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荐 |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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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争奇斗艳
【作者】永井荷风
01
【作品简介】
重操旧业的艺妓驹代偶遇少女时代的客人吉冈,重新俘获他的芳心,吉冈抛弃包养多年的艺妓,有意为驹代赎身。期间驹代爱上了歌舞伎演员濑川,偷偷幽会,利用濑川的表演功底和人脉为自己排练准备在演艺会上表演的舞蹈,虽然在演艺会上大放异彩,却遭到同一家艺妓馆的菊千代妒忌,同时驹代和濑川的私情也被吉冈识破,吉冈遂抛弃驹代,转而为菊千代赎身,帮助其自立门户。
驹代和濑川的感情并非一帆风顺,得不到濑川养母的承认,濑川也因驹代时刻强调自己有恩于他感到发腻,后来另结新欢君龙,抛弃了驹代。就在驹代万念俱灰时,艺妓馆老板娘去世,老板首次得知驹代的凄惨身世,劝住准备一走了之的驹代。
02
【作者简介】
永井荷风(1879年-1959年)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文字华丽、细腻,有着日本文学传统的美感,虽然被人指责为“颓废”、“耽于享乐主义”,但其唯美的和哀情的风格确是无与伦比的。荷风是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日本人之一,在经历深层的文化碰撞所带来的心灵折磨和震撼之后,却成了日本江户社会文化的守望者。荷风的代表作有小说《地狱之花》《争奇斗艳(又译“掰腕子”)》《五叶箬》《梅雨前后》《墨东绮谭》等,散文《美利坚物语》《法兰西物语》及随笔《断肠亭日记》等。
03
【精彩段落】
·幕间
借幕间休息散步的人们纷纷来到帝国剧场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一位艺妓正准备从临街楼梯上楼,差点和另一位下楼的绅士撞了个满怀,两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大吃一惊。
“哎呀,吉冈先生。”
“哦,是你?”
“真是好久不见。”
“你还在做艺妓吗?”
“去年年底……我又重操旧业了。”
“是嘛,哎,多少年没见了?”
“到今年为止整整七年了。”
“是嘛,已经七年了?”
提醒下一幕开演的电铃响起,散步的观众争相回到各自的座位,走廊里一时间变得更加拥挤。这样一来,两人亲密点也不会引人注目,艺妓对此略感庆幸似的朝绅士又稍微靠近了一些,抬起头说:
“您一点也没变。”
“哪有,你才是,看上去总觉得变年轻了不少呢。”
“哎哟,开什么玩笑。都这把年纪了……”
“真的,一点儿也没变哦。”
吉冈带着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着女人的脸。回忆当年初遇艺妓时,她才十七八岁,七年过去了,她应是二十五六岁。可是,和当年初成气候之时相比,眼前的她却几乎丝毫未变。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蛋,一如往年,一笑起来总会露出深深的酒窝和右边的虎牙,笑容还是那么天真可爱。
“改天我们再好好叙叙旧嘛。”
“你现在的艺名叫什么,还是之前那个?”
