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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蒿芽祭
文|华锅张
刚出正月,明光表哥家的孙子过十岁,我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前往祝贺。
未启程前电话联系时,我顺口问兄姐们回到老家明光最想吃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腊肉片炒驴蒿芽呀!”
其实,我对老明光的记忆,也是跟驴蒿芽分不开的。
已是阳历三月份,正值"蒌蒿满地芦芽短"的季节,记得这个季节,明光河下的老河滩上,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驴蒿芽的清香。
而说到驴蒿芽,就不能不提到我的外爹。
我外爹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几亩地,他老人家小时候就生活在明光西郊的老河边上。因为家里有点闲钱,供他读过几年书,曾参加过汪道涵1934年在明光创办的反帝反封建的“二三读书会”,后一直生活在明光街上。
外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都能弄几下,待人也和善,小时候我经常缠着他讲故事。
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讲孙悟空的身世。
他说,当年西王母要去参加蟠桃会,走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不料忽然
来了例假,无意中将一滴经血滴在了那块顽石上。
谁知不久,同样去参加蟠桃会的太上老君也路过这里,偏偏这时候老头的尿也急了,一不小心把一大泡黄尿尿到了那滴经血上……
如此奇巧之下,那块顽石怀孕了。五百年后天崩地裂,诞下了一个石猴,就是后来的孙大圣。
可是后来我读书认识了字,看《西游记》时,却发现书中并无这些情节。仔细一想,似乎也不符合生理常识。我有点疑惑:难道西游记也有全本、洁本之分?
又扯远了。
驴蒿芽有多个名字,雅的俗的美的丑的都有。我称之为驴蒿芽,也是受外爹的影响:由于外爹从小在乡村长大,对农村生活特别熟悉。他说他的家里为了伺候那几亩地,养了几头驴。驴这种牲畜,表面上什么草都吃,其实很挑剔。到了春天,老河滩上变绿了,到处是蒿草,但它们最爱吃的只有一种嫩蒿草,农家全靠这种蒿草给驴"添头膘",就是迅速恢复消耗了一个冬天的体力,准备春耕农忙。所以人们把那种嫩蒿称作“驴蒿”。
我外爹的这种讲法可能只是他老人家的一家之言,我也不希望把那么好吃的美味跟特么毛驴扯在一起,再联想到他说的悟空身世,我宁愿相信是一种以讹传讹。
但与驴蒿的其他几个名字比,这个名字比较接地气,因此在本文仍沿用。
分别比我大十岁和八岁的两个姐姐,当时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大姐在烟草公司,二姐在盐业公司,后来都调离了明光,一个在合肥,一个在滁州。这两个单位现在都是好单位,但在计划经济的时代一点都不牛叉,当年好像还是食品公司下面的二级单位。
不过,那个时候,这两个单位的工作就很轻松,加上闹那啥大革命,两个姐姐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到了春天,姐姐们闲着没事,就带着我和哥哥到河下的河滩上去挖驴蒿芽。
是的,那种完全是野生的驴蒿芽。
注意:驴蒿后面的这个"芽"字,跟现在市场上卖的驴蒿有了本质的区别。
驴蒿在天冷还没有发芽时,就是一些连驴都不吃的乱草根。一旦春雷响过,再浇上几遍春雨,它们便不安份了,纷纷在地下伸开了懒腰,探出嫩嫩的芽头,然后趁人们不注意赶紧长出来。
真正的驴蒿芽,挖早了不行,因为还没有长岀来;挖迟了也不行,因为迟了它就长出了地面,老了,不好吃了。
人们不吃,才成了驴们吃的嫩蒿。
换句话说,那时候吃驴蒿芽,就像吃长江四鲜一般,一年中只有那么几天。因为连冰箱都没有,想储藏都不行。
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去过不少地方,却再也没吃过那种驴蒿芽,我甚至怀疑过它是不是明光老河滩上所独有。
记忆中的驴蒿芽是紫色的,上面略有根须和包皮,因为要在泥土里挣扎,所以驴蒿芽弯弯曲曲,一般也就二三寸长,最多在前面有一两厘米的小芽头,是即将要拱出地面的,上面带有一点绒毛,泛着一点浅绿色。
驴蒿芽特别鲜嫩,鲜嫩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用手拿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因为如不小心一碰就断。
当时驴蒿芽很难挖,两个姐姐加上我和哥哥,经常是挖了小半天,洗干摘净后,好像只够炒一盘菜。
因为父母都在食品公司工作,我们家近水楼台,并不缺猪肉。经过一个冬天的酝酿,当能挖到驴蒿芽时,春日的阳光也把腊肉晒出了油。最好是那种大土灶。切些许腊肉片,配上黄的姜片和红干辣椒,大火将锅烧热,先将姜片和红椒用油煸出味,腊肉炒至透明,再将切成段的驴蒿芽入锅猛跳几下,最后撒入将少许盐和糖,小火略跳即可出锅。装盘上桌,色香味俱全,轻夹几根入口,驴蒿芽所特有的那种清香沁人心脾,让人想家想妈妈。
