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多少岁,才算够呢?
1726年,乔纳森·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描写了一种名为“斯特鲁德布鲁格人”的奇妙生物。
这个名字拗口冗长,简单点翻译,就是所谓“长生不老人”。
自出生开始,额头上就有一红色圆点,随年龄增长,逐渐由红转蓝直到变得煤黑。整个王国境内,生有异象者不过千人,额头上的圆点,也成了他们最显著的标记。
一开始,格列佛认为,这些摆脱了死亡阴影的人,该是世上最快乐的存在。但随着观察渐深,他才突然醒悟,为何居民看待斯特鲁德布鲁格,就如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
衰老虽不致命,但年龄增长却带来一系列问题:时光让他们的身体精神一并朽坏,无一例外,都逐渐陷入精神失常的尴尬境地。
不但老人的毛病和荒唐全然齐备,还有了永远不死这么可怕的前途。
无法安息的嫉妒和忿恨,在年轻时就得知自己将面临怎样悲惨的命运,比正常人更恐惧生活的“长生者”,成了王国里最为人厌弃的灾星。
即使乔纳森早在300年前,就把“长生”视为一种诅咒。
但对永生可能的探究,对战胜死亡恐惧的积极追求,大概是除了食色性也,最为普遍的人世欲念。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想要成为格列佛笔下的“永存垃圾”,但如果延长寿命的同时,也能排除衰老、疾病等一系列连带困扰,甚至重获美好Q弹的肉体,每个人的答案,也许就没那么笃定。
当然,关心这些“身外之事”看来有些虚无缥缈,我们也总喜欢把大命题,留给金字塔尖那一小撮人。
自己一无能力,二无资格,三无兴致去探讨这些宏观愿景——“该吃吃,该喝喝,想这些有什么用?”也是最常拿来结束话题的完美金句。
问题在于,我们虽然有着无数方法,去回避对未来的焦虑,但它的前提却是,未来还会如看似稳定的当下一般,一直顺风顺水,长久波澜不兴。
很可惜,就算是最为前沿激进的幻想小说,也不会在每一章里,复制粘贴前一章的东西。
作为世界一份子,谁都无须他人允许,才能关心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前景。由前沿科技所预定的未来,早已不是遥不可及的远景,即使你避而不谈,它也正在飞速成形。
国内纪录片,很少触及前沿科技。遥想明日,似乎一直是西方频道的专利。
但腾讯新闻与曾获奥斯卡与艾美奖等百余奖项的Grain Media团队,联手制作的专题纪录片《明天之前》,终于开始从“人的维度”,拉近我们与未来的距离。
不再只高瞻远瞩,而从每个平凡个体的角度,呈现正视与选择的重要性。
不是简单预测,也并非制造焦虑,《明天之前》尽其所能摊开了一张地图,邀请观众重新审视,自己该向何处前行。
就如主持人曾宝仪,在自述中坦诚“这绝对是我做过最困难的工作,但也是带给我最大成长的工作”一样。
《人类应该追求永生吗?》这一集,也许是全4集体量里,牵扯领域最广,也最为矛盾和尖锐的难题。
想象一下,如果你能活到300岁……刚一开篇,作者就向观众抛出这一并不新奇的假设。
大部分受访者,回应还算积极:或是可以实现自己的诸多梦想,或是能眼见人类进入太空时代,或是尝试不同的人生可能,或是能尽量与爱人多缠绵些时分。
终结衰老,延迟死亡,甚至彻底战胜它们,这种普世渴望,对现代人来说其实并不新鲜。
西有炼金术与贤者之石,东有炼丹术与仙草灵药,无论是饮下圣杯之血,还是吞下蟠桃参果,即使排除借超自然之力的尝试,也有许多人希望借助科学之力解开长生之谜。
他们中最狂热的一批,称为“激进生命延续主义者”。自2016年开始,每年一次聚集在美国圣地亚哥,举办所谓“反衰老与死亡大会”,堪称渴求长生者的世界嘉年华。
会议主题无外乎对寿限的厌弃。征服衰老,征服死亡是最常见的口号。
主持人与嘉宾颇具煽动性的话语,和台下观众因兴奋而放大的瞳孔,的确难以把这场大会当做一次单纯的业界交流,而更像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朝圣场所。
对无休止延长生命的狂热追求,显而易见已成为发达文明的典型文化。严格饮食控制,热衷锻炼,成箱成箱购买保健品,每天都有如何欺骗死亡的新方法出炉。
奥布里·德格雷,这群追随者的先知。
