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曹兆才：明光的记忆（之八）一一回家路上

明光的记忆（之八）

——回家路上

文|曹兆才

台湾作家三毛说：“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再苦也是温暖的“。那个年代的家不大，盛满温馨；或许不丰足，基本温饱。高兴了，有人陪伴笑容；难过了，有人抚摸身旁。

从1969年起，我心里暗暗思想着什么时候回家，返程回家的路标在哪里在何方。自从上海户籍政策新规定：凡知青外地人员，年满60周岁，正式办理退休后，方可户籍迁回上海。望眼欲穿，回家的路标就在前方一里路，归心似箭。2011年我退休后，移民安徽明光42年，终于户籍迁回上海。乐滋滋的，俺是有上海身份证的人了。说来好笑，堂堂七尺男儿，在明光人眼中我是上海人，在上海人眼中我是“外地人”。从即日起，验明正身，已是历经沧桑，花甲之年。

我还记得，50多年前父亲带我迁移户籍的情景。我怀揣尚有油墨味、粉红色的《上山下乡通知书》，小心翼翼，不敢折叠。父亲手拿硬纸板封面的户口簿，到所属当地永嘉路派出所办理迁移手续。户籍警姓殷，和父亲认识打个招呼，年龄也和父亲相仿40多岁。殷民警一边从一排排玻璃橱柜，熟练地抽出一本厚厚的原始户籍总册，一页页翻阅到我家户籍资料一栏，竖排印刷格式写有：“次子、曹兆才、出生年月1951年8月26日”。然后在最尾一格空白处，把印章朝嘴哈几下，重重地敲上“已迁移”的红印图章，动作迅速轻盈，弹指一间。一边对父亲说：经吾手办理迁移户籍，年龄最度额是68岁额老头浜，右派分子，遣送到青海去勒。倷伲子18岁办理上山下乡迁移户籍，今朝是第一额。（上海方言）殷民警朝我上下打量一番，开玩笑说：侬迭额小赤佬麻相蛮好额。而后父亲和殷民警握握手，办理迁移户籍也就几分钟的小事。

1968年12月21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一场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在全国蓬勃开展。上海雷厉风行，执行强硬的“一片红”政策。凡66、67、68届，高中、初中毕业生（老三届）一律下放。徐汇区首当其冲，作为执行上山下乡政治运动的样板模式推广全市。

上海当时上山下乡运动，（包括军垦兵团农场）面向全国七个省市：安徽、江西、云南、贵州、吉林、黑龙江、内蒙古。

徐汇区率先504名知青，于1969年2月4日下午乘专列到达嘉山县，（现明光市）是上海下放明光的第一批知青。

知青是一段历史写就的简称名词。百度词条：“知识青年，简称知青，英文是educatedyoutn。广义泛指有知识的青年，一般指受过高等教育的年青人。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指1968年开始一直到1978年末期，为自愿从城市去农村和农垦兵团务农或建设保卫边疆的年青人，这些人中大多数人实际上只获得初中或高中教育”。遗憾的是，如今包括知青子女在内，对知青概念亦是一知半解，勿知所云。

据资料记载，上海下放全国各地（包括上海崇明农场）有近111万人。全国下放有近1800万人。上海下放明光的知青共计有3308人。

曾有明光的朋友问过我，你怎么会报名到安徽明光上山下乡？说来辛酸，我笑而不语。文革之前，父亲曾担任徐汇区政协委员、工商联委员、永嘉地段合作商店总店负责人。谁料想文革中，一天半夜父亲单位造反派突然来抄家。大声呵斥，命令我祖父、祖母全家老少坐好不许动。翻箱倒柜，一片狼藉。抄走线装版的《曹氏家族年谱》和银元等。连我一本由魏文伯老先生题写书名的《诗韵新编》资料书，也顺手牵羊，扬长而去。

祖父已70多岁，大半辈子经营烟纸店为生计，与世无争，厚道良善。守店闲余之时，祖父闭目养神，手捻着灰白山羊胡须，喜爱哼唱京剧杨派老生《空城计》经典选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龙岗散淡之人，凭阴阳反掌保定乾坤……”。祖父哪能经起突如其来的抄家，那场惊悚一幕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全家人痛彻心扉。

接撞而来的上山下乡运动又开始，敲锣打鼓，学习宣传轰轰烈烈地推向高潮。我对父亲说：上山下乡全国有七个面向，安徽离上海最近，我还是早点走吧。再说如果等报名军垦兵团农场，各方面条件待遇要好一些，可能政审不一定过关，我准备先报名去安徽。父亲面无表情，含了眼泪点头默许。

