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滨 | 永济游记
永济游记
一
第一次听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时间大约是在四十五年前,刚上一年级的样子。
诵给我听的是本庄一个姓汤的老先生,其时约七十岁。老先生那个年代,能够识文断字的人全村没有几个;外公在读完《幼学须知》后又读了一点《诗经》,便因家境而辍学了,所以只能勉强算一个。
据外公说,汤老先生比他求学的时间更长,一直读到《大学》《中庸》。尽管那时候我也不懂什么叫作《大学》《中庸》,一度认为《大学》就应该是中学之后吧,而《中庸》直接不知所云。但对老先生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吟诵还是充满敬意。
可惜,当我追问什么是“白日”,什么是“黄河”时,老先生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后来长大一点学了唐诗后,与其他几位识字的老先生交流,得到一个基本认识,他们这些乡间私塾生,对所学诗词的含义以及年代、作者等知识信息几乎是不甚了了,大多只是强记硬背,等待“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那一天正是秋天的下午三四点钟,我是去寻其孙而不遇被老先生叫停的。当时西下的太阳透过一层薄薄的云雾,看起来就是白晃晃的,也许正是这白色的太阳,激活了老先生记忆中的相关词句,禁不住脱口而吟。而我,恰巧是他面前的一个听众,而且还正是懵懂受教的年纪。虽然我没有见过黄河,没有见过大海,没有看过高山,也没有登过层楼,但是,我听得很认真,用尽当时的想像力,去拼凑出一幅站在楼上看混浊的大河流入大海的图画。这样的情景如一帧画幅定格在少年时候的那个秋天的下午。
2014年去榆林,车过潼关。潼关收费站建如关城,墙头上挂有“鹳雀楼”的景点广告,用的自然是王之焕的《登鹳雀楼》。脑海里便自然地回放出当年的那帧图画,心里便痒痒地想去登一登鹳雀楼,但因时间不便只能作罢。
此次华强钢铁改扩建项目地处晋南临汾侯马。侯马一域,三晋文化以及更为古老的陶寺文化,历史深厚,源远流长。作为普通游客,只是走马观花,并非深究细研,虽花数日,也几乎尽览无余。于是制定明天的方略,驱车远访百许公里外的鹳雀楼。
二
一路乘车昏睡。猛一醒,抬眼右侧上方,有一寺一塔巍立于塬顶,在婆娑的树丛后欲露还遮,寺名普救寺。立马想到《西厢记》,随即将车唤停、调转,细看标牌说明,还真的是张崔故事发生地。
驻车,扫码,购票,入寺。拾70度陡阶而上,气微喘。随意选择沿左侧石阶慢行,晋、豫地区百年不遇的连月阴雨,使得阶石和场砖生了斑斑驳驳的苔藓,在树荫下显得比较晦暗。不经意走到一处“听蟾亭”,看完亭边介绍,兴致立即盎然。原来这是有名的“普救蟾声”,与北京天坛的回音壁,河南三门峡宝轮寺塔,四川潼南县大佛寺的“石磴琴声”,共称中国四大回音建筑的绝艺奇迹。连忙请同游伙伴到阶顶击石试听,果然有“咯哇!咯哇”的蛙声蟾鸣,这让我想起了茅山脚下新四军广场上的“放鞭炮,听军号”。我曾三次在广场中心燃放过礼花,每次都能听到随着爆炸后空中传出“哒嘟哒都嘟”的军号声。
专家们解释说这种现象都是单次脉冲声波的激发和回声。我觉得,专家的科学解释有时是牵强的,有时更是不解风情的败兴。无论是北京的回音壁,还是此处的蟾鸣,所发的和回听的声音,其音色基本相同或相近,这样的解释尚能差强人意,而茅山的“放鞭炮,听军号”,鞭炮的声音回传后却成了军号声,其声音的振幅和频率、音色相去甚远,这让人不仅感到奇,更是觉得神,岂是简单的一个“回音现象”的名词就能全部说得清的?就比如鹿邑的老君台受了日本鬼子十三发迫击炮轰炸,居然一发未炸全是哑弹,其中的超自然的原因令人深思。
转过塔院红墙,便是“梨花深院”,俗称“莺莺院”,是《西厢记》故事的核心发生地。心里也知道这只是后来的修复建筑,而且《西厢记》本身就不是史实,但还是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谁让王实甫先生描述记叙得那么逼真又详实呢?而且《西厢记》的故事又是那样的动人、感人,甚至是撩人。“惊艳”、“赖婚”、“邀宴”、“跳墙”、“拷红”等情节精彩刺激,一波几折。尤其是里应外合的“张生跳墙”,即使发生在如今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何况在几百年前封建礼教是那样的厚重森然。
