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宇||《笑刀的雅号》1 弃刀人缘何笑

完大蛋。　　

　　刀常倦，从鞘中出来后才醒，刀只记得一片混乱，然后便是黑暗，天旋地转。　　

　　只道他被湍流裹挟，三息间七八次磕绊，侧身位发力一窜，怪石款住尾椎骨，好赖是停住。　　　

　　月光在上，透过地缝给得吝啬，照不清蜿蜒的暗河，逐流而去的包袱，空白的喘息和他的模样。

　　刀深深扎在他的腰子里，刀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短了些慢了些，没能干脆夺走他的命实在遗憾。　

　　他用牙撕下衣袖准备止血，反手把住刀柄，呼吸里下定了些决心，猛地一下抽拔而出，剧疼吔，嚎得一声给自己干晕了过去，刀也“嘡”地一响飞弹，嵌入质地不密的石壁。

　　血和体温极速流失在水中。

　　完勾八蛋。

　　刀朝上见得月光缥渺，便知此地罕有人至，自己金铜一片尔尔，不靠人力必然出去不得，大概率永世为困。

　　

　　而最近的人力半身子入土半身子泡水。

　　刀怕黑，刀郁闷。

　　遥想锻炼当年。

　　金三缕，银五线，铜无数，异铁一捧，心血一滴，吉地良时具备，风清神祝也有，百人痴痴注目，那派头，不肖说。　　

　　铸出的那只鼎，定乾坤，镇山河，自然非凡。

　　

　　刀羡慕。

　　自己添头一柄罢了，残料余火陋造，现在还算锋锐皮实全赖匠人手巧。

　　但是呢，好歹也是与那鼎同源，他山石刻璧的余料也算得珍宝不是？所以刀有百年良木柄，赤玉的鞘，贵染蓝绸垫着，玉盒盛着，作为面子礼物多有辗转。

　　也是良久良久。

　　开刃见血时，也是刀第一次倦起睡意，第一任刀主是写在七十二孝里的人物，十二岁提刀为父亲除仇，市井里便交口夸赞其少年意气，未来可期，刀主却自知深深夜里，冤魄要来床头绕行，捂着喉咙，幽幽瞪着。

　　然后是大阳庙院里沾染墨气，切下墨块儿，削尖木笔，刀主眼里无波无纹，满是对世间真意和上主的虔诚。可上主却失了国主的信任，一夜过去楼塔便化废墟，竹简帛卷添作火烛。

　　再然后见木桩多了，各般木人桩都有劈过，入之即辨优劣，刀主的手经过一轮轮夏雨冬雪的浸润，早已坚稳沉韧如良木，诅蛊便出于荒唐处，脉门虎口颤跳，苦修轻易作无。

　　春山石座上挑茶，河畔码头停花，顺着口心曲喃喃不停，少年心事也可贵，诗书未录的萌动从蘸酒刀尖落到桌头，旧日散去，放浪形骸的刀主早作酒袋，颓然，黯淡，眼角时不时瞥向心念之人曾梳拢的厢房。

　　然后是念山海行岛，念长漠枯潭，念雾沼幽林，念黑石大瀑的刀主，他心绪狂热了无牵绊，自由，所以希罕未见之物，辽远景色，定当眼见为实！可叛乱遥遥传来，于是锁于城内不得出，石墙黑城，处处烂熟，南巷百十面墙，其下枯草丛丛，小花拢共五朵。

　　岁岁年年过去，刀柄早磨失了雕花，刃却从未卷过，刀不能理解，但接受了自己不朽的锋锐。

　　

　　刀这样回忆着刀主的各般模样，蓦然发现只要自己刀主做事都倒霉得邪乎。

　　还有自己又睡过去了，再醒神时，他已经在石壁正当中悬空，用背顶着，用脚踩着，捂着后腰大口大口喘气，鬼知道攀上来要多大的决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面朝上横顶着攀。

　　该消停点儿等死。

　　刀和死亡很熟悉，它不说重伤，光说这个姿势后腰血止没止住，就算有脾气硬生生拱上去了，百里内也只有狼迹，能被啃得很干净。

　　所以刀准备开口劝劝他，劝劝自己的刀主。

　　“呼～你能言语？”

　　他吐气忍疼，横刀眼前，语气惊讶。

　　明明离得很近，黑暗遮掩下刀还是看不清他。

　　“我#。”

　　刀被他突兀这么一问直接整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能听见。”

　　他低低咳了两句，好像带血。

　　“真神奇，刀居然会说话，一直以为这些思绪不过刀灵初萌而已。”

　　“没你神奇！”

　　介刀主会读心是什么突兀诡异的设定？刀不道，从来不知道。

　　“寻常，国师有沟通天地之能，作为弟子，我却只听得所触之思，道行实浅。”

　　他继续开始向上耸动，速度还不慢，完全不像有三瓣肾的人。

　　“你是柄刀，无口器也无喉舌，怎生说得出话来？是术法铭刻还是魂魄缠缚？”

　

　　“忘了。”

　　#，那国师可是骗子啊，您这可是真家伙。

　　……

　　好像能被听到。

　　刀调整好心态，无所谓起来。

　　“罢了，忘掉，就当是个噩梦罢，正反无意义。”

