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檐·正楷风范 千载承传 ——我与周庸村先生的交往
冠周庸村先生以“正楷大家”,在绍兴人的眼里恐怕是不会有反对票的。因为他的楷书特别纯正,他的为人特别端正。先生虽然仙逝20多年,但他在我的心灵深处却一直伟岸挺立:苍然古貌、鹤发酡颜,连同他的青裙素服、布袄荆钗,一如九天翔鹤、山壑傲松,令人肃然起敬。
我曾与先生交往18年之久。在这“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日子里,我在他的身上吸取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包括学书、做人、健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东西充盈了我的精神生活,惠泽了我人生的大半部分,直到现在我还在继续受用。
认识先生是在1978年春日的一天。那段时间,我在管墅供销分社当核算员,每月月末都要随带盘表和算盘去各家下伸店和代销店盘货。一天,我去分社小赭代销店盘货,店内一位叫徐金生的同事告诉我,附近有一位很好的书法家,你要不要去拜见一下?我听了自然对胃口,于是便连声说好。盘毕货,在金生兄的引领下,我走进了位于时称管墅公社(后马)西周村的一户普通农家。
进入这户农家,让我眼睛一亮,站在面前的竟是一位宛若天界下凡的仙人:面庞清瘦、银发长髯、眉慈目善、骨骼精奇,颇有《西游记》里唐长老遗风。在彬彬有礼的邀我入座后,老先生就从里屋拿出一本已经老得发了黄的字帖——《爨宝子碑》。我虽然学过几年的书法,但对这样奇拙多姿、古朴苍老的碑帖还是第一次看到。正在思想中,老先生开口了:“这字处在隶书与楷书的过渡时期,被康有为尊颂为'真书之鼻祖’。我是当年在族人家里,见到一幅由经亨颐先生用这种书体书写的对联后,遂托人从上海买来这本字帖……”年近80的老先生像熟人似的向我讲述了字帖的原委。说完,又拿出他所写的“爨宝子”体让我指点,原因是老先生见过我贴在店门旁的盘货“通告”,直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事后,我就把遇到周老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几个书法朋友,他们听了,也都表现出深深的钦佩感,都想早日“百闻不如一见”。就这样,我们几位书法朋友自发组织,开着机帆船,兴致勃勃地从柯桥出发,赴后马周老先生家学书法、求墨宝。每次去周老先生家,都得到他的热情接待。他总是把我们索求作品的内容、规格、时间、求书者姓名、家庭住址等,一一记在小纸条上。书罢作品,便手执拐杖亲自送到我们的住地或者单位。而他,往往连一口茶水都不喝就往回走,不收取任何礼物、不收受一点润笔费。后来,我听周老先生的家人说,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书风”:路近的,步行或是坐船赠送;路远的,买来信纸信封,贴上邮票去邮局邮寄,可谓是“赔钿打短工”。然而对于这样的苦差事,周老先生却一直乐此不疲地干到90高龄,直至行动不便才渐渐地终止。
后来,周老先生迁居到了绍兴市区的水沟巷,我还经常上城去看望他,有时候借机带几块他喜欢吃的柯桥豆腐干去,然后看他以极文静的神态写他的“爨宝子体”。而此时他创作的作品,已经与他的身姿一般端若古佛、朴拙苍老了,骨子里已经回归到了魏晋时期的那种神韵与神妙的状态中。
而让我称幸的是,1996年6月下旬召开的绍兴县第四次文代会上,我与周老先生相处了整整两天。那时他已是97高龄,行动不是很方便,耳有些背,需要有人陪伴,而我是个最佳人选。因为年纪大的老先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年纪轻的小先生,静不下心来陪护人,而我年纪不足50,再加上他把我当作学生看待,所以我很荣幸地陪在他身边。尽管周老先生年事已高,但是精神还是蛮可以的,思维一点不受阻。早晨起来,就做一套他自创的“早操”,其中的一节是:左手松掌向左侧平伸(吸气),再转至正前方收拳(呼气)、放下,然后换手再做。他的做操一如他的写字,平心静气,不急不缓。而到了会场,他便旁若无人地顾自端坐:上身挺直,不挨椅背,两手掌置于膝盖,眼睛平视,直至散会。这样的坐法,在会场里是独一无二的,堪比小学生还要小学生。周老先生的精神气质与精神风貌由此可见一斑矣!这一幸会,后来竟成了终生一别。两年后,周老先生便做了古人,成为绍兴书画界中的一位最高寿者。
正楷风范,千载承传。周老先生生前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兰亭书会顾问,绍兴书画“十老”之一,国内最负盛名的南北“两爨”人物——广东的秦萼生和浙江的周庸村,其名气不可谓不大。但他却从不以名人自居,见了人,不管熟悉与否,总报以点头微笑。与人谈吐,彬彬有礼,嗓音低缓,虚心倾听,正楷风范从他的人品中倾泻出来。如果说,周庸村先生的高寿,得益于他的书品和人品,那么还有一品,那就是他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除了适度锻炼,一生不嗜烟酒茶。
现时,一代爨宝子书家周庸村先生已经作古多年,但他在89岁高龄时写给我的那幅墨宝,那幅以描写《爨宝子碑》为内容的墨宝:“神采威严朴厚古茂,天真活泼奇姿百出”,却还一直为我所爱慕和欣赏,成为我学临爨宝子碑的范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