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祖祖|散文

姚小红:辰辰宝贝的2020年春节

文/山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早就想写一篇文章来纪念早已故世的祖祖了。细细算来,祖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我正要下乡去检查,父亲到家里告诉我说,他和母亲要回老家去耽搁几天,因为挚爱他的祖祖去世了。
虽然祖祖去世时已经很高寿。去世的前几年她还自个儿说过她快一百岁了。如果按照她的说法推算仙逝时应该是一百岁。可是我后来问过我的父亲以及几个堂叔父们,他们都说,祖祖去世时是九十六岁,没有一百岁。
想必是年事已高,祖祖记错了吧!不过仙逝时已经很高寿,这点是没有错的。按理说,这样的老人去世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因为是喜丧。不过对于我来说,听到父亲说的话,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祖祖怎么就走了呢?
无奈俗务缠身,不能随父亲回家奔丧,再亲眼看看我那亲爱的祖祖。哎,这又是怎样的心情啊!
祖祖是我父亲的幺婆(按书面语言应当称之为叔祖母),按我们当地的辈分我就应该叫她“祖祖”。我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写。因为辈分高,年龄大,所以就写了“祖祖”这两个字。
既然是我父亲的幺婆,辈分自然高了。常言道,幺房出长辈。不过长辈归长辈,年龄大那才是千真万确的,在我记忆里她就是年龄很大的老老太婆。
由于家境贫寒,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据身为长子的父亲后来回忆说,我的爷爷在他十六岁那年就生病去世了,如此推算也就只有四十多岁吧!所以祖祖绝对是个例外,即便在女性中也是最高寿的。
辈分高年龄大的祖祖是永远都闲不住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老家的乡场上,时常总会看见一位中等个儿的老老太婆,脚上打着绑腿,身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头上裹着青色帕子,背上背着夹背,杵着一根拐棍,手里还牵着一头小猪,看见她觉得有用的东西就往夹背里放,没错,这就是我的祖祖。
虽然在我的记忆里,祖祖年龄已经很大了,所以也就用不着听从队长的安排去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她的独子挣着工分奉养着她,可她仍然闲不住。
屋前屋后时常被她用锄头刮过遍,搜集下来的毛毛草草、落叶、垃圾之类的东西统统被她用来沤了肥。院坝竹林边上平整出一块地,周围用不规则的石头砌上一圈,像是一层层箍上似的。这就是她的自留地。
院子里的叔父婶子们经常打趣她道:“婆,你硬是闲不住嗦!”她毫不理会一刻也不清闲。我还记得有好几次堂叔父说:“老先人,你这么早就起来到处刮得响干啥子?我们累了一天,还要睡觉呢!”她没有搭理,仍然干自己的。叔叔婶子们拿她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虽然巴掌大的地方,但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夏天丝瓜、茄子、南瓜、黄瓜等争奇斗艳,应有尽有。要不了多久,另一块地里的高粱、小米还有芝麻就已经摇摇晃晃挂满了枝头。一阵微风拂过,像是在向永远闲不住,辈分高且年龄大的祖祖致敬似的。
当时她就很有经济头脑。隔段时间她就去赶场,要么秋林,要么巨龙。反正她是一个自由的人。看合适了就买下一只小猪仔,带回去慢慢养,两三个后就又拉到市场上卖,以换取差价。一年下来如此这般要好几回,她要用的花销自然也就有了。还有就是每次赶场回来,她都会给我们带些好吃的。
祖祖永不知疲倦,不知道累在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同生产队那些婶子们经常说:“别看她一双尖尖脚,跑起来比谁都快!”而她的“歪”,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人同样也是出名的。
生产队同龄的孩子,包括那些侄孙们看见她总是躲得远远的,眼睛一边提防着,嘴里还不停地说:“快走!孙于儿来了!”
(祖祖姓于,贫寒人家的子女是没有名字的。嫁到我们孙家,就成了孙于氏。小孩子不知道尊卑,更重要的是发泄心中的不满,所以背后里就叫她“孙于儿”。)
好像她是凶神恶煞之神。一些年长的人都说,她的丈夫不成器,一气之下就是被她撵走了的。但据略知情况的父亲说,事情不是那样的,她的丈夫很早就生病去世了。想必是那些人故意说她不好才这样说的。但祖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寡居这倒是个不争的事实。
至于实际情况到底怎样,现在也无从考究。不过我认为我的父亲的说法更有道理些。因为我们整个家族过去活过六十岁的人很少。我知道我的叔爷,也就是祖祖的独子,多年后去世时也还不到七十岁,这在我的家族中算是男丁中高寿的了。所以我个人觉得我的父亲说得更有道理,也更符合情理些。
其实在我看来,祖祖她一点都不歪,既不打人,也很少骂人,比起当时那些村妇们不知要好上多少。
婆婆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是病病怏怏的,没有精力照看我们。父亲又常年工作在外,家里的大小事就都落在了母亲头上。生产队长话筒一响,再多紧急的事情都只好放下,忙着去挣工分。照看我们的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年事已高的祖祖身上。
我记得还很小的时候,半夜里又尿床了。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又把尿屙在床上了,叫你明天顶起给我晒!”
