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从何而来(上):如何逃离“楚门的世界”?

“法外狂徒”罗翔老师在授课时曾举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历史上到底有没有秦始皇,你没有见过秦始皇,又凭什么肯定有呢?”(非原话)
可能很多人听完只是一笑了之,以为又是罗老师的一个段子罢了。其实不然,这其中涉及到很深的哲学问题:知识从何而来?
罗老师举这个例子,其实表明了他的观点:知识即通过经验而来,我看到就承认,没看到就不承认。
这种经验和我们平时所说的,有哪方面的经验不同,此处的经验是指人类的知识都是通过感官刺激所获得。
比如我们通过眼睛去看、鼻子去闻、手掌去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苹果是一种圆形的、红色的有香甜气味的物体。这便是一个很简单的通过经验得来的知识。
可能很多人要说了:人类的知识当然都是通过经验得来的,还用得着你说吗。
其实不然。
就比如上面罗翔老师举的例子: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秦始皇,但依然相信历史上确实有秦始皇此人。
这种知识是靠感官经验获得的吗,显然不是。这是我们经过大量史书记载和众多考古发现予以佐证,得出来的结论。
这就要说到知识的另一种来源:演绎推理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两者的不同,我再举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

我女儿三岁的时候,我拿两块糖逗她玩儿。

当我把两块糖放桌子上,问她:“现在有几块糖?”
她瞅了瞅,毫不犹豫地答道:“有两块糖。”
我把一块糖拿起来藏在手心里,又问她:“现在还有几块糖?”
她瞅了瞅桌子上的糖,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会,说到:“一块糖。”
我不解:“怎么会只要一块糖呢,爸爸手掌里不是还有一块吗?”
女儿:“我只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块糖,又没看到你手里的那块。”
我:“……”
现在女儿快五岁了,我又和她玩起了这个“游戏”。
当我把一块糖藏在手里,问她有几块糖时,女儿瞥了我一眼,说到:“爸,你是傻子吗?”
我:“……”
从上面这个例子,我们能够看出,我的女儿很小时,仅能凭感觉经验去进行判断,她能看到几个就认为是几个,不会去思考感官之外的东西。
而当她慢慢长大后,就会通过演绎推理去做出更正确的认识,虽然我把一块糖藏了起来,她并不能通过眼睛去观察,但通过简单的推理仍然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类获得知识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感官经验,一种是逻辑推理。而我们在日常生活工作中,也恰恰是通过这两种方式的结合来获得新知识。

然而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

我们依然没有回答罗翔老师的问题:“你没有见过秦始皇,凭什么肯定真的有秦始皇呢?”
可能你要说:“上面你不是说了,除了感官经验之外,还可以通过逻辑推理去做出判断啊。虽然我们没见过,但很多史书上都有记载,各种考古发现也能证明啊。”
但我依然要说:“你说那么多都没用,我没有见过的就无法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也许那些史料啊、考古文物啊都是后世杜撰出来骗人的。就拿手心藏的糖来说,你没看见怎么确定真的有呢,也许在你手掌握起来的时候糖就消失了,当手掌摊开的时候,糖又出现了,这种情况在逻辑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千万不要说这是抬杠,不是很好地说明了这种情况吗。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还是把“眼见为实”当做处事的真理。
对于某一件事情,你更倾向于通过逻辑推理得来的结论,还是更愿意去亲自去看一眼呢?答案不言自明吧。
那既然如此,是不是我看到了秦始皇,就能证明秦始皇就存在呢?
答案同样是否定的。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换个例子。
相信大家都听过这个思想实验。讲的是,一个大脑被放置在装满各种培养液的器皿之中,大脑的每处神经末梢都与计算机相连接。计算机通过模拟不同信号,让大脑产生了各种视觉、听觉和触觉上的感知,让它误以为自己处于一个真实的环境之中。
如果没有听过这个思想实验的,可以参考《黑客帝国》或《楚门的世界》。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即便我们亲身所见所感,仍不能保证是真实的。假如我穿越到两千多年前,亲眼看到了秦始皇,也有理由怀疑眼前这人有可能是一个不计成本的导演,创造了一个符合史书的无比巨大的舞台,找了几千万个演员就为了骗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秦始皇,眼前这人就是”。

由此可见,完全靠感官获得的知识并非确信无疑的。
那知识到底有何而来,又如何保证知识的可靠真实性呢?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很多哲学家的都做过相当深入和广泛的研究,并构成了哲学中十分重要的分支体系——认识论,即人类如何认识世界,认识自身。
与我们上面探讨的情况一样,哲学家关于认识论的研究同样也分为了两派:经验论(知识由感官经验而来)唯理论(知识由逻辑推理而来)
我们先来说说唯理论。
笛卡尔:我思故我在
唯理论的开创者是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对,就是那位发明解析几何的数学家,因为在近代以前,哲学与科学、数学往往没有太过清晰的界限。