“不,现在叫‘驹代’了。”
“是嘛,那改天我一定点你的名。”
“请吧……”
舞台上已经传来梆子声,驹代直接沿着走廊向右小跑着回到座位,而吉冈同样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般,驻足回头张望。走廊里已经见不到驹代的身影,只看到接引的小女孩和小卖铺的女售货员还在走来走去。吉冈就近在走廊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根烟,回忆往事。二十六岁的他毕业之后留洋两年,然后进入现在这家公司。回想这六七年间,他为公司努力工作,连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来;炒股赚了点钱,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还有多彩的夜生活,吃喝玩乐,此时又不禁轻叹居然没有把身体搞垮。在人前,他总是一幅洋洋得意的样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忙人,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任他回想。不过,今晚偶然邂逅学生时代接触的第一位艺妓,吉冈也头一次不由自主地遥想当年。
那时他正值懵懂之年,总觉得艺妓的姿色绝美,有艺妓和自己搭话就高兴得不得了。即便今天想回归当年的纯洁也适应不了——吉冈听着不时从舞台传来的三味线间奏,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去新桥[1]玩乐时的场景,不由得傻笑。如今自己已是欢场老手,当年的青涩又无法与人诉说,只能独自在心里回味,竟觉得有些发羞。吉冈心想:“我在这方面明明久经沙场,居然对这种小事在意得过分。”感觉这是生平第一次了解自己。
也许他的感觉完全正确。吉冈进入这家公司不满十年,就被委以营业股长[2]的重任,社长和董事等领导经常夸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同事和下属中间不太受欢迎。
三年前,吉冈开始包养一位叫力次的艺妓。力次在新桥开了家店,名“凑屋”。不过,他没有像大多数金主那样稀里糊涂地被艺妓骗得团团转。吉冈明眼一瞧也知道力次不好看,不过她才艺出众,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称她“师姐”,名气很大。吉冈做的是吃八方的工作,能拥有一两位艺妓在宴会等场合撑场面,一来方便安排,二来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花销,就故意装作迷恋艺妓反将她们据为己有。
吉冈还有一个算是小妾的女人,经营着滨町[3]一家气派非常的酒馆“村咲”。以前她在代地[4]附近的饭馆做女招待的时候,吉冈马失前蹄,竟在醉酒后向女招待下了手。吉冈醒来一看,后悔不已,心惊:“怎么和茶馆的女招待搞在一起了?要是被平日宴会上认识的艺妓们知道还得了啊?”便被这女人抓住了把柄。于是两人约好此事一概保密,为绝后患,吉冈私底下给她些钱,开起了村咲。村咲生意兴隆,每晚都是座无虚席,吉冈见状心想,自己出了那么多钱,要是避而远之岂不是太蠢,便多次前去喝酒。不知何时,两人又偷偷死灰复燃。老板娘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高挑,今年正三十,两人重修旧好后,终于成就一段孽缘。
相比如此复杂的男女关系,吉冈回想起当年相好的驹代大抵十八岁,自己不过二十五岁,两人相敬如宾,心思清纯无邪,自己也不由得涌现出“此景只应天上有”的心情;还感觉到一种美好而脆弱,且有几分如虚如幻的奇妙。
“哎呀,你在这儿啊。我刚才正满世界找你哩。”
这男人身穿西装,身材又矮又胖,像是在二楼的餐厅喝了不少威士忌,财神爷似的圆脸红扑扑的,鼻尖冒出汗珠,他又继续说,“刚才有电话找你。”
“谁啊?”
“老地方打来的,”矮胖男人四处观瞧看没有人了,就坐在吉冈身旁说,“你最近好像没怎么去凑屋啊。”
“电话都打到你这儿来了?”
“其实我还以为是谁找我呢,正飘飘然呢。结果还是老样子,我都可怜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你觉得力次知道咱们今天在这儿吗?”
“可能正好有人通知她来看哪个姐妹的表演了吧。她说请你回去的时候顺便过去一趟,哪怕只待一会儿也行。”
“江田,先不说这个,今晚我遇上件怪事儿。”吉冈边把金嘴香烟递给江田,边环顾四周,“走,去餐厅。”
“又是滨町的事儿?”
“怎会是那种陈年旧事?是我的罗曼史。”
“哦?说来听听。”
“说来就像看小说似的。”
“是吗?还挺有趣的嘛。”
江田附和着,跟随吉冈穿过走廊,向地下室宽敞的餐厅走去。
“你按老习惯,喝威士忌,对吧?”