隔壁的祖祖听见婆婆的抱怨声,穿衣起来拉起我说:“走,跟祖祖去睡!”于是到了祖祖的屋里,钻进了她的热被窝。
大弟生下来的时候,皮包骨头,身体很差,婆婆以为养不活,不愿将就他。年事已高,但身体很好的祖祖就说:“你们都不要,我来养!”一把抱过大弟。晚上跟着她睡,白天煮饭给他吃。樁米浆、核桃、熬米糊糊,不厌其烦,渐渐地大弟有了起色。再加上父亲又托人买了些炼乳之类的东西,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两、三岁时候已与当时农村的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祖祖的孙辈、曾孙辈算起来也不少。但我不知道祖祖为何对我们如此偏爱?
祖祖对我们的好那是有目共睹路人皆知的。我记得我刚背上书包去上学,下午放学时就径直走到祖祖的屋里,把她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当成了我的书桌。刚发的新书也随手放进了抽屉。当时正值三月间(那年我们是少有的春季招生),祖祖连忙从锅里给我舀了碗红苕稀饭,让我吃了饭再做作业。我竟把祖祖的屋当成了自己的家。
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挣工分,家务事忙不过来的时候,母亲就说:“去喊你们祖祖来帮我们一下!”话还没有说完,两个弟弟一溜烟就跑到祖祖屋里:“祖祖,妈妈喊你去帮我们!”祖祖就说:“你们先回去,我把手里的活路忙完了就来!”没多久祖祖果然来了,坐下来帮我们做事。
夏天,生产队隔三岔五分了不少包谷,倒在堂屋里像一座小山。母亲就说:“今天早点吃晚饭,吃了好剥包谷。还有把你们祖祖的饭也煮起,叫她来吃,吃了也好帮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大家集中在街沿上剥着包谷。
夜深了我看见圆圆的月亮升起来,照得街沿、院坝明晃晃的,院坝边上竹子还有槐树、核桃树投下高大的影子。这时祖祖手里不停地剥着包谷,嘴里还轻轻地哼起了歌谣: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娃儿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结姑娘,
姑娘接来脚板大,
三间瓦房住不下。
我们睡意朦胧似睡非睡地听着。母亲突然喊了一声:“怎么搞的,都睡着了?”顿时又强打起精神,继续不停地剥着包谷。
又过了一阵,上眼皮快要连着下眼皮。母亲站起身来伸了一下懒腰说:“太困了,明天再剥吧!老大你把祖祖送回去!”抱起早已鼾声四起的弟妹们走向卧室。
第二天,我们几个,还有祖祖继续剥着未完的包谷。趁着天气好,剥完之后赶紧拿出去晒。
对于这些,她的儿媳总是耿耿于怀。她不知道祖祖为啥总是不厌其烦帮我家做事。有时她就会有意无意当面抱怨道:“他们能帮你养老吗?你老了还不是要靠我们!”祖祖神色凝重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其实祖祖心里是知道的。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只有一个独子,可儿子却没有给她生下孙子。于是她就把这一切都记在了儿媳身上。儿媳不惹她生气,她是一般不会理睬的。衣食住行都是自己亲历所为。所以倒也相安无事。
其实我想,祖祖对我们这么好,我想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父亲知书达理,为人诚实,用祖祖的话来说那就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都要到祖祖屋里看一下,需不需要担点水,问一下身体如何,有时随便带点吃的。天长日久祖祖便把对父亲的爱逐步扩大到了他的子女们身上,于是就有了无怨无悔帮着照看我们,帮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当然祖祖对我们的好,我们也是知道的。但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忘不了就是她。逢年过节都会喊祖祖过来一起吃。虽然那时一年四季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有了这些举动,我想还是给了她心里上一些安慰。
祖祖年事很高但却很少生病。相对于我的婆婆来说身体要好得多。七十年代中期,身体羸弱的婆婆到贵州水城姨婆那里去了。于是弟妹们对祖祖的印象反而比婆婆更深刻些。
年老的祖祖很少生病,我想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这些原因对于她来说只是个习惯,并不是特意所为。只要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总是在忙忙碌碌,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因为在她看来游手好闲,无事闲逛,吃烟喝酒、打牌就是十恶不赦,不可饶恕。她的独子时常喝点酒、抽点烟她就看不惯。
