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套子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古苗人的荒田

放套子

父亲终于兑现了他的诺言,要带着我去放套子了。

父亲问我,放套子很辛苦,翻山越岭的,一会儿上山岭,一会儿下山脚,比割漆要辛苦好几倍,你怕不怕苦?山里的男孩子生下来就带了喜欢狩猎的基因,一说到去赶山打猎放套,就涌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愉悦,再苦再累也想去尝试一下。如果是在山下寨子里,像我这么点年纪,想跟随着大人去赶山打猎放套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有了机会,绝对不能轻易错过。

那时,父亲割漆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刀”,也就是把所有的漆树都割了一轮。我们在这里割漆总共有五朝树,意思就是这里的漆树可以割五个早晨,然后休息两天就结束了“一刀”的全部割漆,将进入下“一刀”。这个时候,父亲原来猎取和熏制的野味已所剩无几了。父亲告诉我,我们还要割完下一轮漆,才能回家去。我们下山回家,一方面是把收获的生漆拿回去,另一方面,我们在山上吃的粮食只准备了“两刀漆”日子的用量,需要回去再拿些粮食上山,还要带一些时鲜的蔬菜。我们上山时,母亲给我们带了家里仅剩的两块腊肉,父亲没有动那两块腊肉的意思,也许是做储备吧。我们吃的荤腥主要是向山里索取,而这些野物山里面有的是,但要靠技术和运气。

三门冲除了没有人居住外,与我们寨子的资源差不多,有的还更加丰富。这里有前人留下的大量荒田、荒土、荒坟,还有很多废弃的屋场。沧海桑田,前人在这里所拥有的一切,都被疯长的树木荆棘掩盖了。我们割漆之地的漆树大多生长在古人荒废之地,这些漆树应该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当时人工培植的留存,或是培植后繁殖出来的二代三代。有一次,父亲在树上割漆,我无聊的时候,在离漆树不远的一片满是参天大树的树林里,我用小柴刀挖土玩时,竟然发现了一把两斤来重的大门铜锁,长满绿色锈斑。后来,我在不同的树林里,挖出了锈蚀了的锄头、镰刀、犁铧,还有石磨等。父亲笑着对我说,说不定哪天你能挖出金子和银子。金子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就是挖着了也不认识啊。银子是白色的,我认识,母亲头上身上戴了不少银饰,平时我们兄弟伤风感冒,母亲就用草药给我们煮几个鸡蛋,把银子放进取了蛋黄的鸡蛋里给我“取风”。我从来没有挖到过金子银子,倒是挖到过几枚铜钱,铜钱我见过,当时,我的脖颈上就吊了一枚,据说戴着这东西是为了避邪的,只是这些挖出来的铜钱很薄,生了绿色的锈,残缺不全,用力一捏就碎了。这里还有大片的竹林,这里竹子比我们寨子后龙山的竹子粗壮得多了。树林中有许多的高大古老的梨树,结了很多梨子,一串串的,把枝条压得低低的,果实比较小,直到我们结束割漆工作,山里的猕猴桃熟透了,我们离开这里,时节已过白露,梨子好像永远长不大,暗黄的果实硬梆梆的,用力咬一口,又酸又涩。这里对我们最有用的,就是生长在土坎边的那些高大棕树了,据父亲说,这也是古苗人们栽种的。父亲将棕树上红褐色的棕毛割下来晒干,做成大大小小的绳索,大的有手指粗,小的只比细线稍大一些。开始,父亲没有告诉绳索的用途,我还以为父亲在做蓑衣,后来父亲告诉我,他是在做套子,用来套山鸡山羊。他拿出一个以前他使用过的套子给我看,一根粗绳索织成辫子形状,粗绳索的一方吊着五个一样大的细线圆套,就像现在的奥运会五环一样,圆环的边叠加在一起,这五个圆环中随便挑哪一个,只要用手指放进里面往底部用力一按,圆环立即收缩,将手指牢牢地套住。父亲用棕毛做了近百个套山鸡的套子,还做了几十个用来套山里小兽的套子。

父亲将放套子时间选择在第五朝割漆的下午,因为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休息,人需要休息,更重要的是漆树需要休息,好让漆树恢复元气。父亲说,第五朝下午这个时间最合适了,放了套子就肯定有野物上套,我们可以及时去收取。如果是割漆的日子去放套,我们就不能及时去收套子,夏天炎热,套着的野物很容易发臭,臭了的野物只能扔掉,白白地害了野物的性命,是一种浪费。

出门时,父亲先到神坛前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他口里念叨着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敬奉何方神灵。他还点燃了三根茅草杆子,放在神坛下方的竹筒内。我问父亲为什么要点三根茅草杆,父亲说这是敬神用的香。在“文革”结束以前,我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香,当时我一直认为香就是有清香味的茅草杆子,直到“文革”以后我才见到了真正的香,才知道当时破“四旧”,做香被禁止了,香就在民间消失了。我们在深山老林里就更没有香了,父亲敬奉神灵时常常用茅草杆子代替香。

