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识字|韩乾昌
母亲不识字,识数也只百以内,过百于她就如天文。过去岁月里,这并未成为问题。然而一件事却忽然摆在面前,使她皱眉叹息。
那时母亲每月药钱所费不赀,父亲一人收入捉襟见肘。母亲“掐麦辫”的活计愈加重要起来。“掐麦辫”是老家农村妇女手工劳动。麦黄时节抽来麦秆,架梁上,待闲时取下,泡在浆水槽中,泡柔软,然后捞起,包在油布里,挟在腋下,抽出几根对折,打绺子一样编成一股,到一定长度剪去接梗,绾成一把。攒到几十把,就等回收的人来,按品讲好价,由人家贩卖到加工厂,做成草帽、杯垫等日用品或工艺品;居然出口国际市场创汇。“掐麦辫”成为农家贴补日用的一项重要手工。
不拘雨天炕上,或晴日道旁,妇女们这里一坨儿那里一疙瘩,边“掐麦辫”边东家长西家短说闲话。谈笑间油盐钱有了,娃娃们过年的新衣裳钱也有了。
“掐麦辫”虽是农妇们的活儿,却于母亲这个干部家属更有意味,非但帮补家用开支,且使母亲证明自己并非吃干饭的。每到七月开镰,母亲都托付老家姊妹妯娌,给自己抽些麦秆,方便时捎来马关。她自己油钱、衣服钱,我哥俩儿过年的衣裳钱、零花钱,都从卖“麦辫”的收入上来。
母亲得的是糖尿病。这病对视力损害严重。父亲在家,由父亲给母亲注射胰岛素,父亲不在时,母亲只好自己动手。渐渐一板一眼,母亲颇有大夫模样。但随视力下降,且常注射的部位肌肉萎缩硬结,一阵扎下去,可能折断针头,只好换个位置。母亲腰两侧密布针眼,几乎到无处下针的地步。然而母亲并不以为意,有时一针扎断,还笑笑地打趣,说自己真不中用。
母亲视力不好,“掐麦辫”却未影响,毕竟是手工活,熟能生巧。看她双手翻飞,一天下来能掐好几把,将惯于此技的一众妇女比下去,她为此满心骄傲。
母亲皱眉时,家里正停电。停电倒不要紧,点起灯盏不耽误干活。可母亲那晚偏要数麦辫。数一般数多少把就行,回收以把为单位。不知怎么,母亲却非要追究清楚,那几十把“麦辫”到底有多少股。
就灯盏下,数来数去没头绪,就叹一回气。抬眼望望正在写作业的我哥,犹豫一下说,斌昌,要不你给我数!也许着急做完作业去玩儿,我哥大而化之数了几遍,母亲都说不对,说跟她数的数字合不上。我哥噘嘴嘟囔,母亲忍了忍,还是怒了,说这么大个人,数都数不对,说着就找笤帚疙瘩。我哥跳出门逃了。母亲追出几步,扳住门框骂个不住。骂一声我心一跳。我鼓劲瞅住灯盏,瞥一眼,母亲脸色映得苍白,鬓角发丝微微颤动,更使人心惊。母亲忽然回身,笑笑地望我。屏气说,你哥不听话,你帮我数吧。
瞬间我被感动,忘了心跳。平常都是我哥出风头,凡事占上风。哼哼!母亲满含期待让我坐她身边,我感到头顶灯盏昏黄之光晕出慈柔。我一五一十数出一把,并大声报出数字,母亲长出一口气;这口气给我勇气。我说,数一把,再用乘法,就能知道所有股数。可,可我二年级,没学过乘法……
母亲一愣,点头笑说,不管啥法,只要你给我个准数就行。我又数几把,数着数着不耐烦了。说,这数到啥时候哩!还是得用乘法。母亲瞅我,不知怎么,我鬼使神差非坚持着。可乘法只有我哥会。提到我哥母亲骤然呵斥,说,你俩一样,都只知道狡赖!我心说,大不了一把一把数,干嘛骂我哥连带骂我!母亲看我不服,索性一把抢过“麦辫”,往我头上劈下来,说把你们供给这么大,到头来一个数都给我数不来,还不如个洋芋!我抱住头跟我哥一样跳出去,边跳边说,你一个大人连个数都不会数,还怪我!
