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姓赵,叫赵文静|韩乾昌
中国有个天水,天水有个张家川,张家川有个龙山镇,龙山镇有个二中,二中有个姑娘姓赵,叫赵文静。
赵文静是个梦。
时至今日,仍这么觉得。
这么觉得时,思绪又回到二中。
要回到二中,得先回梁中。梁中,是梁山中学。梁中毕业,两眼一抹黑,就到了二中。
二中可真大!
二中不单操场大,柳树大,教室大,女老师屁股大,连校长派头也很大。
二中啥都大,我就小了。除了头大。
在梁中是尖子,到了二中重点班,尖子顿成锤子。学习好的人满把攥,个个儿不可一世、顾盼自雄。每出入教学楼,楼墙上裂缝代表我的心。楼裂缝因楼刚建成就被定为危楼,我伤心因再也不是众人眼中明星。慢说英语物理化学忽然上了一个台阶,就连向来拿手的语文,在写第一篇作文时,也被批了个柳绿花红。语文老师是后来一位大诗人。诗人擅写场院周围,而我作文写的是爱情。爱情当然是捏造出来的,不符合事实。但意念里奔腾的爱情也许更添一份浪漫韵致。犹记得落笔时就将自己深深打动;以为有真情实感,再不会错的。谁知诗人老师不解风情,一纸圣谕将我与我爱打入冷宫。此后当讲到《陌上桑》,我以为他抑扬顿挫是演戏。不懂初恋的人,又如何懂得美呢?
老师不懂美,一如无人懂我落寞。我落寞如东南隅的日出,照着秦氏楼。秦氏尚得农人发呆、使君觊觎,而我唯有荷把锄头在肩上,跟暮归的老牛作同伴。
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状似木偶,心如死灰。理想的天空塌了个大窟窿,更兼黄花满地,秋风秋雨,简直愁煞人。自怜自伤难自弃,阳光少年变成李易安。兀自凄凄惨惨戚戚。呀!这次第……
少年仿佛站在台上,青衣水袖,正打算来一曲“红藕香残玉簟秋”。
咦——
竟然遇见赵文静!
遇见赵文静,在人群中。但开始并不知道她叫赵文静。只知她很漂亮。其实也不是漂亮,而是好看。其实也不是好看,而是美。漂亮有标准,好看可以列举一疙瘩形容词。但美不同。美是让人欲说还羞欲罢不能的东西。
美是一个梦。
梦里一场遇见,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一切无意义开始变得有意义。脚下原本没路的,也便踏出一条路。
是怎样一条路?
路两边开满皮毛货栈。货栈围住的,是一个号称全国第三大的皮毛市场。市场标志是几个鎏金闪耀的大字,由当时一位省级主政领导题写,成了镇子的脸面。但这张脸确实洗得不够干净,当步入为货栈环伺的街,迎面一条水沟,沟里常年污水横流。若要仔细辨认,或许还有烂菜叶大大咧咧置身其间,或许还能发现半颗于上个逢集日、被打落的牙齿。一并诉说此地风物粗粝、民风彪悍。空气中各种化学试剂味道浓郁,仿佛倾情描述一个逾古至今的传奇。也许这里更适合作为一处硝烟弥漫的战场。确乎有三国古战场的,在大街另一头,不过已是明日黄花。就在这样一场历史与现实迎头相撞的时空,放学铃响了。身着各色服装的学子,将给这街涂抹几许亮色,使冷峻粗犷的脸面陡添温柔妩媚。二中大铁门犹如颜料瓶口,将一些色彩一一挤出,次第绽放,随即向皮毛织就的毡毯洇将开去。
终于洇满街面时,某处却有些凝滞,仿佛浓墨重彩中的特写。而为这局部点睛的一笔迟迟还未落下。于是等待。等待一个千年的邂逅。等待一个人将笔一挥,让一幅巨作豁然开朗。
为巨作得以更佳呈现的缘故,所有人一致决定化身诗人,采取上帝视角,使用更有利于抒情的第二人称。
当你翘首以盼,当你心心念念,你将首先听到的是一串悦耳铃声,不似张骞出塞那般苍凉,却有昭君出塞的妩媚风流。你心如湖水被惊鸿掠过,为之一颤,你身似等待落子的棋盘,触到指尖犹凉,你莫名欢喜又凭空惆怅,你感到天地不存,你以为鸿蒙未辟,你是柳梢上小泥人,等待女娲点化,你是月宫桂树,期盼吴刚来伐。你是你的一切,你又是你的无名。当你眼含热泪暗自伤神,你眼前一亮,你看到,一抹剪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来了。她不是人,分明是小小的一片云。
当你高蹈,当你踏浪,小小云儿呀!就落在你心尖尖。你心尖尖为之一疼。
你甘愿将自己归于虚无。天地间唯存一个实有。为此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已换了第三人称。
