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封禁更可怕的,是把它忘了

    这段时间,一个异象:

    一部十年前的纪录片,被打出9.6的高分。

    资源无处可寻,却突然引起大范围热议。

    关键词就三个:

    女子,住宿24小时,2元。

    不夸张,这事是真实存在。

    不猎奇,细节均有据可查。

    但,仅这三个词,留给人太多想象,也模糊了太多实感。

    先别着急猜测定论。

    这次,只想借大家5分钟:

    去听听,那些在汹涌浪潮中被消音的哭声;

    去看看,那些在加速前进中被绊倒的生命。

    >>>>女子宿舍

    吉林省,吉林市。

    窄胡同里左转右转,黑漆漆的楼道往上延。

    破铁门推开。

    “人!全是人!20多个女人,像沙丁鱼一样密集地躺在高低床上。”

    记者戚小光扛着摄像机,无意中撞到这幕时惊呆了。

    向里走。

    气味难闻,蛛网横挂。

    偷工减料的床板挤靠在一起。

    高低不平的床腿靠砖头垫着。

    抹布样的床单,分不清哪是原布哪是补丁。

    再往前,难有下脚之地。

    戚小光恍然想起,窗台外吊挂着的牌子,写着四个字——

    女子宿舍

    摄像机还在转,戚小光似被某种力量攥住了,心里突然汹涌澎湃。

    楼里楼外咫尺间,竟是云泥之别。

    巨大的困惑袭来:

    为什么这群女人住在这种地方?

    为了记录她们、了解她们,戚小光扛着摄像机自此一拍便是五年。

    片名就叫《女子宿舍》。

    但是。

    10年过去,看过这部纪录片的只寥寥几人。

    仅留2分钟的预告,一篇《冰点周刊》的报道,以及凤凰卫视35分钟的新闻采访。

    没水花,没声响,没应答。

    而今日,却也只能从中艰难拼凑这群女人的形象。

    凤凰卫视报道《女子宿舍实录》

    从头说,女子宿舍:

    住宿24小时,仅2元,可日结,随结随走。

    但大部分的女人来女子宿舍,都会常住,或者出去打短工再回来。

    这便成了她们的巢。

    巢就一张床的大小,地面空间不足双鞋大。

    行李要枕在枕头下,日用品用塑料袋吊挂在床沿。

    众人共用一个蹲坑,水龙头里只流的出吸管般细的水。

    住在这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点——

    没家。

    “在这住的一般都没家,哪有家?有家谁在这干啥啊。”

    45岁的张燕秒,丈夫早死,草房土地被占,一无所剩。

    带着仅3岁的女儿,住进女子宿舍。

    一住便是14年。

    女儿就在这儿长大成人。

    从13岁起,女儿唯一的心愿就定下了:离开这,走得越远越好。

    镜头前,怼着酒瓶的张艳秒,眼神如此凶悍坚定。

    62岁的方淑珍,丈夫吃喝嫖赌样样沾,家暴成性。

    方淑珍48岁时便被赶出家门。

    下面有两个儿子,无一成事,生活贫困。

    小儿子有病在身,儿媳妇有皮肤癌。

    大儿子隔三差五来找老娘要钱,几十一百的要。

    方淑珍一天只吃一块钱的花卷,再配点咸菜。

    蔬菜不敢吃,更别提荤腥。

    她找了份工,在养老院照顾老人,端屎端尿,洗脚擦身。

    同时照顾20位老人,一月能挣1000块钱。

    却忘了她自己就是个老人。

    《冰点周刊》用“上天入地”形容这些女人,上能盖高楼,下能修地球。

    为了维持生计,这里的女人干过各种活:

    捡木耳、剪毛葱、掰苞米、种稻米、垒猪圈、洗碗。

    一日工作时长超10小时,工资在17元到70元不等。

    创纪录的一次,是去水泥厂种树,一天95元。

    第二天再去就被拒了:

    “尽是些笨手笨脚的妇人,太老了!”

    想抵抗岁月,却不得其法。

    68岁的宋淑文,用捡来的雪花膏涂白脸,又用捡来的铅笔描黑眉,跟别人说自己只有59岁。

    身体早就发出警告:左眼疼得厉害,针扎似的难受。

    “现在盼一天黑一天,眼前越来越黑!”

    她晓得这眼要瞎了。

    不知是否跟她哭太多有无关系。

    新住进来的女人们总爱哭。

    哭丈夫家暴,哭早年丧夫,哭儿女不孝,哭无儿无女。

    哭的理由不尽相同,又无甚不同。

    说这些的时候,女人们的喉咙像被放在炕上火烧。

    泪被蒸出来,“呲——”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哭完,又自骂自损:

    “哭!哭当啥用,白扯!”