夏天天刚亮就起床,扫院坝,刮屋檐沟,经营自己的菜园子,当然晚上自然也睡得比常人早。冬天呢,尤其是有雾的时候,却很少见到她出门,总是一个人猫在床上,饭也不起来煮。有时同院子的婶子们就去推她的门,说:“婆,我给你舀碗饭来吃哈!”她把饭吃了继续躺在床上。
说到她的吃就更简单。红苕、酸菜、小米稀饭、包谷糊糊,还有就是面。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有时煮一锅饭,早上吃,中午吃,晚上还吃。她并没有固定的顿数,反正是饿了就吃。一个人自由自在自己想怎样就怎么样。
她善于养笼子猪,猪仔刚满月就买来,长到二、三十斤就拉倒市场上又去卖,一年四季要好几回。经济上比不少人家还要宽裕些。自己割点肉、炼点油也是很平常的事。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经常能见到点油荤在当时也算是不错的了。
祖祖还是个特别讲究的人。虽然上了年纪,但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那时候洗澡的人很少。夏天天气炎热,容易出汗,会凫水的男人就到堰塘里“扑通扑通”洗个澡。女人们就在自己家里烧点水擦一下,但是能经常这样做的人却很少。主要是没有那个闲工夫。而祖祖她有的是时间,夏天就经常自己烧水洗澡。洗完澡之后随手就把衣服也洗了。洗完澡后屋子里弥漫着一阵清新的味道,那是肥皂水的气味,还有未挥发掉的水蒸气,朦朦胧胧的。虽然煮饭、睡觉、养猪都在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屋子里,而且还是土墙房子。但总是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任何异味。
我想祖祖她能长寿,不是没有原因的。
年老的祖祖虽然很少生病。
但从我记事起,几家人共用的堂屋里就一直放着几口棺材。祖祖有时就用手指着很薄的那个说,那是她的火匣子。据叔爷也就是她的独子说,祖祖很久以前确实曾经生个一场大病,她怕死了没有棺材,于是赶紧叫他请人做了一口棺材。所以祖祖的棺材材质很差,薄薄的木板。不像当时大多是整根木材一剖两半的那种,而且还没有上油漆,完全像是应付似的。与当时放在同一间屋子,我的大婆的棺材形成鲜明的对比。
祖祖早早地准备着自己的后事,但她身体一直很好,所以竟放了很多年。后来,堂叔父要搬到水井那边去修新房子,几家公用的堂屋拆了。祖祖的棺材就挪到了阶沿上,等待着需要用的那一天。
直到快要去世的半年前,终日忙忙碌碌永不知疲倦的祖祖终于没法再操劳了。因为工作需要,当时父亲早已经把家搬到县城,不能再随时侍候她。最后竟然应了她儿媳的那句话:“你老了,还不是要靠我们!”
没法行动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想必祖祖自己是清楚的。孙儿们再好,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嘘寒问暖虽然是有的。比如搬到水井边居住的堂叔父就经常过来看她。倒床之年吃喝拉撒睡最后还是得靠自己的独子和她看不起的儿媳。
半年后,祖祖永远地走了。
祖祖走了,虽然是高寿,虽然是身体各方面零件都不行了,老死的。但我心里清楚,离世之前祖祖想必也是知道的。她一生最疼爱的大孙子(指我父亲)以及重孙子们没有能够在她快要离世时伺候她,没有能够在她快要闭眼的时候再看看她,同时也让她再也看看她一直疼爱的大孙子、重孙子们是有些遗憾的。
可是我呢,不仅连最后送别的时候没能回去。就是在她身体还好的时候也没有能回去看她一眼。在我参加工作以后,尤其是父亲把家搬到城里,我就很少回去。记得堂叔父有次进城来曾经告诉过我们,祖祖自我们把家搬到城里之后,经常一个劲儿唠叨:“大孙子要回去看我,还要接我到城里耍!”
可是这些最后都落了空。一方面是她的年纪很大,她又从来没有坐过车,不适合到城里去。二来更重要的是父亲刚把家搬到城里,只有两间屋子,五个人住在一起已经很拥挤的了,哪里还容得下祖祖啊!
祖祖嚷嚷要到城里去没有实现。大孙子要回去看她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作为重孙子的我更没有回去看过她。只是在婆婆三周年忌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回去时顺道去看望过她。当时身体还不错。这就是我参加工作之后唯一一次看望疼爱我当时还健在的祖祖。
哎,这又是怎样的心情哦!
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老不是滋味。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祖祖忙碌的身影:不拘言笑的脸上耸立着高高的颧骨,整洁的衣裳,头上包着青丝帕子,一双尖尖的脚飞快地跑着……
祖祖姓于,出生于老家福安寺一个贫寒的家庭,十几岁时嫁入离家不远处宝凤观一孙姓人家,俗称孙于氏。夫早亡,育有一子。解放后年过半百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讳于在碧。八九年十月间离世,享年九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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