彼时,她正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说骑自然是不准确的。惯常骑自行车的人,哪个不是弯腰驼背,吭哧吭哧。她不,自行车是她的翅膀。乃至于那时并不知道维纳斯的人,便也于心中有了维纳斯的形象。她在车上坐得那样直,就算一个阅历极致丰富的人,亦平生未见有人可以把自行车骑得那样风光旖旎。因腰身的直,反将玲珑曲线尽情勾勒。虽豆蔻年华,还未至成熟时将有的丰姿,但亦已不难料想。自行车变成一个好名词,不再仅是一个工具。
当她经过,一阵铃声如环佩叮当,空气亦为之屏气凝息。人被定格其中。唯目视这精灵,这玉人,看她驶过处,将留下怎样一个春天。又遥想从春天到秋天,金风玉露一相逢,将胜却人间无数……
那时,街边垂柳要掩面了,连织女也怅然慨叹,不忍顾鹊桥归路。可惜塞上不是江南。若是江南,该有一场细雨的。但所有人的心田仍被浸润了。是潮湿的雨巷,是水润的青石板路。可惜不在银河,若在银河,便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但胜似银河,为着梦呓而呢喃的人们,齐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便是赵文静了。
当我知道她是赵文静时,仿佛她除了叫赵文静,再不可以有别的名字。然而当我头脑里出现这样想法时,唯惶愧罢了。觉得自己不配提她姓名。我是丑小鸭,却非野百合。野百合尚有春天,丑小鸭却无缘从春天飞过。春天是天鹅的。天鹅呀!丑小鸭在无人角落,唯怅望着,怅望着,望着你在春天舞蹈,春天歌唱……
那时,在无人角落,想到我那篇作文。诗人老师是对的。我哪里懂得什么爱情。要懂得爱情,得首先懂得一只天鹅。
当想到作文,进而想到爱情时,梦已倏忽不见,如影随形的,唯蒙太奇回放帧帧画面,想要据此补缀一个哪怕自欺欺人的情节,却玉碎不能瓦全,却步步惊心而寸寸皆殇。终于知道世间有一种美,美到让人绝望,世间有一种事,叫作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唯可说的是,因一个人,让一个姓氏具备非凡意义,觉得其他冠以此姓的人,都把它糟蹋了。赵后面,就该跟着文静,而不是别的。
有一种赵,叫文静之赵。
有一种美,叫文静之美。
从此,我开始鄙视班上其他一切姓赵的同学了,这让我获得巨大优越感。因为我姓韩,并未玷污另一个姓氏。
可有人不这么想。不这么想的人,倒不姓赵而姓马。姓马的叫马建华。是个回族帅小伙。他是天生的歌唱家。
歌唱家每于课间唱他的情歌。情歌唱得动听又感人。到动情处,仿佛仅对着他自己唱。但人人知道他要唱给的,是一个姓赵的姑娘。但为一种嫉妒驱使,大家又都不愿想到,姓赵的姑娘就是赵文静。
赵文静是大家的。大家的赵文静现在却只在他一个人歌里,你说气人不!
但我不气——
我把自己的情感放进马建华的歌里。如此马建华唱就是我唱,马建华表白就是我表白,马建华一腔情意就是我一腔情意……
“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明明知道不可以,让我痛苦为了你,让我快乐为了你,没有你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
相比马建华,我没有那样的歌喉,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对于赵文静,人群里她也不会看我一眼。置身街市,我所拥有,唯有提住的两个拳头,攥得汗津津。我唯有一梦。梦见造物主恩典,使我来生也姓赵也叫文静,也有一辆那样的自行车,也把自行车骑得那样直那样风姿绰约。
但正如鲁迅所说,所谓悲剧便是将美好的东西打破给人看。但这次,鲁迅先生打破的非但美好,连我的梦一并打破。
却连看的人都无。
我离开二中了。离开二中大大的操场,大大的柳树,大大的教室……
我离开一个美丽的背影,留下一个苍凉的手势。
二十几年,手握了笔,一字未着。
直到年过四十,天将过午。
忽然某天听到一个名字:赵文娟。莫名觉得异样。打听之下,竟是赵文静的姐。于是二十几年前的记忆复活了,于是手势终于改为致敬,致敬那回不去的青春,便握了拙笔,有了以上文字。
后记:
顺便补充一点,致敬的不仅我一个,还有许多,其中一个叫韩韬的,是我发小,那时与我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