要领好像是不可放酱醋,否则颜色就不好看了。
后来,外爹见我们挖驴蒿艰难,教我们一个他小时候经常用的好办法:当春雷即将响起的时候,虽然驴蒿还没有发芽,但可以提前到河滩上用锹在有驴蒿根的地方开挖。挖的时候尽量将泥土挖成那种十几斤重的大整块,把它们支愣起来。不必担心,因为泥土中有驴蒿根相连,很容易成块,也能站立住。外爹称这种土块叫"渣",说这样既不会过于破坏驴蒿的根,又能在土块与土块间留下很多透气的缝隙,利于驴蒿芽快速生长。
挖完后不要管它,最好晒几个太阳,阳光会把驴蒿根提前几天晒醒。春日雨多,一旦下雨,已被太阳晒醒的驴蒿便会争先恐后地在蛙鸣中发芽。而由于提前把它们的根挖了起来,它们需要透过渣与渣之间有空隙把芽头长出来,便会长得很快,渣缝中没有阳光,故这样长出的驴蒿芽仍为紫色,只是颜色较浅,收获的时候,不需要再挖了,只要把渣搬开即可采摘,依然鲜嫩无比。
这样一来,驴蒿芽的“产量”高多了,我们家经常可以吃到腊肉片驴蒿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缺吃的,记得到了春天,有很多人到河滩上挖驴蒿芽,好像还各自有各自的势力范围。
我想后来的塑料大棚,可能跟外爹教我们的办法是一个道理。原来劳动者的智慧是相通的。
在表哥家的喜宴上,我们等来等去,一直等到菜都上齐了,却没有看到驴蒿芽。把表嫂叫到一边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地人认为,驴蒿芽这种东西“命贱”,太普通,上不得台面,按明光的风俗,宴席一般是不会有的:“这个容易,晚上我们换个小饭店,你们想怎么吃都行!”
本来我们是打算宴后下午就离开明光的,但为了那一口驴蒿芽,为了当年的记忆,我们姐弟四人决定留下。
当天晚上,表哥把我们带到据说在明光吃货中很受欢迎的一个酒店,什么特色老公鸡、小杂鱼锅贴等,点了一大桌说是被评为明光“十大招牌菜”的特色菜,但我们最期待和感兴趣的,还是腊肉片炒驴蒿芽。
说实话,当这道菜端上来时,仅看它的“形”,就跟我们记忆中的大相径庭:我们想吃的是那种小时候人工挖的,只有明光的河下才有,又弯又紫的鲜嫩驴蒿芽,服务员端上来的却是我们平时在任何一家菜市都能买到的,那种绿杆“芦蒿”——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两种东东在品种上有没有区别,姑且这么叫吧,总之这种东西最多算是芦蒿苗或芦蒿杆,一看它就根本不是我们想吃的驴蒿芽!
至于吃到嘴里,虽然它也有驴蒿的香味,却清淡寡味,不能给人留下任何映像。说实话,并不是厨师烹饪技术不行,没有好食材,神仙也无奈啊!
表嫂问我们驴蒿芽味道怎样,姐姐哥哥们连声称赞。我正要说话,二姐狠狠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毕竟我们是客人,不说也罢。
那天晚上,我睡得极不踏实。说实话,已经多年没来明光了。我对明光此行很不满意,若有所失,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儿没做似的,有些遗憾。
次日清晨,表哥表嫂把我们送上车,我却怎么也不甘心。快到高速入口时,我提议回去逛逛明光的菜市场,得到兄姐们的一致响应。
我们调转车头,然后根据导航,前往城东菜市场。
可是,我们把偌大一个菜场转了个遍,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那种青且直的芦蒿苗芦蒿杆,但就是没有人工挖的驴蒿芽。
我问一位卖菜小老板,哪里才能买到从明光河下河滩上挖来的那种驴蒿芽。他"嗨"了一声说:“现在哪还有人去挖那个?太费劲了。我们卖的这些芦蒿,都是从外地贩来的哩!”
我问他卖的芦蒿与河滩上挖的驴蒿芽有没有品种上的区别。他也说不清楚:“我小时候也挖过你说的那种驴蒿芽,从味道上判断,它们应该是一种植物。我卖菜后,曾到种芦蒿的大棚参观过,芦蒿应该就是驴蒿芽钻出了土长大后而成的,所以没多大区别吧。”
我指着他卖的蒜苔说:“这话不对。蒜苔和蒜头都是蒜苗上长出来的,一样吗?把鸡蛋孵成小鸡,它们还一样吗?”“但让芦蒿长这么大才收割,产量就高多了。没办法,种菜当然要讲究效益。”
话说到这里,我无语了。
我深感失落。
临走时,旁边一位菜贩忽然说:“偶尔好像也有老头老太太挖那种嫩驴蒿芽来卖,但很少,也比芦蒿贵得多,二三十块钱一斤呢。要不,你明天早点来试试?”
他不知道,我虽乡音未改,却已游子漂流在外多年,哪有工夫为了一口吃的再等一天?看来此生想再吃一口当年老河滩头上那种真正的驴蒿芽,有点难度了。
回程路上我想: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人们活得都特么太浮躁了。社会上大到有人卖资源卖矿产不惜牺牲环境,小到为了点蝇头小利便消灭了一种地方名优特色。剥夺了我们的口福是小事,应该思考的是,表面上看某些地方经济上去了,他们赚大发了。
但他们真的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