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88【砂锅】
土与火
拍与捏
儿时的记忆中,砂锅黑黑的,飘着苦苦的药味。砂锅并不是每家都有,住着几十户人家的大院里,至多有两三套,谁家有病人了便去细细寻来,院子里便有了浓浓的药香;少年的记忆中,是一架摇摇晃晃的独轮架子车,满车的砂锅整齐排列,皮肤黝黑的推车人,高亢绵长的吆喝声:“砂锅,砂 锅 卖 了......”;青年的记忆里,砂锅的香味开始变得丰富,有小米粥的、排骨的、大烩菜的,久久留存记忆深处,萦绕出姥姥的慈祥,妈妈的疼爱。
渐渐有力的脚步开始行走天下,砂锅在寻访的山沟里不经意闯入镜头。制作砂锅的作坊遍布大江南北,有人居住的区域便有作坊,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几乎都在一条陶土丰富的沟内,因为传统砂锅是陶器的一种。
陶土遇到火,佐以人类灵巧的手和聪明才智,便有了精美的各式各样砂锅,虽然各具特色,但做法大同小异,略有不同。陶器是用泥巴成型晾干后,用火烧出来的。我们的祖先对粘土的认识是由来已久的,早在原始社会的生活中,他们发现被水浸湿后的粘土有粘性和可塑性,晒干的泥巴被火烧之后,变得更加结实、坚硬,而且可以防水,于是陶器就随之而产生。
据考古发现,早在新石器时期,人们就开始使用夹砂陶。夹砂陶是新石器时代制作普遍的一种陶器,以红陶和灰陶为主。经过历代改良,夹砂陶演变成了现在我们使用的砂锅。在北方地区,民间流传为“一坩二压三筛土,四踩五捏六入炉。七煽八杈九熏烤,十分质量十分苦”。经过十几道工序烧制出来的黑砂锅内外黑亮,质地坚硬,敲击可以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所生活的山西,一套砂锅的制作基本流程如下:
1.选矿:寻找矿源、矿点,挑选合适能用的原料。
2.土料露天堆放,通过常年风吹、日晒、雨淋、冰冻等进行风化。
3.粉碎:坩子摊在坚硬的石板上用石磙碾压成块粒,俗称“偎土”。
4.练泥:把泥料练得均匀一致,不含空气或含很少空气,用手工铲泥杀练。把练好的泥揉成大小合适的泥块,加水糅合,光脚踩泥使之粘性增强,踩得越久越好。
5.拉坯、旋坯:把泥块放在转动的轮子上,根据预先的设计,用手拉出各种器型,即为毛坯。
6.清模:把模型工作面清除干净,以防杂质进入坯体。
7.印坯:把泥饼或泥条放入模型内,用手拍打成合适的厚度。
8.修坯:把坯体表面的泥纹或高低不平处修平整,圆器并要进行旋削。
9.粘接:在坯体上粘接耳、足、鼓钉等附件。有的还在坯体上进行捏塑装饰,使其更加美观。
10.干燥:将完成的手拉精坯放在有温度的地方进行干燥。
11.装窑:把合格的精坯按照品种不同分类装在支好的棚板上。经过干燥处理的锅坯放入窑炉煅烧,其最讲究的是燃料的层次和砂碟上面泥坯的位置。
12.烧窑:升温,达到烧成温度时止火。点火后向炉内鼓风,俗称“煽拜”,(以前靠人工煽风助燃,面对高温,头戴草帽,脸蒙布单,十分辛苦。保持1200至1300摄氏度约一个小时后,由富有经验的砂匠“火头”掀起笼锅看砂货色相决定停火与否。
13.冷却、上釉:铁制杈棍将烧好的锅坯夹入预先做好的炝眼宣窝里熏烤,讲究动作利索、准确。熏烤半小时左右,亮晶晶的砂货就可以出炉了。
在山西平定县的常家沟一带,是砂锅的集中生产地。随着夜幕渐笼,暑气渐渐退去,傍晚的山村便早早被烧制砂锅的火苗点亮。窑炉上火苗从笼锅盖缝隙中窜出,火焰由红色转变为蓝色,辉映着炉前制锅人暗红色的脸庞。随着汗水的流淌,砂锅由土色转变成亮晶晶的金属色。