身后母亲怒吼。母亲吼声凄厉。
月色一片惨白,月亮隐向草垛后头不知去向;那时,我走在空荡荡的麦场上,小风拂面,有快意有恼恨。
日子一天天平静过去,母亲一天天“麦辫”不离手。下回还由我哥帮忙数;我哥到底嘴甜,过后会哄母亲开心,不像我只会犟嘴,只会挨打,照旧常作反面典型。说起那晚的事,他俩倒笑笑地。
四年级时,学校接到“全民扫盲”任务。一天课间,班主任马老师抱来一摞书,说是扫盲读本。让大家踊跃报名,看谁家父母中有文盲,可领回一本书,给文盲父母教书认字。大家左顾右盼,有人举手有人观望。我红脸看大家反应,心想,承认母亲是文盲多丢人呀!但见犹豫一阵后举手的人越来越多,只得低头随他们。
马老师点点头,发书下来。
回家后,我丢下书包,从中掏出那本绿色封皮的书,各屋找母亲、高喊。母亲在厨房做饭,头也不抬说,去收拾下屋子,把碗筷准备好,一会儿吃饭。让我这个老师一时失落。心想,这学生不好带。
吃饭时,我故意把书搂怀里,有意无意瞄一下,母亲剜我一眼说,少装洋蒜!没见平时抓这么紧,这会子倒认真上了!
我说,妈,你细看,这是——
“扫盲”二字还未出口,我改了主意,怕刺激母亲。便说这是学校的任务,让学生教家长识字哩。边说边瞅母亲。母亲听说一顿,挽起一绺垂向耳边的头发,起身舀饭去了。边舀边嘀咕,活了半辈辈子了,还识啥字哩!
我说,妈,活了半辈辈子,你会写自己名字不?说完察觉失言,等母亲骂。母亲倒笑笑地红了脸,碗往桌上一蹾:不会写谁也不能不让我叫李玉莲!我说,妈你不是叫李改菊吗?刚说完,母亲就隔桌来揪我耳朵,我一躲,凳子一扭,登时人仰马翻。我俩笑成一团。看我趔趄着爬起,母亲拍手说,你就教我,看教不会给你头打破!
母亲坐我平时写字坐的小板凳,书本放在面前一张高些的椅子上。母亲坐得规矩,但依旧威严。我让她把书翻开,学老师腔调,却没底气。母亲照做。就从最简单的字教起。像“刀工车舟、木禾米竹”一类,我一年级课本上就有,学来不费事,母亲很快就写会,只是她捉笔的样子,总像捉铁锨,写着写着就要满把攥,要我时时纠正。纠正过了,她又像捉针一样,写字成了绣花儿。看母亲憨态可掬,我渐渐找到感觉,说话高声大嗓,一会儿哼呀哈的,一会儿又咳嗽两声。这样连着几天过去,母亲竟格外好脾气,倒让人感到意外。
可等我晚上做作业时,母亲又恢复她家长的做派,对我指手画脚。我想向她表明身份,刚嘟了嘴,她的掌风飘忽而来。我只好忍气吞声,想着伺机报复。
看看学了好几页,母亲写得有模有样,终于一天,她说,现在该学写名字了吧?要学就先学小名,写“改菊”二字。
“改”学得挺快。母亲有诀窍,她把“己”写成反着的数字“5”,又说反文么,就是“文”的帽子歪歪戴!还挺形象。可到“菊”,她怎么都写不好。手把手教几遍,还是写成腰躬马趴的样子。我无奈摇头;母亲揉搓双手,孩子样儿的笑,鼻翼上洇起密密层层波纹。我竟得意忘形,说,谁让你爸给你起这么难的名——
说到这儿,我脑子嗡愣一声,眼一黑,只觉一个影子呼啦啦向我铺盖而来,瞬间椅凳齐翻, 耳畔风声呼啸——
真格没大没小了还!我爸是你——
后面的话已不见。我耳朵在母亲手里,烈焰熊熊。
书皮开了,我用糨糊粘好晾干。可书从此安卧于床下,落了灰,无人理。后来再出世时,已成鞋样子,倒得其所哉。而母亲的识字之旅,就此无言告终。
