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坛“绝响”的世纪传承

《苏州日报》2021年10月12日 A12版

  □顾斌

  昆剧艺术宝库中有许多极具艺术性和观赏性的经典剧目,《水浒记·借茶》就是其中之一。这出戏极具艺术生命力和舞台表现力,在昆剧舞台上久演不衰。上世纪二十年代,徐凌云和周凤林珠联璧合的表演堪称翘楚,被誉为昆坛无可替代的经典“绝响”。“徐版”《借茶》令人久久难忘,乃至徐凌云过世多年后,曲界仍有“场歇尘飞,余韵犹在”的感叹。

  徐凌云(1886-1966),昆曲耆宿、沪上四大名园之一“徐园”园主,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昆曲,从殷桂深等名家习曲,向周凤林等名师学戏,悉心钻研博采众长,沉浸昆剧活动60年,艺术超群赫赫有名。《借茶》一出,徐凌云转益多师,先向陆寿卿初学后经姜善珍指点加工(陆、姜二人均系清末苏州昆班名伶),首度串演与周凤林(苏州人,清光绪年间最负盛名的昆旦,被誉为“一等第一花旦”)合作,“徐版”《借茶》因而弥足珍贵。

  60年前,年已七旬的徐凌云将这出戏传授给了苏昆“继”字辈青年演员刘继尧(又名刘喜尧)。当时刘继尧是个19岁的毛头小伙;60年后,年近八旬的刘继尧又一招一式把这出戏教给了一位年轻人。一出折子戏,跨越世纪薪火相传;几代昆剧人,口传心授生生不息。剧情以外的故事,说来也许更动人。

  昆曲界素有“俞家唱、徐家做”的说法。“俞”是俞粟庐(俞振飞的父亲),“徐”便是指徐凌云;还有“南徐北溥”之说(“南徐”即徐凌云,“北溥”是指红豆馆主、北方票界大王爱新觉罗·溥侗)。徐凌云对昆曲的热爱与精通是有目共睹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昆曲泰斗俞振飞都和他有深厚的情谊。俞振飞曾拜徐凌云为师并尊称他为“老夫子”,徐、俞二人还曾合作登台演出《连环计·小宴》《风筝误·惊丑》等剧。

  一百年前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徐凌云从此与昆剧“传”字辈乃至“继”字辈结下不解之缘。他参与资助昆剧传习所,为“传”字辈学员提供各种学习机会。1924年,“传”字辈艺人尚未出师,徐凌云便邀请他们到上海在“徐园”进行实习演出。徐凌云与苏昆“继”字辈的情缘,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当时苏昆剧团正在培养“继”字辈青年演员,抢救、继承昆剧苏剧传统艺术,因而专门请徐凌云先生来苏为“继”字辈教戏。出于对昆曲事业的赤忱之心以及对这批苏州“后生”的关爱,徐凌云欣然应允,倾囊相授且不取报酬。“继”字辈演员们至今记得,徐凌云先生经常对他们说:昆曲遗产实在太丰富了,自己学了大半辈子,也只是学到些皮毛而已。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这些年轻人快快成长起来,把这些艺术珍遗传承下去。

  徐凌云的教学胜人一筹,教戏首重戏情戏理,分析人物细致深刻,务使学生心里明白之后才开始“踏戏”、教身段,他教出来的学生绝无机械模仿肢体动作的毛病。昆剧专家顾笃璜说,苏州的“继”“承”字辈昆剧演员是幸运的,正因为得到徐凌云这样的前辈艺术家口传心授,方能得窥昆剧场上艺术之堂奥。“他的演唱讲究字音,注重声情,特别对人物性格、表演身段拿捏得很准,会令你恍然大悟:原来昆曲还可以这样演!”刘继尧说,能向徐凌云这样的昆曲大家学艺请益,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会看、会偷、会用”,这是徐凌云先生对刘继尧说过的六字箴言,也是他对昆曲艺术的真知灼见。徐凌云高超的艺术成就并不是轻易得来的。他勤于学习善于学习,同时博采众长、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同徐凌云有过密切交往的顾笃璜曾说,徐凌云先生(与一般曲家们)不同,他“文武昆乱不挡”,场上艺术博而精,同时代几乎无人能及。说他博,生、旦、净、末、丑行行皆能,角色表演恰到好处不温不火;说他精,各类人物无不刻画入微,个个都能演“活”。他非但有好戏必看,还把(他所赞赏的)好演员一个个请到家里,认真向他们学习。

