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一碗红薯饭/蒋勋功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暮色如一滴浓墨在夜的笔尖滴下。山村更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三间草房,狭小的堂屋内,点着一盏豆大的煤油灯,被不时吹来的风吹得漂浮不定。这一家五口围着门板架起来的“桌子”正在吃晚饭。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而按乡下习惯,吃饭正当时。收工回来,洗洗刷刷,怎么着也得熬到这个时候。这餐饭不但要填饱今天的肚子,还得为明天出早工积攒体力。“桌”中间那白的是萝卜片,黄的是黄瓜坨,绿的是小白菜。只有那烧得弯弯曲曲的鳝鱼加点辣椒才是正菜。肚子早已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得三个孩子,赶跑了瞌睡,早就吃得狼吞虎咽。昏黄的灯光照在父亲憔悴的脸上像打了一层蜡,满是沧桑和无奈。
厨房和餐桌还有一段距离。菜上桌,饭却在锅里。一天的劳动累的父亲全身像散了架,连去厨房盛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招呼坐在身边的大儿子,递过碗,要他去再盛一点饭来。
厨房里的油灯想尽力驱散无边的黑暗,仍然只能留下朦朦胧胧。大铁锅内,所谓的饭,白色的饭粒可怜兮兮地躲在紫色的红薯片后,饭不够红薯代。
那时,三年困难时期的苦日子虽然已经过去,而温饱问题远未解决。粮食产量不高,所有收成不够半年粮。而且常年不见荤腥,谁的肚子都被刮得空空的,没有丁点儿油水。饭量一个个大得惊人,长身体的孩子要吃,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大人要吃,没有哪一家不为吃发愁。锅里有几粒米已属奢华了,更多的是瓜菜代。这不,这家吃的所谓的晚饭,主食实际上是红薯干。鲜红薯切成片晒干,和着大米一起煮。红薯那时是山区的主产,家家挖着地窖收藏,青黄不接,靠它接济救命,平日里也搭配着吃。聪明的主妇总是变换着花样,激活家人的味蕾,多吃一点。做菜又当饭,有蒸有煮,有丁有片,有甜有咸,有鲜有干。可是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着都是红薯味。以至于一闻着,有人条件反射就作呕。如果不是为了活命,多少人会拒绝吃红薯片。
这家当然不例外,这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看到锅里雪白的饭粒两眼发光,那香味刺激得他直咽口水。米饭和薯片虽然合在一起,一锅铲下去却分得清清楚楚,薯片是薯片,米饭是米饭。这不,起铲了,他先把父亲盛了一碗,接着再给自己盛一碗。灯光虽然昏暗,也能照出这两碗的不同,一碗白色的多,是米饭,一碗紫色的多,是薯片。或许,是下意识的动作,但还是分出两碗不同的结果。
不长的距离,几步走过。父亲接过儿子装来的饭,夹起一把青菜,囫囵吞了下去,再端来碗扒饭,一筷子下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眼看着躲躲藏藏吃着的儿子的饭碗,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收起那复杂的眼神,蜡黄的脸又多了几分阴沉。一片一片挑着薯片吃,每一筷都显得那么沉重。当碗里剩下不多的饭粒后,他全部倒给了最小的女儿。放下筷子端坐,一言不发,如同山神庙里的雕塑。
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过来,本是盛夏酷热却让人起了鸡皮疙瘩。其他的人没有感觉到什么,而刚才还吃得正欢的大儿子一下子被噎住了。黑暗中,他感到了父亲如刀的目光,本来心虚的他此时如芒在背,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此刻,那饭碗中的白米饭曾经如此诱惑着自己,此刻却分外地刺眼。舌尖不会欺骗,米饭当然比薯片好吃,但是不够。你吃多了,别人就吃少了。一个锅里吃,一家人亲。自己贪吃,吃的是父亲的那份子。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有吃才能撑起这个家。而且,乡下人对孝道看得很重,有好吃的要先让给长辈。如今,弄出这件事,他惶恐了,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一下子跪倒在父亲面前,连连认错。本来涨红的脸此刻一片苍白,悔恨清楚地透出眼眶。
煤油灯由于没罩子眼看就要被风吹灭,父亲赶忙起身挡住。一把扶起忏悔的长子,也止不住眼雨滂沱。“儿呀,这不是你的错,是父亲没有这个能力,你们都吃苦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近乎哀嚎,仿佛要划破那无边的夜空。
起风了,呼啸着穿过山沟,穿过树林,放肆地撕裂夜空,侵蚀着宁静。
豆大的灯终于没能挡住冷风的摧残,晃了几下灭了。无奈的一家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传出的只有那断断续续抽泣和一声声长叹。
作 者 简 介
蒋勋功,男,湖南衡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衡阳市慈善总会会长,衡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衡阳市杂文学会负责人,衡阳师院客座教授。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各级各类报刊、杂志、网站。八十年代有部分作品被选入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湖南杂文百家》和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枫叶集》《地火集》《春草集》《嫩草集》等。九十年代末至今已分别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杂文散文随笔十二部。分别是《公余杂谈》《庭中望月》《衙斋卧听》《微漾青萍》《花儿不只为春开》《杯子原本只是杯子》《玉笛谁家听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