    流落于女子宿舍的女人,吃着不同的苦,却归到一个巢。

    而就在“女子宿舍”旁边便是“男子宿舍”。

    虽然没有一部名为《男子宿舍》的纪录片。

    但,早就有人把它记录下来。

    亦不能被无视。

    >>>>男子宿舍

    2016年,何苦拍摄《最后的棒棒》。

    男子宿舍——自力巷53号。

    距重庆繁华的“解放碑”直线距离不足300米。

    何苦形容它:

    “美丽渝中一个正在流脓的伤疤”。

    待拆废楼,厚灰蛛网,露出伶仃的屋架。

    一间屋上下两层贯通,挤着四五个男人。

    条件最好的一张床,300元一月,一日10元。

    其它床位月租在60元,乃至更低。

    甚至可低至5毛一日。

    蝇虫蚁鼠,随处可见,

    冬不御寒,夏不避暑。

    下雨时可接雨,刮风时能喝风。

    这儿聚集着一群“棒棒”——挑夫。

    以挑运重物为生,挣血汗钱。

    百斤重物,上坡下坡,背负2公里,工钱10元。

    他们亦有各自的故事。

    老黄,已60多岁,年到40岁才与一寡妇成家,后来有了孩子。

    为了养家,老黄在外打工。

    等再回去,媳妇跟人跑了,家被占了,只剩年幼的女儿。

    聊起来,泪依旧忍不住。

    某天老黄觉得身体发麻,摔下楼梯。

    一查,脑血管堵塞,随时都有脑梗阻和中风的危险。

    但女儿还背着二十万的房贷未还,他一刻不敢停下。

    河南,河南人,不知其真实姓名,大家就叫他“河南”。

    年少丧父,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改嫁。

    河南17岁就离家打工。

    后来被三个混混围住,给挑断了脚筋。

    还有谁?

    妻离子散的老杭,被骗光积蓄的老甘......

    随便一人的故事拧拧,就能拧出一滩苦水。

    等活的棒棒们

    《女子宿舍》与《最后的棒棒》。

    南北方,男女间,形成一种疼痛的呼应。

    这根本没有性别差别,没有地域差别。

    他们群居成体,又独自承受各自的命运。

    >>>>何谓尊严

    顾城写: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之中。”

    挣不脱,再挣,好似徒劳。

    方淑珍说:“我寻思到我不行的时候,我也不吃那下下食,我就寻思喝点农药痛快死掉。”

    棒棒老黄从楼梯上摔下来后,“血管都要胀破了”依旧忍:

    “如果去大医院,挂号都要不少钱......不去,死都要在这里。”

    苦命人,女子宿舍的老板见得最多。

    她讲:以前住这的一个又病又老的妇人,就坐外边劳务市场等活,等着等着头一歪,死了。

    生死无常,命数难测。

    不忍卒读,不忍直视。

    但依旧要写出来。

    我更怕这些成了不能正视,可以无视。

    不理解的矫情,不能懂的愚笨,不屑知的境遇。

    以至于差异性大到要怀疑真实性。

    愤怒——“自作自受也就算了,还造了那么多社会蛀虫”。

    憎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样的发言太多太多。

    背后是更深层次的沟壑:

    不懂他们为何结婚生子?不懂他们为何不换份工作?不懂他们为何“沦落至此”?

    朋友,这不是由互联网所描绘的美好世界,是与活生生的人血肉贴合的人生境况。

    年老病痛,知识短缺,情感受创,这些用力禁锢、反复折磨着他们。

    他们依然以自己的逻辑维护着尊严体面。

    老黄曾说:

    “随便拿根棍子,找饭吃的是叫花子,棍子是打狗的工具,而我们的棒棒是干活的工具。”

    这是最本质的区别,老黄特别在乎这种区别。

    方淑珍一边说着死了算了,一边劝自己:

    好好活着。

    多轻多沉的四个字。

    这一生,他们始终在热烈活着。

    《冰点周刊》记录了一个细节:

    女人们会在宿舍唱歌,唱《小荷包》,唱《十五的月亮》,也会像二人转一样舞手绢。

    戚小光看得鼻酸:

    “我认为没有希望的女人,坚强地活着,太了不起了。”

    他为这部纪录片想好了尾声——一个让人放心的交代,而非彻头彻尾的悲剧。

    那时,戚小光想着,这片子要在工地的脚手架前、工棚里、在露天影院放映。

    所有人紧靠在一起,嘴里说着,心里想着:

    “喔!那多像我的母亲、姐妹、外婆、姨妈!”

    戚小光与方淑珍

    只是,只是,一切没能如愿。

    这片再也看不到,至于原因,不可多说。

    >>>>相互记忆

    《最后的棒棒》距今不足五年,曾经的“山城大军”渐渐销匿身影。

    棒棒这一职业,终将成为记忆碎片。

    如今女子宿舍还在,十年间,价格自2元涨到5元。

    老板说,就业条件好了,来住的人越来越少。

    一些女人走了,一些女人还在,或许到死都在。

    有人去拜访,表示想要募捐,被她们拒绝。

    图源:轻读实验室

    今日谈《女子宿舍》,谈《最后的棒棒》。

    不是歌颂,没有批判,甚至我不愤怒,不悲哀。

    只因这些人的人生值得去书写。

    我始终记得,作家双雪涛曾做过一次演讲,他讲:

    可能从一个个体认识世界也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总结性的。

    不要从这里面提炼出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只是一个人的上升和坠落,是非常值得书写的。

    即使不与大时代相勾连,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也值得好好去写一写。

    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于《卡拉马佐夫兄弟》:

    “首先人应该善良,其次应该诚实,但最重要的是不要相互忘记。”

    别忘记,这些游走在边缘的群体。

    别忘记,这些与我们无异的生命。

    参考资料:

    1、《冰点周刊|两元宿舍》,从玉华

    2、《十年后,窝在中国最便宜的房子住了一晚:从2元涨到5元,依旧有女人物价可归》,轻读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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