砂锅作坊一般都是农家小院,院外堆放原料、烧窑,院内有房屋两到三间,分别为制坯、烘干、存仓所用。人数一般为两到三人,上午开始制坯,传统的工作台靠近窗户或门前,房外射入的自然光下,一双看似笨拙的大手上下翻飞,有条不紊地转动、拍打、揉搓,眼花缭乱之间便有了一个又一个精美的砂锅雏形。
我递上一支烟,希望有更好的交流,了解这一行更多的故事,但他只是憨憨一笑,顺手把烟夹在耳朵上,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这很符合手工艺人的特征,可能是长期与手工制品打交道的缘故,他们十之八九都寡言少语,远远不及手上的精巧。
汗水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滴落,应该是久已习惯的缘故,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去擦汗。转盘或快或慢的旋转,一团团泥巴在旋转的旋律与上下交错的虚影中转化成整齐排列的砂货。那泥土中滋润着汗水,在窗口透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活力的星芒。
几个小时,我和他都沉浸在重复的动作中,沉浸在完美塑造的韵味中。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站立的时候有些踉跄,那弯曲的腰似乎还没有完全伸展,便急急端起一列列砂货送进隔壁的烘干房。房内有陷入式的坑灶,温度很高且闷热,我只是进去拍了一个镜头,甚至来不及校对数据便急急逃出,一身汗已经密密渗出,黏黏的很是不舒服。他反复出入,任由汗水流淌,丝毫没有不悦的情绪。排放整齐,他又去拨旺了炉火,走出院落,洗洗手脸,然后摇头甩去残留的水珠,刚好有逆光映射,水珠散落,那神情很是俊美。
婆姨早已做好了面食,他端在手上,蹲在门口的阴凉处,大口吞食,发出极具诱惑力的吞咽声,让我不经意间便有口水流出。大约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他放下碗,终于点燃了那支已被汗水浸湿的烟,抬头望望天光(乡下两顿饭,午饭过后已是4点多。)走向不远处的窑炉。
窑炉靠土坎排列,有十几眼之多,他一一打理,醅上煤炭,点燃。回转去另一个烘干房将已经干透的沙货四个一组,用木板端出装窑,再用笼锅罩严实,忙碌的身影在热浪中穿梭,刚毅的脸庞拖出汗水的虚影,形成镜头的完美。
一个小时后,他穿了奇怪的装扮,麻袋披围,头上硬纸板做的头盔,手拿长长的金属挑叉,像极了古时的武士,旁边有助手也是一样的装扮,一个挑笼锅,一个扠砂锅。那身影在炉火的映照下营造出一种恍惚的画面,仿佛在为砂锅制造技艺的古老代言。
一挑一扠,他们无隙、默契的配合,那一个一个砂锅便划出耀眼的曲线,从窑炉中落到旁边早已掘好的铺满木屑的土坑里,坑里火苗呼应着窑炉上的火焰,他们穿梭其中,场面壮观惊险,身影淡定沉着,如天兵天将,再度扣上的笼锅中经过半小时的釉燃,便镀上亮晶晶的金属外衣,沙货浴火重生为砂锅。
夜色已深,我离去的告别依然简单,没有寒喧,依旧还是憨憨的笑,走出去很远,我回头望去,他依旧在火焰中忙碌。订单多的时候,他会有一个个无眠的日夜,在泥与火的交替中渡过,默默无语。泥与火的交融中,那些凝结着工匠精气的宁谧和期盼周而复始,他一定不知道这样的过程与艺术相关,但流传甚久的火焰与陶艺,根植于生活,必然是艺术原本的样子。
回到家里,用带回的砂锅熬上小米粥,炖上羊肉胡萝卜,那久违的香味弥久不散,香气缭绕中,总是有他们汗水浸透的刚毅脸庞闪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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