再次想到与字有关的事,在若干年后。
那时搬家至梁山,母亲身体更加羸弱,用三妈话说,像牛皮灯影子,一吹就散。
母亲偏要强,不喜人说她的病。还要挣扎着去天水,去看我哥。我哥那时在天水某厂当工人。父亲想法是,趁母亲还能勉强走动,去外面转转,以后就难说……
天水回来,母亲异常兴奋,去时穿的新衣裳迟迟不换。天水如何如何好,已逢人说了无数遍,仍心有余甘。那天,父亲一个女同事来家,不知怎么三拐两拐,又把话题转到天水。母亲拉了人家袖口,说个不住。那时母亲白内障已将成熟,其实所谓亲眼见到景色,不过源于父亲口述;然而正因此,激发她瑰丽想象,天水这座小城真成人间天堂。说着,母亲浑浊眼中忽然焕发光彩,说,哎呀,尤其“华亭大厦”里面真是繁华,比龙山镇的商场不知要洋气多少哇……
母亲后面的话,我在旁已听不下去。
人家明明是“华西大厦”,她给说成“华亭大厦”,还说得振振有词。这让我感到羞愧。父亲同事虚应着。我想着,看有无机会搭话,给母亲纠正过来。但见那人已大声改过,说“华西大厦”确实好,里头东西多,就是贵。听口吻看神色,那人虽无十分揶揄,却也有淡淡不屑,
母亲不知,人家去天水就跟去龙山镇一样方便,且“华西大厦”的东西就算真贵,毕竟人家有工资。而母亲呢,一非亲眼所见二又买不起。但母亲的天真烂漫使她自己浑然不觉。且因视力的缘故,无法察言观色,而别人声音里的敷衍,又被她的热情消融。母亲所以向人夸天水,根本在她大儿子在那里,这份自豪使她忘乎所以。
“华亭大厦”……“华西大厦”……
这几个字使我夜里辗转难眠。
倘若母亲识字……
倘若我那时有点儿耐心……
一切皆成枉然。
当以后不断想起过往种种,母亲早已离我而去。母亲仍是不识字的母亲,且将永远带着不会写自己名字的遗憾,并因此留给我心上无以弥补的缺憾。
是后来写信时。
每当向老家亲人同学写信,或收到他们来信,就想到母亲。倘若母亲活着,倘若母亲识字,我将有多少心里话说给她,把过去多年想说而未出口的话,变成一个一个句子和标点,在母亲展开信纸时,呈现在她面前在她心头。除却表达我的思念,诉说我在外所受的苦痛,还将把曾经对她的愧悔毫无保留说出来。
可我无法写信,唯在心里跟母亲说话。
在外每到节庆,我都烧纸,跟母亲絮絮叨叨聊会天。某次说着忽然想到,幸亏母亲不识字,信将给她困扰,她视力尚且那么微弱,而在那边,是否有人替她读信亦未可知。不如与母亲切切耳语。当母亲听到我的话,脸上必定像当年我向她教认字时的神情,那时她羞涩,她笑笑地,她鼻翼上洇出密密层层波纹,仿佛又做回一个小姑娘。而那小姑娘永远不必长大,永远那么健康,她有明亮双眼,可以天真烂漫把“华西大厦”叫“华亭大厦”。
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而我望着母亲不识字,还有一层私心。觉得母亲永不识字,就可以安心做她的家属,就可以永远胳膊下挟了麦秆,掐她的“麦辫”,过阵子,就能边数边盼着——
盼着收“麦辫”的人来,来了换成钱,给她自己、给我兄弟做衣裳,做好新衣裳,就单等过年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