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翔:《板桥杂记》所载葛嫩事迹考索
余怀(1616—1696)所著《板桥杂记》一书,录明末秦淮名妓凡三十五人,又及同时名士若干人,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对南京旧院的习俗体制、名妓与名士的才艺性情、生平事迹记录甚详,加之笔涉春秋、饶有文采,洵为文学与文化史上难得之佳构。正因如此,此书自问世以来,人多目其为实录,今人之研究,也常作为史料征引,以佐证其说。
《板桥杂记》中卷“丽品”有“葛嫩”条,记载名妓葛嫩与桐城名士孙临事迹,文曰: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按此记载,则葛嫩为秦淮名妓中唯一在抗清斗争中殉难而死者,又加之与孙临同殉,于名士与名妓的缠绵之外,更添浪漫与节烈色彩,是以此说一出,便引来众口交赞。
以诗歌形式论赞的,如陈文述《秦淮杂咏·题余曼翁板桥杂记后》其十一:“蕊芳豪气问谁同,纵酒高歌孙武公。玉碎香消虹气在,果然儿女有英雄。”并在诗后注明:“葛嫩字蕊芳,归孙克咸,同殉闽中之难。”谢启昆在《题柳如是小像》其一诗中也以葛嫩比柳如是,而以孙临反比钱谦益:“书生巾服丈夫心,半墅疏窗夜语深。簉室捐躯如葛嫩,虞山殉国愧孙临。”
以传记形式记叙的,如汪有典《孙副使传》:“公被执,弁缚其所幸姬葛嫩,主将欲犯之,嫩故妓也,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卢秉钧《红杏山房闻见随笔》卷十二“葛嫩”条,更是全袭《板桥杂记》文字:
葛嫩,字蕊芳,金陵名妓。才艺无双,发垂地,而眉似远山,双腕如藕,瞳人点漆。桐城孙克咸一见即喜,曰:“此温柔乡也,吾愿老是乡足矣。”纳之后房,专宠,不复他顾。甲申之变,携嫩入闽,授监中丞杨文骢兵事。兵败被执,并缚嫩去。贼帅见有殊色,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贼面,贼遂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大骂,不屈死。噫!孙固侠士,嫩亦侠女也哉!
某些细节上,这段文字甚至比《板桥杂记》描述得更加细致,如余文只说孙临“移家云间,间道入闽”,卢文却点明了孙临是“携嫩入闽”。在文末,卢文还特意强调“孙固侠士,嫩亦侠女也哉”,对葛嫩的赞美之情溢于行间。
值得一提的是,同为秦淮名妓,顾媚却嫁给了“贰臣”龚鼎孳并安享富贵,因此亦有人以葛嫩、孙临之一同就义,来对比顾媚之晚节有亏。如陈裴之《香畹楼忆语》:“横波……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公,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庞树柏《龙禅室摭谈》:“龚芝麓与顾横波,人多艳之……欲步叔宝后尘而未能,以视孙临、葛嫩之同时殉难,能无愧死!”
然而,与《板桥杂记》同时的另外一些史料,却丝毫没有提及葛嫩与孙临一同殉难之事。最具代表性的是孙临挚友钱澄之所作的《孙武公传》:
丙戌七月,江东破,贝勒乘胜取闽,文骢闻风先入关,君亦随之行。文骢姬妾多,舁肩舆者百数十人,日行十数里,至浦城界,兵追及之,君知不免,与妻方孺人诀曰:“吾同杨君举事,义不令杨君独死,汝自为计,觅路归报太夫人可耳。”骑至,问君为谁,君抗言曰:“我监军副使孙某耳!”遂缚去,与文骢同死。
详按此文,颇有蹊跷之处。其一,孙临死难之时,钱澄之同在闽中,应是孙临好友中较早得知他死难消息的。按照“开门人渐至,死丧信初传”(钱澄之《得孙克咸死难信》其一)的说法,传达此消息的,很可能还是从抗清前线归来之人。如果葛嫩果真与孙临一同殉难(按《板桥杂记》所述,殉难现场还极其悲壮和戏剧性),那么《孙武公传》记载孙临事迹如此详细,何以却对葛嫩不着一笔呢?其二,再看传中所记孙临于千钧一发之际,与其妻方孺人诀别情景,更增疑惑:若葛嫩当时也在,于情理而言,孙临当令妻妾二人彼此照应、结伴逃归,而不会单独将其留在身边,反令妻子“汝自为计,觅路归报太夫人可耳”。此外,钱澄之《得孙克咸死难信》组诗也没有提及葛嫩,方文、孙如兰、杨炤等人挽诗中亦不见记载。
如果按钱澄之所述,孙临死难之时,葛嫩并不在现场,那么其下落如何呢?孙临之玄孙孙颜(号咫庵,乾隆二十六年进士)的一则材料,庶几可为我们提供线索。孙颜有感于《板桥杂记》所记不实,曾作《读<板桥杂记>有感》一诗,诗曰:“泛宅来栖白下门,读书惟近苧萝村。疾风不陨闲花草,谁道青楼尽负恩?衵服针缝刃在身,埋香一夕泖湖滨。曲中几部烟花队,独让娥眉一个人。”诗后并有“自注”:“姬姓葛氏,名嫩,字蕊芳,先节愍公纳为侧室。及举义云间,以饷乏登岸。葛在舟中,适有盗登舟,欲犯之,遂赴水死。《板桥杂记》所载与家乘不合,故附识之。”
孙颜的说法来自“家乘”,即孫氏家谱。事实若是如此,那么钱澄之的记载就讲得通了。陈诗在《尊瓠堂诗话》中对此表示认同:“按咫庵为武公副使玄孙,所言可以传信。忠臣烈妇,辉映彤史,吾皖之光也。”今人刘如溪也认为孙颜所说属实:“余怀文笔简炼,有史笔之美,但亦不乏小说家言。如果说孙咫庵是出于对文祸的恐惧,恐怕也未必可信,如果他真的怕什么,他完全可以不做《读<板桥杂记>有感》诗并自己注释了。”(《板桥杂记》“葛嫩”条评注)
由此可推测,葛嫩早在孙临殉难之前很可能就已经殒命了,《板桥杂记》所述不合事实。孙临于浦城就义之时,余怀正隐居吴门,他是如何得知孙、葛二人殉难详情的,时至今日已无从考索。但余怀既是孙临好友,“共殉说”无疑又契合了“名士+名妓”或“英雄+美人”的传统母题,并更增忠义节烈色彩,在明清之际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具有特定的典范意义。所以,此说之众口相传,好事者之踵事增华,也就不足为奇了。就像李香君与侯方域的事迹被书之于《桃花扇》,从而由史料范畴进入到文学领域一样,葛嫩和孙临的这段佳话也被后世的文学家所关注。晚清王蕴章据此改编为传奇《碧血花》,后阿英又在传奇基础上改编为四幕话剧,仍以《碧血花》之名传世。今人所著各种有关晚明背景的小说、散文,更是大书特书,以致有将葛嫩敷演成红线女之类侠客者,已近于荒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