  1962年,徐凌云先生向刘继尧等人传授了他的拿手好戏《卖兴》。第二年,刘继尧开始学演《借茶》,因而成了上海康定路徐家的常客。《借茶》这出戏,展现的是张文远勾搭阎惜姣的故事。先生当年的精彩示范,在刘继尧脑海中已永远定格:张文远初见阎惜姣,上前搭讪却未遭严词拒绝,于是寻思进一步试探,口念“且喜四处无人”,双腿弯曲,斜身略后倾,褶沿着地,左手反抬水袖搭于右臂上,偏头左右两觑,尴尬的口微张,涎笑的嘴角翘,那种假斯文的浮滑神态连同人物内里卑劣的灵魂,一瞬间都毕露无遗。

  徐凌云当年一直致力造就昆剧人才,言传身教不遗余力。为了将“徐版”《借茶》传承下去,如今刘继尧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苏州姑娘洪舒窈,毕业于艺校昆曲专业,两年前跟随刘继尧老师学戏,一老一少,既是师徒也是同台演出的搭档(分别饰演“张文远”和“阎惜姣”),共同呈现昆曲艺术独有的风神韵致和意态浓酽的文化底蕴。刘继尧说,央视戏曲栏目近期将专门录制由他俩演出的这出戏,使更多人有机会领略到“徐版”《借茶》的艺术风貌。

  《借茶》是一出经典好戏,但要演好不容易。徐凌云向刘继尧传授的要领是:人要在戏里。张文远和阎惜姣的表演要“咬合”,这是演好这出戏的关键、塑造人物形象的不二法门。百年前徐、周那次同台演出,当时报刊是这样评论的:他们在台上像“猫捉老鼠”,但分不清谁是“猫”、谁是“鼠”。由此可见,双方表演中的“咬合”已到了融为一体的完美状态。

  徐凌云说,唱戏一定要有“劲道”,但是“劲道”不等于“高唱响说”“跳脚踏地”,而是要画龙点睛,啥地方传神就要在啥地方用“劲道”。“张文远”这个人物的“劲道”在哪里?应当是:“花功”——作风流倜傥状而露轻薄之态;就《借茶》这出戏来说,要深入细致开掘人物性格心理,用足“劲道”增强戏剧性,而非一味地插科打诨,将其演绎成打情骂俏的闹剧。

  徐凌云曾向刘继尧回忆当年自己和周凤林同台演出的情景:周凤林扮演的阎惜姣一出场,哪里也不看而是光看自己的脚尖,顾盼流连中仿佛在问观众“我阿漂亮?”而他扮演的张文远紧盯对方时的眼神,传递给观众的分明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的感受。聊经典剧目谈大师往事,刘继尧忍不住边说边演:张文远“借茶”时,对阎惜姣百般调笑,牵动面皮时只牵右面一半,所谓“贼骨牵牵”,要演得恰到好处很不容易,是需要下功夫苦练的。

  徐凌云告诉刘继尧:昆剧中丑角最吃功夫,然而丑角也最“美”——内在的美。张的角色行当是“副丑”,但要类似“巾生”,身段要美、要潇洒,以“巾生”身段装点门面,再加以嬉皮笑脸、贫嘴薄舌,这样才能把人物描摹得比较深刻。张是公门猾吏、渔色之徒,又是个舞文弄墨之人,不免有点“假充斯文、风流自赏”,这个角色应当带有一定的书卷气,不能将其完全演绎成小丑,表演时应当抓住这一点,要花哨但不可过分轻浮。“表演应注重人物内心”“要像俞振飞那样飘逸”,徐凌云先生这些话,刘继尧记了已近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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