧!万老师,秦爱婉的妈妈不在了?我……我怎么不知道?”文心几个大步冲到万大可面前。

李老师和徐老师停止了争论,回头向他们看过来,不知道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目睹文心的着急,万大可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嗯?你不知道?不知者不为过……艾老师,坐回去吧!你这跳过来把我吓一大跳!……全校几千学生,可能个个了解么……”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文心依然站着,俯视着万大可仰望的脸,严肃地质问,她第一次有了想把那张俊雅的冷脸打得松弛的冲动。

为了本能的保护,万大可也立起了高出文心大半个头的身子:“我说,我有机会说么?你那正义女神的样子,我都吓呆了!谁知道你提别人的妈妈……”

文心的眼底水波荡漾,睫毛猛烈地闪动,下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精致的脸痉挛得直哆嗦,通红的肤色开始泛紫,这时候,文心身上背心的橙红色突然显得非常刺目,并不好看,和肤色有点撞。

文心的反应如此强烈,万大可没有料到,他努力劝解着:“艾老师,也不能怪你,你没有当过她们的班主任,不知道是正常的。况且,这些学生也确实不听话……啊……你……没那么严重吧!”文心的泪水已大胆上涨,溢出眼眶。

文心转过身,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双肘支着桌子,以手掌捂住脸。万大可撵着文心到桌旁。

无论万大可怎样询问,文心都不再说话。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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