　　“怎么？”

　　他不解。

　　因为你要死。

　　刀感受到他手掌温度渐失。

　　“诶？如何知道？你也能听见我之所思？”

　　他又向上攀之，眼前岩缝里百足大虫停止了对猎物蝙蝠的开膛破肚，六只耸动的口器颇有威胁意味。

　　他无视之越过，脚掌被咬了一口，被注入了绿色的毒，头顶的月光依旧缥缈。

　　

　　懂了，这家伙在逃避现实，可怜。

　　刀不说话，又有些倦，这次睡过去估计是醒不过来。　　

　　“嘿，咱倒是觉得还能抢救一下。”

　　脚掌有种失控颤抖的感觉，他肌肉紧绷，好歹是稳住了身形。

　　“话说刀呀，你怕黑，不该盼着我攀上吗？”

　　

　　“那长虫缠你脚上了。”

　　刀见着暗里六点金色缠着他不自知悬垂的小腿盘旋，那是百足虫口器的前端。

　　“抱歉。”

　　他将刀反拿，对腿连戳，刀够锋锐，百足虫吃痛坠落，砸中肚腹空空残息逃窜的蝙蝠，双双落水。

　　他的下滑不受控制。

　　

　　刀尖舔血，品出那毒的炽烈，还有半凉的人血。

　　……

　　“算了吧，我可是想成为神兵的，第一任刀主被自己从地牢里拼死救出的人背刺这事太丢人，要被其它刀耻笑的，你别挣扎，麻溜儿地去死吧。”

　　“你刚刚在想什么？太杂了我没读清。”

　　他无视刀的话语，飞扑扳住岩壁。

　　刀脱手，他下身噗地狠拍在嶙峋石面上，皮肉的响声听着揪心。

　　“噗——”

　　他长出来口气，好像磕着胸了。

　　“人类，别这么傲慢，该死了。”

　　刀语气尽量冷，在岩缝深处觉察到一堆密密麻麻蠕动的小虫，一阵恶寒。

　　“你之前在回忆何事？六七截然不同刀主？有趣有趣，我这二十二载竟如此扭曲？”

　　他单臂卡住，倔强地转身仰视月光，反手摸索刀柄。

　　“呐，刀啊，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何样？”

　　我知道个屁，我就一柄破刀而已。

　　刀被捉了出去。

　　“我是父亲的儿子，国师的弟子，所至之处不过黑石城周围百里，未见得这世间万万事，遗憾。”

　　他双腿在剧烈颤动，呼吸浊重，命气已如风中残烛。

　　“刀，回答我，我是谁。”

　　“我忘了。”

　　刀的内心有对深渊的恐惧，更多的却是倦意与空落，神鼎的辉光与伟岸在闪烁。

　　

　　“了解，你真是很，很想成名呀，像光心鼎一样。”

　　他的呼吸开始乏力了，供氧阻塞。

　　“但你只是把碎碎念的刀。”　　

　　“我晓得，这不重要，人类，你睡去吧。”

　　刀在回忆他的样貌，但完全无用，他是自己的刀主，但他是胖是瘦？是黑是白？长发还是光头？瞳色又是如何？它不记得，这可真是……让刀愧疚，也许它内心里刀主并没有多少位置。

　　“哈哈哈哈哈！好！”

　　他突然哈哈大笑，卡在石壁里的单臂也开始不受控制的颤动。

　　“笑什么？”

　　刀错愕。

　　你要死了，你笑什么？

　　毒素蔓延太快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笑得张狂，笑得气力十足，混不似重伤在身，仿佛见到了世间第一乐事，超然于物外一般。

　　“大有趣！”

　　

　　“你笑什么！”

　　刀觉得诡异，它不理解他为什么大笑，生死间的大恐惧就跟不存在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打鸣，笑得喘不过气，笑弯了腰，这般癫狂，竟没掉下去。

　　“你不要再笑。”

　　刀慌了，语气有些恳切。

　　“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我大声些说。抱歉！！！！！”

　　他强行止住笑，把刀在手心里抛起又接住。

　　“太可乐，你怕个甚么，我要死了，又不是你死。”

　　“你怎么笑得出来的？”

　　刀知刀主的一生事事不顺意，倒霉得离谱，这即将屈死，为什么会如此大笑？为什么？

　　“呼，差不多了。”

　　他把强行咽口唾沫。

　　严肃表情。

　　抬起头来。

　　刀刃正好倒握在手。

　　对准那片朦胧白色。

　　笑意没绷住。

　　从麻痹的胸口反涌。

　　“走你。哈哈哈。”

　　

　　轻巧扔出。

　　我#？

　　刀感觉到自己打旋上飞，听着魔性刺耳的哈哈笑声逐渐变小。

　　刀飞出了地缝。

　　刀见到一位骑士正执缰驻马赏月，鞍旁系着长长的套马杆。

　　刀狂喜，刀主有救了，这简直是奇迹的好运，刀只需向那人求助，而刀恰好会言语。

　　骑士听闻破风声回头，光头反射月光，亮锃锃的如法相光轮一般，圣洁如救苦救难神明。

　　刀刃没入了骑手左眼。

　　刀很锋锐。

　　刀刃露出于骑手后颈。

　　刀很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