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于今绝矣(3):玄学人生主题背景下的文化养生与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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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玄学人生主题背景下的文化养生与修养
嵇康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为了捍卫自己的信念与人格尊严,敢于玉碎,视死如归,而且在于,他是在从文化和哲学的高度洞晓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种种美好之后,仍然敢于用生命去证明自己人格的纯洁与高尚,去证明丑恶不可以同流合污的决绝。这更能彰显他“玉碎”人格的深厚底蕴与旷远境界,也是千百年来后人对他只可仰视震撼,难以模仿的根本原因。
在魏晋士人玄学人生态度发展演变的过程中,以嵇康和阮籍为代表的竹林名士占有重要位置。他们把此前何晏、王弼构建玄学政治主题的初衷有很大不同,嵇康和阮籍用玄学的人生主题取代何晏、王弼的政治主题。同样都坚持“贵无”学说,但何晏、王弼用“无”来诠释理想君王(圣人)的人格内涵,嵇康、阮籍则用“无”来构建文化士人自己的精神支柱。嵇康把士人的精神家园建设作为“养生”的最佳手段:
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
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养生论》)
故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答难养生论》)
在嵇康看来,与其毫无意义地折腾那些有害身体的所谓修炼养生活动,倒不如平心静气地让自己进入一种与神仙的精神境界相一致的超然世界。如果对于嵇康的整体思想和人格追求有所了解的话,那么就会意会到这种所谓“清虚静泰”、“体妙心玄”的超然世界实际上就是他在许多诗文中反复表达的内心深处极为向往的理想人格精神境界: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第十四)
只要达到了“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样的自由而又自然的精神境界,那么也就可以“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他也就进入了神仙的境界。可见他所努力向往和体认的神仙境界,不是秦汉以来由方士哄抬起来的注重肉体修炼神仙思想,而是在先秦以来老庄等人注重精神内涵神仙人格的基础上,又吸收了魏晋玄学王弼、何晏等人“以无为本”的理想人格的基本内核。也就是说,他是从老庄到玄学“圣人体无”和“贵自然”的角度来理解神仙的内涵和价值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神仙与黄老二者是可以价值等同甚至是可以价值互换的:
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游仙诗》)
既然仙人王子乔已经弃我而去,而黄老又能主动授我以自然之道,且其结果也能达到自然无为的境界,那么又何乐不为?可见嵇康是将自然无为的境界追求作为首要目标的,所以不管是神仙也好,黄老也好,只要能引导我实现这一目标,均可顶礼膜拜。此正如清人陈祚明所言:“非真欲仙也,所愿‘长与俗人别’耳。”(转引自《嵇康集校注》第40页)
从音乐中去感受实践自然无为的境界是嵇康世俗化玄学人生主题的重要方面。他认为“心之与声,明为二物”(《声无哀乐论》),即音乐是客观存在,哀和乐是人被触动后产生的感情,二者并无因果关系。嵇康以“和”为乐的本体,而乐的本体是出于自然,那末声音的“和”与“不和就是由自然所决定的。在嵇康看来,乐,也就是艺术的本体“和”,是无关哀乐,超越哀乐的。这就是说,艺术的本体是超越功利的个体精神的无限与自由。艺术的目的在于使人们超出种种人生遗憾的束缚以及由之产生的烦恼痛苦,达到精神上的无限与自由。很显然,这是魏晋玄学对绝对自由和无限超越的人格本体的追求在音乐美学思想上的运用和落实。
除了文学和音乐,嵇康在书法、绘画、冶炼等方面有都有很深在兴趣和造诣。这些都充分说明,嵇康是一位对人的物质生命到精神生命都无比了解、无比热爱,也是极会享受生活的人。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嵇康:“《广陵散》于今绝矣”》,《文史知识》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