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以下是阿多诺Minima Moralia(暂译为《伦理随想录》)第51篇“在镜子的背后”,根据E. F. N. Jephcott 的英译译出。写作者要用心注意的第一件事是:对每个文本、每篇文章、每个段落进行检查,看看主线是否清晰地凸现了出来。任何希望表达的人总是太投入了,以至于不再对要表达之物进行反省。离自己的思想太近,“太沉浸于其中”,他就会忘记说他想要说的话。没有任何修改太微小、次要而不值得费劲去改。在一百个改动中,每个似乎都很不足道或者太较真;但是合在一起,它们能把文本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一个作者永远不应该舍不得删除。文章的长短跟好坏毫无关系,担心写得不够长则是孩子气的想法。文字不应该单单因为它存在、已经被写了出来,就认为它们有存在的价值。当几个句子似乎翻来覆去在讲同一个意思的时候,那通常只是表示作者还在试来试去,还没有完全把握住他要表达的东西。写作者应该从这些不同的尝试中选择一个最好的思路加以深入发展。出于整体结构的需要而丢弃一些构想,哪怕是一些内容丰富的构想,这也是写作技巧的一部分。它们的丰饶与能量将会使那些目前还处于抑制状态的思想受益。这就好比上桌吃饭,一个人不应该吃得一口不剩、喝得一干二净,否则他在别人眼里就会显得穷酸饿醋。任何希望避开俗烂表达的写作者都不应该仅限于词语,这样他才能真正摆脱俗气造作。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对这种俗气尤其敏感。一个单个的词本身很少会是俗气的,就好比在音乐里,一个单纯的音符没什么俗不俗可言。最烂俗的表达莫过于现成的套话(Wartverbingen),如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串起来进行剖析的那些表达:不论用意是好是坏,那些完全装好了内容、有固定效果的东西。因为在这样的表达中,陈旧失鲜的语言犹如浊水污流,毫无目的地泛滥,而不是被作者用精确的表达将其阻断,使意义清晰地浮现出来。对现成的套话固然要避之若浼,在整体形式的构造上也要如此。比如说,如果一个辩证主义者在向前推进其思想的过程中,每遇到一个转折点都使用“但是”, 那么他的行文方式就会暴露出其思想之缺乏组织与条理。芜杂的灌木丛不是圣林。写作者有责任澄清任何晦涩之处,此等艰深不过是作者显摆渊博的结果。有些作者希望找到一种简易但能够满足其主题深度的风格,另有一些作者则向慕艰深而造作的芜漫行文。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明显的区别:作者对于两者应该抱着同样的怀疑态度。那些不愿意向乏味常谈让步的作者尤其必须警惕,不要把他们那些本身陈腐的思想包裹在风格里。洛克固然是陈腔滥调,但这并不意味着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就有理由玩弄深奥。一篇写成的文章,不论长短,心里对它哪怕有一丁点疑虑,这样的疑虑就必须得到极其认真的对待,认真到与其表面上的重要性不相称的地步。一个人写作时如果情绪过于投入,或者受某种虚荣的驱使,那么他就会倾向于不去追究这些疑虑。但是放过这样一个很细小的疑虑却有可能意味着作品在整体上缺乏客观价值。世界精神不是像埃希特纳赫舞蹈队列*那样向前行进;限制与保留不是辩证法的表达方式。相反,辩证法以极端的方式向前推进,以最大的力度将思想推向极致,推到其辩证的转折点,而不是对它们加以限定。那种制止我们在一个句子中向前走得太远的谨慎考虑通常是社会控制在作怪,因此是一种愚化行为。我们常听到一种辩驳说,这篇文章、这种写法“太美了”,对此说法我们必须持质疑态度。当作品在其语言的物化形式中不带任何人类遭受损贬的痕迹时,那么出于对所表达之物的尊重或者甚至对苦难的尊重,对其作者的不满就能够很容易得到解释。没有羞辱的存在乃是一种幻想,这种幻想应该被狠狠掐死。语言不容许把此种梦想作为内容而加以刻画,但是对语言的热爱却喜欢紧紧抓住它不放。写作者不应该在美丽的表达与真实的表达之间进行任何区分。他既不应该听由忧心忡忡的评论家去给他做这样的区分,他本人也不应该容忍这种区分。如果他圆满地表达了想要表达之物,那便是美好的表达。为美而美的表达根本不是“太美了”,而是装饰,雕琢,丑陋。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写作者以专事事物为由而忽略表达的纯净,那么他也同样背叛了所要表达之物。恰当写就的文章如同蜘蛛织网:严丝合缝,中心明确,清澈明晰,编织精良,紧凑结实。它们把空中的一切造物都拉到自己当中来。它们从迅疾穿过的比喻中获得滋养。素材展翅向它们飞来。一个想法好不好,可以由它是否能够让人从一个征引联想到另一个征引而判断。当一个思想开启了现实的一个巢室时,它必须顺主题而向前推动,进入到下一个巢室。当其它事物开始围绕着这个思想结晶成形的时候,这证明它与事物的关系恰如其分。它把光照射在它所选定的实质上,其它思想则在其光芒下开始闪现光泽。写作之于作者,犹如布置房间。正如他在家里把纸、书、铅笔、文件乱七八糟地从一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那样,他在自己的思想中也会制造同样的杂乱。它们是他的家具,他深坐其中,有时心满意足,有时心烦意乱。他深情地抚摸它们,把它们折腾到精疲力尽,搅乱它们,重新摆置它们,毁坏它们。对一个已经没有祖国而言的人,写作成为一个生活之所。在其中,就好像居家过日子,他不可避免地会制造垃圾和杂物。但现在他没有贮藏间,更何况人本来就舍不得扔掉那些没用的东西。于是,他走到哪里,就把它们推到哪里,到头来,很可能会有满纸塞满废物的危险。作者必须以冷硬的态度反对自我怜悯,从技术上说,这一要求意味着他必须以最高的警惕,防止任何思想活动的懈怠,清除任何开始结痂硬化或任何涣散自流的东西。后者在文章开始阶段像闲谈那样,也许能帮助制造一个有助于文章生长的温暖气氛,但是现在已经变得陈旧发霉。到头来,写作者甚至不被允许居住在他的写作之中。*原注:埃希特纳赫(Echternach)是卢森堡的一个城镇,在那里的民间游行上,舞蹈队列跳的舞步前行三步,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