“不了,今晚我还要去别处转转,给我上啤酒吧,还不至于那么早就把自己灌醉嘛,哈哈哈哈。”
江田满脸皱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一边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珠,看他的样子,听他说话的语气,任谁都知道他是吉冈的马屁精。他自然卷的头发稀疏得就快秃了,但其实和吉冈年龄相仿。他是吉冈所辖证券股的职员,由于不论是宴会还是游园会,他总是做接待员,所以和营业股长吉冈一样被花柳界所熟知。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一报“某某公司的江田”,艺妓们自不用说,连茶馆的女招待都知道这是个好喝酒、爱打趣的主儿,也就不拘礼节了,甚至出言不逊,江田也绝不生气,所以他总被女人们笑话和调戏,见状,他更来了兴致,故意自贬身价。不过,其实他家里有三个子女,且长女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你说的怪事儿究竟是什么啊?”江田一只手拿过酒保放下的啤酒,一边煞有介事地问,“不会是比我还先有了新宠吧,哈哈哈哈。”
“我倒想来着。”
“哦?这罪过好似不小吶。”
“江田,你别泼我冷水了。我今晚第一次体会到爱情。”说完,吉冈环顾四周,生怕身边有别人,但看到偌大的餐厅,只有酒保在远处一隅和两三人扎堆聊天,视线深处只有一张无人的桌子,白色的桌布在灯光照耀下,置于桌上的西式花草绽放出更加艳丽的光芒。
“江田,这可是实打实的真事儿。”
“好,那我洗耳恭听。”
“别这样,我一直只对你说玩笑话……可是讲真心话,真是难以启齿。其实就在刚才,我在楼梯间偶遇了那个女人……”
“哦哦。”
“我和她在学生时代认识的。”
“是大家闺秀,还是已为人妻了?”
“你别急嘛。她不是什么名媛,是艺妓。”
“艺妓?这么说来,你出来修行也够早的哦。”
“她是我年少轻狂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如假包换的艺妓。当时她的艺名叫驹三。哎,只处了一年。后来,我毕业后马上就出国留学去了,当时也没好生处理这段关系和她告别,你就这么想吧。”
“嗯嗯。”江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吉冈给他的香烟,好不奢侈。
“七年之后,她又到新桥做艺妓了,现在艺名叫驹代。”
“驹代……她现在何处?”
“我刚才只问了她的艺名,至于她是自己开店,还是借了钱,这些私事还不知道。”
“我试着向其他艺妓私下打听打听,说不定马上就有答案了。”
“反正她就是引退了七年又重回舞台呗,肯定有内情啊。其实,我还想事先了解她这些年都受哪方面人的照顾。”
“你这打听得够细呢。”
“没办法。这种事情最好一开始就了解清楚。要是不知内情地对朋友之妻下手,过后定是追悔莫及,这不常有的事儿吗?”
“一来就这么刨根问底的,我脸皮也太厚了吧?要不先见一面,她座位在哪儿,还是有包间?”
“我刚才是在走廊遇到她的,所以我也不知道。”
“你反正要先去什么地方再回家呢吧。我陪你一起去,到时请让我好好鉴定鉴定。”
“那有劳你了。”
“力次终于也被人夺宠了啊,好可怜哟……哈哈哈哈。”
“两码事不相干啊。你也知道,这么些年,我给了她多少恩惠?要是我不在,她现在也有四五个金主,还有定期要去表演的宴会,又不愁吃穿。”
这时,从走廊方向传来客人毫不避讳高声说话的声音,吉冈注意到这便不再言语。舞台大概正在上演武打戏份,配乐节奏有些密集。
“酒保,买单……”
吉冈从椅子上起身说道。
注释
[1]新桥: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港区东北端,过去曾以烟花巷闻名,今为办公楼街。(译注)
[2]股长:日本企业和政府机关里。科下属设股,1个股的负责人则为股长。(译注)
[3]滨町: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中央区。(译注)
[4]代地:本意是“替换的土地”,此处根据人物背景推测是“代地河岸”的简称,泛指东京都台东区柳桥和隅田川的河岸,江户时代这两处附近都是烟花柳巷。(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