笛卡尔画像

在介绍笛卡尔之前,我们先简单了解下在他之前的经院哲学。所谓经院哲学就是基督教的修道院中一些神父、修士研究上帝存在、天国彼岸之类的神学问题。

当然除了这些神学问题之外,经院哲学也对名实问题做过简单的讨论,即个别事物背后的一般概念(共相)是否存在问题。比如有很多种桌子,那这些个别的桌子背后,是否存在一个真实存在的“桌子”本身。
为了方便理解,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假设,我身处一个四周都是灯的屋子里(不考虑无影灯的实际情况),那么我会在墙壁上呈现不同的影像。但这些不同的影像背后都有一个更真实的我存在。
这个肉身的“我”就是墙壁上不同“我”的影像的共相。
其实经院哲学讨论名实问题,其目的还是探讨上帝这种形而上的存在是否真实。在中世纪长达千年的黑暗时期里,经验哲学家们为了名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经院哲学这段其实和主题没有太大关系,算是一个题外话吧。)
笛卡尔一开始在一家贵族学校学习的就是这些经院哲学,等他学习完所有课程,却“发现自己陷入疑惑和谬误的重重包围,觉得努力求学并没有得到别的好处,只不过越来越发现自己无知”。
他博览众多经院群书后,发现前人的理论充满了各种谬误,非但不会让人学到新知识,反而会令人产生更多困惑。于是他决定摒弃学到的所有知识,重新构建确定可靠的知识体系大厦。
他首先对感觉产生了怀疑,就像上面我们所说的那样,你觉得你现在正躺在柔软的床上,拿着手机,看这篇文章。但谁又能保证不存在一个强大的恶魔,制造出来这样的一个幻境,让你信以为真呢?
我们经常在玄幻小说上看到这样的桥段:男猪脚被大反派困在一个十分真实的幻境之中不能自拔,最后可能发现了幻境中的某个漏洞或在心底非常强烈地自我暗示“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最后幻境不攻自破。但如果大反派的幻境完美无缺,完全符合逻辑呢或者你的心智没有男猪脚那样强大,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又该如何看穿这个幻境呢?
再退一步,相信大家睡觉时都会做各种各样的梦,而梦境可是从来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但有多少人能在梦境之中辨别这不是真实的呢?

因此,笛卡尔认为人类的所感所知都有可能会被误解,不是明白无疑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人类的感知是相对可变,而不是绝对不变的。
举个例子,当我们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块馒头都觉得香甜无比,而当我们撑得肚皮都要涨破时,山珍海味都觉得索然无味,甚至闻到就想吐。
这还仅针对个人不同情况而言,如果放大到不同人之间,那针对同一件事情、同一个物体,通过感知得来的结果更是大相径庭了。
既然如此,什么东西是确信无疑的呢?
笛卡尔想到了数学,数学不同于科学,它不是建立在经验观察基础上,是完全由逻辑推导而来。它不会因人而异,也不会因人的不同状态而异。
不管你是中国人、美国人还是津巴布韦人,1+1永远等于2;不管你是高兴、悲伤、愤怒、三头六臂、缺胳膊少腿,2*2永远等于4。
如此说来,数学肯定是确信无疑的了。
不然!
如果把我们人类比喻成一个计算机,那么我们现在的数学、几何包括最基本逻辑四定律,其实都是在出厂时的一些基本设定,这些设定对我们而言是确信无疑的,然而对“造物主”而言是可以随意更改或删除的。
如果人类在出厂是设定为1+1=3,那么现在我们也会对此坚信无疑。
那么还存不存在真正可靠的东西呢?
笛卡尔怀疑了一切之后,终于找到了支撑新知识体系大厦的那个不动的点——“我”,就是这个正在看手机,可能一边赞同,一边鄙夷,略有沉思,略有怀疑的“我”。
因为无论感知如何被误导,逻辑如何被扭曲,总有一个“我”存在吧,这个“我”一直在思考,在怀疑。所以这个“我”是真实存在,毋庸置疑的。如果“我”都不存在,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讨论的意义了。
所以笛卡尔提出了那句非常有名的“我思故我在”

在这里我要说明下,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心灵鸡汤,什么劝导人们要多思考,人们是因为思考才存在的。