插队落户在官山公社松山大队松山生产队。恰逢快到2月17日春节的日子，想家已是欲哭无泪。革命激情的面纱渐渐被无情地拉下真我的本容，你眼前面对是在农村独立自理生存的本能，每一天的柴盐油米酱醋茶。

土墙窗外，漫天风雪，滴水成冰。不远处巍峨官山起伏银装素裹，冰封大地。触景生悲，想家，想回家。

如果一个人痛苦无言致极限，那他会冲动挺而走险，与个性无关。下乡近一个半月，我和康同学、秦同学、陈同学，实在无法控制想家的欲火，决定擅自离队集体出走回家，从卞庄扒货车回上海。正当货车提速之刻，我被铁轨碎石一滑，左手抓脚梯铁栏落空，说时迟，那时快，右手在乱挠中竟抓住了铁栏才脱险平安。回家难，难回家。

捱到农村春暖花开，大地缓缓苏醒散发清香怡人，是一番春耕准备的忙碌景象。知青生活磨炼随之慢慢将就适应。

有一天锄地在官山山脚杨王墓附近，断垣残壁的杨王墓只剩下几块石柱倒在蒿草丛里。蓝天白云在官山山顶飘移，时而慢、时而急，仿佛在心坎上荡漾，乡村宁静淳朴的画面至今难忘。歇工时，我躺在田埂上，仰望天空云朵什么也不想。陈老大、喜章哥忙得满头大汗，和女人们“皮脸撩骚”（明光方言）追逐扭打，搂抱一团，“啧啧”亲嘴，逗得村民们起哄开心。我自顾望着天空浩瀚无际的白云，又仿佛压抑在心坎上窒息胸闷。想起一首《知青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可爱的南京古城……”我情不自禁地泪水流淌耳边，想家了。多年后，我入乡随俗会像陈老大、喜章哥那样入群“皮脸撩骚”的三人组合吗？未必。

随着国家出台一系列调整知青存在问题的具体各项政策落实，才给知青们带来了春天般的希望。71年我招工进厂参加工作。国家又出台知青子女年满12周岁，户籍可以迁移上海的利好消息。这世上最感动的路，是回家的路。

1996年父亲在明光家中与女儿合影

1999年作者回上海前，在明光留影纪念

1999年回上海后，爱人和女儿合影纪念

1999年女儿16周岁要到上海读书，我们全家只带简单随身行囊回到上海。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光轮回竟是如此吻合见证。我在明光整整30年，只身一人来到明光，如今携妻带女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明光一个家住了30年，上海一个家住了18年，抉择回哪一个家都会想那一个家。一筹莫展，百感交集，一言难尽，如何是好？欣喜和忧愁不是滋味。和父母亲居住一起，有了安顿之处。梦寐以求的家回来了，但一切生活从零开始起步，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养家糊口。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比较有规模的单位，办公室钱主任开始面试。

钱主任：你是上海户籍吗？

我：外地安徽户籍，上海知青。

钱主任：不是上海人，我们单位不录用。

我：我是上海人啊。

钱主任：现在外地人冒充上海人不要太多噢。

我：女儿回上海读书，我陪她来的。

钱主任：你硬说你是上海人，谁给你作证明？！

我：我要到60周岁退休后，户籍才能迁回上海。

钱主任：那就等你60岁了再来，明明是外地人，还……

钱主任最后一句话从鼻腔发音，不屑一顾地朝我摆摆手，送客。

只为没有上海户籍无辜叽讽冷眼看待，钱主任文化人出言不逊，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知青可杀不可侮，我正想一巴掌呼死他。

悲哀莫大于心死，一个正直人的自尊心受到贬损伤害，他领受了什么叫醍醐灌顶。无奈时代走了一段弯路，却耽误我们一生，扼腕叹息罢了。振作精神，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打工为生，一直维系到2011年在明光正式办理退休手续。

当初办理迁移户籍手续，就是一份《上山下乡通知书》和户口簿，几分钟搞定。而迁入户籍手续，必须具备16份证明材料，相互印证，缺一不可。从收集证明材料至上报审核批复近三个月。忙得提心吊胆，身心疲惫，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相比在漫漫返程最后一里路上，由于种种原因，滞留在明光的知青，望断天涯，有家难回，那我还有什么不高兴呢。我有一女知青朋友至今居住明光。

我敬仰艰难走完返程最后一里路回家的知青战友。

我钦佩依然留守在返程最后一里路上的知青姐妹。

我缅怀走完返程最后一里路后，不幸转身走向天堂的知青兄弟。

我期盼吹响集结号，让所有返程或未返程的一代伟大知青，在《夕阳红》的乐曲声中，手捧鲜花，挺直胸膛，走向红地毯，庄严接受共和国颁发纪念上山下乡的金质勋章。

别无它求。

作者2021年春节在上海留影纪念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