从小就被称作天才少年,从计算机转行生物科学,一举拿下剑桥大学生物学博士,有着连犹太教拉比都羡慕的长胡须,在硅谷创立了一家专门研究“回春疗法”的公司SENS。
他自学而成的专著《衰老的线粒体自由基理论》,几乎是激进生命延续者的必读“圣经”。
其核心观点,即是如何通过服用药物及干细胞移植,来增强和修复身体内部损伤。这也就意味着,年龄虽然增长,但身体将不再陷入疾病,也不再变得虚弱,从而自然延长了寿命。
延长到什么程度呢?德格雷的说法是——大约1000年。
有一扬,定有一抑。主流学界并不待见这群德格雷的信徒,他们更多研究如何改善老年人的健康,同时能让他们多活几岁。
不像德格雷这种,花大量时间鼓吹自己的理论,留给研究实验的时间却寥寥无几。
NASA生物伦理学家保罗·沃尔普的看法则更加尖锐,“他是一个‘宣扬健康乌托邦宗教愿景的传道者,无法得到科学支持,而更像是还没走出青春期的男孩对权力的幻想。”
特别是这场长生不老大会后的展销活动,更让这次嘉年华有了一种暧昧气息。在场上百摊位,上千商家,给这些试图活过10个世纪的人,提供了他们一辈子也用不完的商品。
从所谓蕴含能量的晶体矿石,借东方智慧之名能够生发“精气”的装置,到将年轻血液注射入老人体内,及披着美国国旗的增压舱,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些五花八门的伪科学养生商品。
从希罗多德描述埃塞俄比亚人拥有一座“不老泉”开始,寻找青春秘方,不仅是一种执念,也是一门生意。而既然是生意,越匪夷所思,似乎就越有人气。
如果你以为泡泡手就能长生不老过于荒谬,那把猴子睾丸移植进人体,如今看来很是疯狂怪诞的想法,却真实流行过。
19世纪末,法国医生沃诺罗夫与生理学家赛加尔,一同开始研究将犬类睾丸碾碎注入人体的回春实验,希望以此让人类获得动物一般的强健生命力。
而后,沃诺罗夫要比他的同事走的更远,他旅居埃及与法国两地,不断进行器官移植实验。
猩猩与猴子的睾丸是他所认为最灵验的神药,若将其移植进老年人体内,能重回青春,治愈衰老和精神疾病,继而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在成为法兰西学院实验室主任后,他甚至还在非洲圈了一块地,专门用来饲养可能不太情愿提供睾丸的猿类。
相比这些激进研究,基因改良看起来“温和”多了。
47岁的利兹·帕理什,秘密接受了两种基因改良技术。前者用以延长DNA端粒,维护基因稳定性,以预防某些恶性疾病;后者则能增加身体的肌肉含量。
据她个人所言,这些治疗的确有了效果。但问题在于,她自身的主观评估,和良好愿景,在突破科学伦理底线同时,也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我们没有必要尽数抵抗衰老的研究结果,旁门左道也罢,主流进步也好。仅一个世纪内人类预期寿命增长曲线,与人口增长幅度,已经板上钉钉证明了我们的确要比前人活的更久,也更容易活下来。
真正永生也许还遥不可及,但寿命延长到百年之后,并非什么天方夜谭。
而关键问题,并非我们能不能做到,而是我们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以及个人该如何面对多出来的一大截人生。
活到多久才算够本,这不仅是伦理学问题,同样也伴随着无数连带的社会改变与颠覆。如果暂时不考虑,那多出的上百份生日礼物,会不会逼得你朋友痛下杀手。
至少贫富差距的加速分化与固着,可能恶劣到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
很明显,越是当下生活满足,拥有更多社会资源和财富的人,越愿意追求长寿。而长生不老药真研发出来,能够为时间买单的第一批人,多半是顶级富豪与业界政要。
这种基于生命权力的底层分化,可想而知将创造出超人、凡人共存的世界,掌握世界大部分财富的极少数人,现在甚至摆脱了死亡这一最后终点,在用财富造就的城堡里看着外面疲于奔命的凡人。
肉眼可见的寿命鸿沟,已经不仅是公平与否的简单问题,而可能是引发阶级斗争的革命引信。
不断加速的公平鸿沟,现在只是基于金钱本身的斗争,而后上升到生命层面,想要大部分人安心接受这一事实,想来也是不太可能。
那么,假设市场竞争可以降低长生药的成本,普及到尽可能多人手里,那更多复杂有趣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我们到底该活多久?
