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透的忧愁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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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透的忧愁

文丨左岸青士编辑丨文姐

每年中秋节前后，各种苹果陆续成熟，爹站在苹果园里，高兴一阵儿，拿愁一阵儿。高兴的是，苹果丰收了；拿愁的是，这么多苹果怎么卖啊？卖苹果就成了全家人的大事。

我村是种苹果的大村，那时候，卖苹果主要靠赶集。时至中秋，也是公家单位发福利的时候，谁家托了关系，中秋节全部卖给单位，省得天天赶集，那是很荣光事儿。

每年，我既盼着苹果早熟了，早卖了换成钱，鼓起爹那干瘪的钱包；又希望苹果晚一些成熟，多给我一些时间，去找关系。心整天悬着，搜索所有可能的关系。

爹对我的失望，是从那几年开始的。眼看中秋节到了，我还没有找到大买家，邻居的苹果园里来了大卡车，全部出货。爹的愁挂满了全身，每走一步，都能甩出一个“愁”字来。

其实，村里能一次性全部卖完的人家很少，但是，有！这让一向争强好胜的爹，有些郁闷。我家在外工作的亲戚，爹每年都要数个遍，每人打一次电话。回话大同小异，说现在混得还不行，说了不算，卖不了苹果。

爹平时爱“吹牛”，表扬有出息的孩子。说这个在东营工作，是什么什么官，能！别人办不了的事，他一去，成了！说那个在利津工作，是什么什么官，能！上面来了检查的，都叫他上，他一上，检查就过了！说什么什么人，在什么什么单位工作，聪明，自己考出了高文凭，评上了高职称，是单位的业务骨干，没有他不会干的事。总之是他家的孩子比人家的强。

每到了卖苹果的季节，街坊邻居总会问爹，你家的苹果卖得怎样了？你家谁谁谁给你卖了多少？爹总是支支吾吾，没有了先前的劲头，眼里的闪光明显地暗了下去。

有一年，是爹最开心的时候。在河口干轮换工的弟弟，传来了好消息，两天后来卡车，早熟的品种几乎全部出货。爹叫了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摘苹果，两天内摘完，装箱。

这样的机会，真是百年一遇，爹是十分珍惜的。我记得那是中秋节的前两天，红香蕉已经熟透了，乔纳金几近成熟，红富士还没有成熟。弟弟联系了大客户，要的量大，爹就指导装箱的人们，尽量把所有摘下的苹果全部装上。小的青的放箱底，大的红的放箱上。每箱苹果都要过称，爹嘱咐称重的姑父，够称就好。

附近一起种苹果园的人羡慕不已，就像我爹羡慕邻居果园全部出货那样。有一个人跑过来，赞叹地说：“一准儿是你家老大办的，可解决大问题了。我立马羞红了脸。知道内情的街坊，马上捅捅那人，那人还不明白，继续说，我知道你家老大一定会出息的。我简直是无地自容。那街坊再捅捅那人，小声说，老小联系的。那人马上住了声，自己找台阶，说，哎呀，真好，真好，都卖出去就好！我手足无措，已经不知道怎样好了，好想变成一只飞虫，快快地逃离，或者变成一只小鼠，迅速地钻进地洞。

弟弟虽是一般工人，但在爹的心里越来越伟岸起来。逢年过节，来了亲戚，就说弟弟联系人卖了苹果。在外工作的亲戚，知道了这事，都佩服弟弟的能力，也谋划着自己明年出把力。我在心里给弟弟竖起了大拇指，对自己却自惭形秽，开始全身心拉关系，为下一年卖苹果做准备。

第二年，那个大客户没有要苹果。爹想延续去年的荣光，成了泡影。在外工作的一个亲戚，运走了十二箱苹果，爹勉强绽出些笑来。我请了一顿饭，说动了一个小单位的头，答应要十二箱。爹挑了最好的苹果，彻底改变了先前的装箱方法，斤称上也多了不少。我心里五味杂陈。

说来也巧，那年单位上每人分了两箱苹果，我与对象一共四箱，爹又捡了最好吃的苹果，给我送来两箱。爹看着六箱苹果，表情木讷，说，你尝尝咱家的，甜、脆，好吃！我翻江倒海，几欲哭了。三百人的单位，一人两箱，六百箱，如果我找上了关系，我家的苹果就卖完了。苹果一时吃不了，我想送人，人家都不要，有的说单位上刚分了，有的说亲戚刚送来。我瞅着六箱苹果，呆了好一阵子。

现在，公家单位很少公款买苹果了，卖苹果的渠道也多了，除了原始的赶集，还可以网上订单销售、直播销售、微信群推销。每当看到群里有销售自产水果的，我就想卖一回苹果，一次出它个几十箱。可是苹果没有了，已经让爹永远地赶集卖完了。爹带着深深的遗憾，还有他一次性全部出货的梦想，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与我说卖苹果的事了。

我努力地去找关系，谁能买苹果，大量的，我就有意识地去逢迎，甚至是巴结。几个关系已经熟了，一次性全部出货就要实现了，种苹果的人却走了，我家也不卖苹果了。

爹的愁，我的忧，在那些苹果收获的季节里都熟得透透的，现在却永远地挂在了苹果树上，再也没有人来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