在如愿的和不如愿的千年恋人的心中,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都令人向往,因为故事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如同“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样,符合大众的心理需求和美好愿望。张崔故事的圆满促成,除了郎情妾意外,还有几个重要因素。首先,当事人双方都具有一颗年轻勇敢的决心,敢于越轨出格。其次,团队协作得好。女方有个俏红娘,不仅穿针引线,通风报信,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拷红”之时仗义执言,申明大义。男方有个发小好基友白马将军杜确。杜将军为好友两肋插刀,不提条件,不计后果,公兵私用。再其次,男主也是个硬货,为了满足准丈母娘考中功名再提亲的要求,苦心攻读,一举中得状元,让丈母娘找不到茬子。而且张生同学还身手矫健,爬树越墙堪如体操运动员。
一一拜访过东厢、西厢、后堂,找到张生跳墙处,一阵遐想后,来到莺莺塔前。莺莺塔平面呈四方形,底层边长8.35米,13层,塔身高40米,看上去古朴典雅。“莺莺塔”其实是一座佛家舍利塔,就是因为有了《西厢记》而俗称为“莺莺塔”。由此可见,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何等深入人心。“食色性也”的现实的、本土的烟火文化还是盖过了“四大皆空”的精神的、外来的佛教文化,但是佛陀也一定会愿意成人之美吧。
寺前下方的广场上那把硕大的同心锁,与一般寺庙的宗教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它昭示了古往今来的人们对美好爱情的追求。这又让我想起虞姬墓侧的那把同心锁。虽然虞姬和项羽的爱情故事没有张崔的故事圆满而令人悲怆惋惜,但爱情的本质基础是忠贞。同心才能同德,所以,同心锁就成了爱情的图腾,永济普救寺成了爱情圣地。
“天下寺院不谈情,唯有山西普救寺”,我禁不住掏出手机,打破我佛门禅院不拍照的习惯,摄影留念。
回首寺塔,蓦然想起胡适的诗:
站在塬顶,透过枝叶,已能够眺见九公里外鹳雀楼的姿影了。
三
九公里的车程,十分钟就到了。只可惜天不作美,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到了下午却变成了阴天。扫完健康码,递上身份证准备购票,却被告知,江浙沪三地游客凭身份证免费直接入园,颇感意外。
进得园内,但见巍峨的鹳雀楼前有一片宏大的广场。从广场中心往鹳雀楼前又遇见一处回音奇迹“击掌听鹳鸣”,双掌相击拍,耳边便有“叽叽”的鸟鸣声,如果让专家解释,又会说是单次波的回声了。有了刚才“普救蟾鸣”的经历,这次的神奇感就少了一点。
鹳雀楼不象莺莺塔坐落在30米高的土塬上,但其底部长方形的基台高16.5米、宽85米、长73米,使得全高73.9米的鹳雀楼看上去稳健雄浑,气魄恢宏,与其“中国四大名楼”的称号相符。
有一同伴身体不适,望楼止步,其他人俯身向前。原以为台基只有两层台阶,上到第二层才知道还有一层十几阶。真的是还没有爬楼就应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
受新冠疫情影响,上楼的电梯停止运行,只能徒步攀登。几个人相互鼓励逐层而上,每层的高度都近十米,六层一气爬到顶还是有点气喘吁吁。心里默念着《登鹳雀楼》,想象着模拟王之焕环楼而观。因为天阴,就看不到依山而尽的白日了,东南方向远处的中条山在灰蒙的氤氲中影影绰绰,西边的黄河倒是很清楚,时下因雨沛水丰而奔腾激荡的黄河,却因距离远听不到涛声而显得安详从容。四周的景色并没有想象的天高云阔,但因位置高险加上地势平坦,极目远望,也感寥廓畅然,手指远处的莺莺塔详辨可见。
同游的伙伴中有设计专业人士,方向感很强,疑惑自语:“不是说白日依山尽吗?可是中条山明明在东南方向,太阳怎么可能依山而下呢?”我听了他的话,想想也是有道理的。就诗义理解,王之焕想描写的应该是夕阳而不是朝阳。倘若是朝阳,又是依的中条山,岂不应当是“红日依山升”了?而用红日依山升来表达本诗的意境,显然是不妥的。如果这样的较真起来,王之焕再好的视力也看不到黄河入海口啊。
诗,从来都不能讲理。《登鹳雀楼》之所以能够成为千古佳作,不仅仅是前两句景色的磅礴气势,更有后两句激人奋发向上,既朴实无华又感悟至深的至理名言。
我们所登的鹳雀楼为2002年重建开放的,之焕所登之楼虽存世700年却于1222年毁于蒙金战火,楼基于明初被黄河冲毁。我们此刻登新念旧,凭今吊古,目视的景物和内在的心境,应当与年过不惑的王之焕相同相通。千百年来无数人诵读《登鹳雀楼》,一定有很多人从中感悟到“更上一层楼”的积极探索和无限进取的人生态度。如此,鹳雀楼还是那座鹳雀楼。
暮色四起,鸦雀投林,匆匆下楼。工作人员也开始下班了。
一楼一寺,让我们记住了永济。
10月22日从林州返苏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