寿命是否需要一个法定上限?
社会资源能否供养起150甚至200岁的人?
从事那些并不怎么愉快工作的人是否又要面对成倍延后的退休年龄?
新出生的年轻人能否走进社会?
我们该如何面对不断累积的记忆与心理负担?
那些按照生命将逝制定的社会规则和道德谱系,又该怎样延续?
就如片中所说,科学并不擅长处理道德双刃剑问题,也没有所谓完美之策。
假设人类可以移民太空,这的确解决了一部分人口膨胀问题(虽说这一假设是建立在生育率不大幅度下跌情况下)。
但这种移民政策该强制吗?移民到外太空外星球的人,是否又会与地球针锋相对?显然不只是科幻作品喜欢探讨的话题。
假设死亡大幅度延迟,或者基本消失,现世的婚姻制度又能否维持?超越半个世纪甚至以上的年龄差距到底会对爱情产生怎样影响,我们也尚未可知。
更何况,基于大脑皮质层体积局限,我们能够维持较亲密关系的人的总量也不过上百。
想一想,有十代血亲还跟你有联系,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家庭。
当然,对长寿报以乐观态度的人也不在少数。超人类主义者——佐尔坦·伊斯特万就是典型。他不仅对死亡深恶痛绝,还曾经竞选总统以帮助人类与衰老宣战。
这种发源于尼采超人学说的思想,促使许多人投身“超人主义”事业,他们前仆后继,试图让人类摆脱肉身局限与精神枷锁,而现在看来,延长人生年限,是最触手可及的第一目的地。
可以永远活着,可以追逐自己未竞的事业,和因为时间所限不得不放弃的梦想,尝试多样化的人生,看着自己的子孙长大。
这些永生主义者所追求的价值核心,虽然有着模糊而天真的模样,但也无外乎建立在对生命丰富性的本质追求上。只是无论成功与否,背后的代价恐怕不需要他们自己支付。
但归根到底,无论乐观还是悲观主义者,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是:变化是必然会发生的,变化也会摧毁和重塑一些我们以往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
我们无法跨越过长的时间维度去思考,那已超越了经验与理智的最大距离。
无论《明天之前》,还是其他作品,都无法给你确切答案,它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展现给你更多可供思考与选择的前提。
所以,基于不确定的未来,我们唯有建立起个人的生死观。来应对要么猝不及防,要么姗姗来迟的死亡——现实最大的残酷性。
生命过早结束,自然是一种悲剧,而年龄过度延长,也许更是一种负担。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绝大部分人,即使避开了身体和精神障碍的直接困境,也不得不为逐渐退化的心智功能而沮丧乃至消沉。
来自古希腊黄金时期的伊壁鸠鲁学派,就有一种观点。
他们认为人生是一场宴会,只有知道终点在哪,一切才有意义。“用餐起初,你会感到心满意足,而后就撑肠拄腹,最后只剩嫌恶之感。”
这也许也证明了一点,即为何死亡总容易被人格化为某种实体。
当抽象化的没有温度的终结规律,变成身披黑袍的骷髅或拿着锁链的无常时,人似乎就有了一种自由,可以跟对方斗智斗勇,而不是只能束手就擒,掌握自己命运的尊严,就此握在了手心。
进而言之,这是一个没有总体性解决方案,但也许有着个人答案的问题。
即使长生不老只是一种幻想,但思考它,了解它,并且保留做出选择的权利,而不只是抱着不可知论态度陷入虚无,或拒绝面对这些重大问题。
主动的选择,也将随着时间成为被动的自然。也许未来,我们都将不可避免地接受寿命延长的事实,这种一直贯穿在人类历史中的变化,也许只是身在当下的个体,应对改变的一种应激反应。
就如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战士毗湿摩,拥有了一种可以按照自己意愿死亡的恩典。
他在战场中,被无数箭矢贯穿全身,而直到他把国王的职责完全传授给坚战,安抚完对方痛苦的内心后,才全无挂碍,安然离世。
虽然,我们也许无法拥有这种恩典,但接受不可控制的结果,也能让个人在面对未来的复杂可能,以及不期而至的终结时,少些过于自负的渴望,也就少了些痛苦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