如果按法文原意翻译这句话,应该是“我思知我在”,即通过思考而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由“思”而知“在”。这里的“我”是在怀疑在思考的精神主体“我”,而非有血有肉的广延客体“我”。
这个“我”成了笛卡尔坐标系的原点,但笛卡尔的目的是想重构知识体系大厦,那么又该如何通过“我思知我在”去推导其他确信可靠的知识呢?绕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我们探讨的话题了。
笛卡尔从几何中找到了灵感,我们中学时都学过欧几里得定理,笛卡尔发现所有的几何定律(不考虑非欧几何)都可以由欧几里得的五个公式推导而来,且永远正确。
于是笛卡尔认为知识体系的建设也应如此,需要先设定一些确定无疑的公理,再由这些公理去做推导。
笛卡尔把观念分为三类:天赋的、虚构的和经验的。他认为只有天赋的观念是确认无疑的,比如上帝存在、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等,另外两种都是不可靠的。
然后以这些天赋观念为认识的起点,通过一步步的推导演绎,最终构建起一套完美无缺、真实可靠的知识体系。
笛卡尔的这套方法毋庸置疑,然而他推导的过程和结果就有点不敢苟同了,他从“我”在出发,一步步推导出“上帝存在”和“这个世界是真实的”的结论。当然以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这种说法有些可笑和荒谬了。
但笛卡尔的这种认识论观点却直接冲开经院哲学千年的枷锁,将哲学带入到了一个新时代,并且奠定了唯理论哲学的基础。
斯宾诺莎的真观念

斯宾诺莎画像

斯宾诺莎是笛卡尔之后的第二个唯理论代表人物。他基本上继承了笛卡尔的认识论观点。斯宾诺莎把知识分为三种,一是想象和意见,二是推理得到的知识即理性知识,三是直观知识是由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而得到的知识。

这其中只有第三种直观知识是最可靠,斯宾诺莎称之为“真观念”。要想获得正确知识,就必须辨别真观念和另外两种知识,然后将其作为前提,通过演绎推理,得出普遍必然的结论。
发现了没有,斯宾诺莎的认识论观点除了对观念的分类稍微有些区别外,基本和笛卡尔保持一致。
那么是不是唯理论哲学家的观点都是一样的呢?还真不是。
接下来莱布尼茨出场了,没错就是那个跟牛顿争夺微积分发明权的另一位著名的数学家。
莱布尼茨的天赋观念
当时欧陆对面的经验论对笛卡尔的观点发起了挑战(后面我们细说),于是莱布尼茨作为唯理论者做出了反击。
莱布尼茨画像
莱布尼茨脾气火爆,直接开始人身攻击,他认为只有动物才依靠经验行事,而人类的知识绝不可能只靠经验获得。
不靠经验获得,那靠什么获得呢?
天赋观念!
莱布尼茨的天赋观念比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走得更彻底,他认为人类的所有观念,包括后天经验的观念,其实都是天赋观念,是在一开始就存在人的心灵之中的。
比如小孩第一次看见苹果,产生了苹果这个观念,在经验论者看来是一开始小孩心中并没有苹果的观念,是看到苹果之后才形成的。但莱布尼茨却认为,一开始这小孩脑海之中就有了苹果的观念,只是之前没有显现出来,直到看见苹果那一刻才被激发出来。
用莱布尼茨自己的话来说,人类的观念就像“有纹路的大理石”,这个比喻是针对洛克的“心灵一块白板”的,意思是各种观念知识就像大理石的花纹一样,一开始就存在,但需要工匠的打磨才能显露出来。
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莱布尼茨的天赋观念理论,还需要外界的刺激才能成立。即人类的所有观念都与生俱来,但平日里大都都隐而不现,只有被感官经验刺激才会显现出来。
由此可见,莱布尼茨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唯理论和经验论的一种折中。他假定了天赋观念,但却无法绕开后天经验的因素。
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
莱布尼茨的天赋观念说与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柏拉图认为我们的灵魂不死,肉体只是灵魂暂时的囚笼。我们的肉身死后,灵魂会再次进入轮回,进入到理念界(柏拉图构建的相对我们这个世界更真实的世界),在理念界灵魂已经知道了一切知识。

柏拉图雕塑

只是灵魂再次进入肉体之后,受到肉体的玷污和囚禁而忘掉了那些知识,我们后天的不断学习,其实只是在回忆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知识。这就是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莱布尼茨的天赋观念说带有明显的柏拉图印记。

从以上的观点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唯理论者认为知识的获得需要以那些确信无疑的天赋观念为起点,通过逻辑演绎构建一套明白无误、坚实可靠的知识体系大厦。
至于那些感官经验所获得的知识看似庞大瑰丽,实际却是梦幻泡影,经不起逻辑的推敲,只需稍微用怀疑的工具一戳,便会轰然破碎,化为乌有。
如此看来,唯理论的观点似乎无懈可击,经验论者毫无还手之力。其实不然,因为唯理论者的观点潜藏这一个致命的弱点
而经验论者正是抓住了这点,发起了有力反击!
本来打算一篇讲完,但字数实在太多,对大家的阅读体验不太好,所以只好分上下两篇去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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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和食铁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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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段子、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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