我们沿着溪边而行,溪水清澈见底,流水淙淙,溪边林木茂密,遮天蔽日。我们刚走不远,在一个瀑布倾泻而下的小水潭中,父亲敏捷地踏入水潭边,伸手在水中的一个岩穴里掏出了一个身披灰黑色,皮肤粗糙的石蛙,约半斤来重。父亲从溪边扯来一根柔软的藤蔓,用藤蔓的一端将石蛙的下身捆住,把石蛙放到水潭里,将藤蔓的另一端捆住一块条石固定好。他说,我们回来时再来取。这是我出门放套子途中的一段插曲,因为白天抓石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石蛙白天一般伏在洞口,或潜伏在草丛、砂砾和石头空隙间,伺机捕捉附近的食物。一旦遇蛇、鼠等敌害或人,迅速退回洞内,或潜入水底,很难见到它的踪影。父亲在大白天能捉住大石蛙,一是他眼尖,二是一种巧合吧,不过这种巧合父亲那天碰到了好几次,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溪流穿行在昏暗的树林中,环境比较特殊的缘故吧。

我们继续沿溪而行,这一次不同于割漆时我们在山间的行走,割漆时,我走前面,父亲走后面。我们去放套子时就反过来了,父亲走前面,我走后面。父亲走得快时,我必须得跟上,父亲走得慢时,我不能抢到他前面去。父亲走在前面是为了仔细观察山鸡和野兽的踪迹。夏季,不管是雉鸡、崖鸡、乌鸡、锦鸡,还是一些兽类,它们都喜欢在早晨或傍晚时到溪边喝水,或到溪里洗澡,且路线非常固定,只要找到它们从山上下来的路线,在它们的必经之路上装上套绳,就能十拿九稳地将它们套住。捕捉山鸡所放套子非常简单,在山鸡经过的路上,将套山鸡的套子横拉开,两端固定好,然后在路的两边和套子上边用树叶遮盖伪装起来。山鸡下山时,脑袋和脖颈挺得笔直并始终保持这个姿势直往前冲,脑袋和脖颈钻进了套子里,还以为是小藤蔓缠住了它,用力向前窜,结果它越是用力住前,脖颈上的套绳锁得也越紧,直到不能动弹为止。不知是山鸡借用山老鼠路,还是山老鼠喜欢借用山鸡的路,或者他们本来就喜欢同路,山老鼠下到溪里所走的路和山鸡相差无几,遇到放了套子,山老鼠的命运也和山鸡一样。我们在放山鸡套子时候,收套子时,收获的山老鼠比收获的山鸡数量要多得多。实际放套子当中,没有哪位猎人想着要去套山老鼠,但山老鼠很讨厌,往往爱捣蛋,坏人好事,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套山羊的套子比放山鸡的套子要复杂得多。山羊经常行走的路上,留下了很多清晰的蹄子印。套山羊一般喜欢在山腰的盘路上活动,放套子时,要在山羊必经之路的下方,找一棵有柔韧性的小树,削去树枝和树尖,把套子绳索的一端系在树干顶端,然后在路的中央挖一个四方坑,上放一块木板,木板上放上套子绳索的另一端,套绳平摆成圆形的套环,把树干压成弓形并插入路边已准备好的机关中,这个机关由一段反扣在土里弓形木棍、路上木板、木板上的套环、木板下的梢子和树干组成。山羊在野物中是最机敏的,不像山鸡那样容易糊弄,因此,下了套子后,关键是要伪装好,伪装得要像从来没有人动过,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样山羊就不会起疑心,大胆往前走。一旦山羊的脚踏在木板上,木板就会掉进坑里,启动了机关,压着的树干会瞬间弹起,往上拉起套环,套环将山羊的一只脚套住,山羊就被树干上的绳索吊在空中,山羊越是挣扎,套环就越收得紧。

当我和父亲把所有的套子放完,我不知爬了多少次山坡,过了次溪流,按父亲的推算,我们那天走了三四十里吧。太阳下山时,我们回到了住地。在放套子途中,父亲又抓了三只石蛙,连同开始抓的那只,共有四只大石蛙,有两斤多重。那天,也许是因为我异常兴奋,虽然赶路时走得远而急,可我感觉一点也不累,回到棚子里时,还蹦蹦跳跳地和父亲一起剖解石蛙。那天晚饭,父亲煮了两只石蛙,石蛙肉细嫩洁白,味道甘美,父子俩饱餐一顿。吃饭时,父亲边吃饭边竖着大拇指表扬我,说我年纪不大,脚力很好,像这样满山地跑着去放套子,有的大人都吃不起这种的苦,下次回家或是再进山时,路上不用他背了。

那晚,我是在满怀期待中沉沉睡去。梦中我和父亲一起去收套子,我们一个一个的套子去收,结果每个套子都是空空的,有一个套子还套住了一条巨大的眼镜蛇,蛇没有死,而是鼓着气囊张着嘴巴露着毒牙向我们呼呼地吹气。我感到非常害怕也非常失望,走着走着,脚又酸又疼,再往前走时我已在父亲的背脊上睡着了。

我是被父亲推醒的,爬起来时,脚一动就酸疼不止,连下床都很艰难。父亲笑着对我说,快出去看看吧,看我们得了什么好东西。我走出棚子,太阳已快到头顶,已近正午时分了。我看见神坛前摆放了按序排好的野物,有山羊一只,山鸡三只,山鼠七八只,神坛前的竹筒里,三根茅草杆子中还有一根在冒着青烟。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心里顿感憋屈,掉下了几滴委屈的泪水,没好气地对着父亲吼叫,为什么收套子不叫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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