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牛也会流泪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发表并获得全国性奖项。
牛也会流泪
清晨,老驼峰后的太阳还未曾露脸,星星还在浅灰色的天幕上眨眼,石峪村里的喇叭便响来了。像是撕扯着绸布,绕出几个怪异又剌耳钻心的弯后,跟着就响起了一个叫不出名的曲调来。声音粘稠粘稠的,在秋末的房脊和刚刚才发黄的的叶子间呆滞地流淌。公鸡的叫声也显得低沉而压抑,炊烟婀娜着在瓦垅上空羞涩地扭捏着,颇像贵富人的曳地长裙,左右飘飘忽忽,总也不肯上撩,温度也变得少有的躁热。
过了一阵,刮风似的嘴吹麦克风的声音响过后,传出村长赵大柱那粗大的声音:大伙们听着,今前晌,赶紧把各家的牛朝大槐树下的葫芦坪赶,村委会研究决定由二愣集中宰杀。县里、乡里今天都要派人来监督核实,,全村八十七头牛,前天都已经按花名造册,谁家的牛也别想躲过去。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天灾,天灾呀……听到广播后就赶紧往出赶牛.....
村长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空气中似乎撒了盐,越发的沉重。血腥味似乎开始弥漫,人们哪有心思吃饭,都不约而同地朝了各自家里的牛圈走去。这儿那儿不时地传来牛的沉闷的叫声,揪扯着人们的心。
这是石峪村牛的末日。恶梦最先是在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开始的.这天清晨,村里的赵老汉和往常一样赶牛犁地,牛在圈里卧着,缰绳拴得紧,牛的脖子被扯着,老汉并不在意,他边松缰绳边说:伙计,起来吧,愁啥呢?牛看了他一眼,头朝前一低,屁股撅着没能站起来。老汉觉得不对劲,他解开缰绳使劲地拽,牛挣扎着还是没能站起来,嘴里开始吐白沫,不停地咳。赵老汉慌了神。跑去叫人时才发现周围五六家的牛几乎都这样。这是啥怪病?村长赵大柱立即打电话叫来了乡里的兽医。那个五十多岁,戴着一付高度近视眼镜的兽医,来回围着牛看了几次,眼里闪着惊恐的神色说:坏了!是牛瘟!
消息传遍了全村。兽医的判断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不仅在石峪,同乡的陈家垴村也发现了牛瘟!
第二天一清早,村庄还未苏醒过来,就听到了村头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六七辆汽车停在村口,郭乡长,副县长还有县兽医站的十几位身穿白大褂的人,在村长大柱的带领下对石峪村所有的耕牛进行检查。快到中午的时候,当场公布了检查结果:全村的牛除了村西头村长赵大柱父亲德寿老汉为女婿喂着的一头母牛和另一头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牛还有待回县里化验确诊外,其余的八十七头牛都有明显的牛瘟症状!
县里当下召开紧急会议并迅速作出决定,对石峪村、陈家垴村里所有病牛集中宰杀集中掩埋!因为离石峪村不远就是县里最大的养牛场,一旦病情蔓延损失将更为惨重!县里责成郭乡长亲临一线进行监督宰杀,派人封锁了石峪村 陈家垴通向外村的所有的路口,严禁病牛外出。命令传出,一股血腥混着死亡的阴森的气息立刻笼罩了石峪村。
村长赵大柱从广播室里出来,朝村东的大槐树下走去,他越发地嗅出空气里的牛的气味来,是牛的汗味搅和着凉晒在屋檐下的一摞摞的玉米和场上的豆夹味。秋天的村庄是牛的味道最浓郁的时节。大柱闻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他从小就浸泡生活在这种味道中。父亲在他小时候就是村里的饲养员,他经常和父亲一块睡在队里饲养院里热哄哄的土炕上,夜里牛咀嚼草料的温柔的吱吱声伴着他一次次进入梦乡。清晨上学时他看到木槽前牛亲昵地拱着父亲的手,父亲对牛的慈爱传导辐射到了他的身上。父亲为了队里的牛常顾不得家,母亲抱怨说,咱娃真比不上队里的牛金贵!父亲听了不反驳只是歉意地笑。
父亲对牛的特殊情感在村民的嘴里得到了证实:他不止一次地听说过父亲在牛角下救队长的故事:那天傍晚,队里的牛收工回来,父亲和往常一样,在每头牛的背上抚摸,那是在摸牛身上是否有鞭痕。当他在一头老牛身上摸过后,手像被烫着一般缩回来,嘴里倒吸着冷气,他找到了那个打牛的人——村里的队长。
队长正在开会,父亲叫他出来他不肯,父亲便说你不该那样狠心打牛,牛伺候了人一辈子,你是队长应该爱惜集体的牲口。你打牛我心疼。队长觉得很掉面子,当下就把父亲的饲养员撒掉了。没想到那天夜里牛看不到父亲,就不停地叫。
第二天一早,新换的饲养员起来一看,几乎所有的牛都跑出了牛圈,把饮牛的锅给顶翻了。新换的饲养员觉得牛欺生,拿了鞭子往圈里赶牛。没想到那些牛反把他围了顶,那人扔了鞭就跑,牛跟着追。半路正碰上担着担子的队长,队长捋脱扁担横拦牛群。牛们便把目标对准了队长。六七个犍牛刀一样的犄角朝队长逼过来。队长慌了神,夺路便逃。牛群紧追不舍,队长慌不择路被追到了几丈高的土崖边。紧急中有人赶紧唤来父亲,父亲朝了牛群大喊一声,那些牛像听到了撤退的命令,纷纷掉转头朝了父亲走来。队长得救了,牛群像久别亲人一样围着父亲,伸出舌头舐添着父亲的手。当天父亲又回到了饲养院。
家庭联产承包后,他亲眼看到那些分散到各家各户的牛碰到父亲后总要停下来朝了父亲哞哞地叫……父亲对牛的情感深深影响着他而且在村民身上一代代延续着。牛的气息,牛的味道永远润泽着村庄和村民以及每一块土地。
今早,村长再次闻到这种味道时,心不由地微微震颤,仿佛血的咸腥朝他的干涩的喉咙里灌。
昨天夜里,他召开了村委会会议,详细安排了任务:登记、挖坑、赶牛、杀牛都落实到人头上,最难的是杀牛人二愣怎么也不肯干,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答应。散了会已经是夜里快一点多了,回家的路上忽然听到了身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唤他,星光下一个躬背的身影朝他走来,近前才看出是赵从荣老汉。他和村长的父亲是同辈人,他该叫大伯。老人的小名叫牛孩,牛孩出生在秋天的犁沟里,那天他的母亲和父亲在耕地,牛孩的母亲肚子突然疼起来,牛孩的父亲不知所措,牛孩的母亲让丈夫抓来了一大把抱喂牛的玉米皮铺在身下,就催他回村叫接生婆。由于离村远,牛孩的父亲刚走不一会牛孩生了下来,血腥味却招来了野狼,它们闻着血味瞪着血红的眼睛朝母子扑来,停在田里的两头耕牛保护着牛孩母子,两头牛一前一后把他们母子围在中间,不让野狼靠近,直到牛孩的父亲带着人回到了田头.....
而今牛孩成了一个老头。他正站在村长的面前。
从荣老汉话是简短的。说他家的两头牛看不出有得病的症候,那头母牛还怀着小牛,一两天就会生,要村长明天和乡里、县里的人说说,再等个一两天.....村长的心就跟着扯动了。老人的情况大柱很清楚,老伴卧病在床,长年吃药,家里几乎看不到像样的东西,两个儿子大虎二虎已经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从荣老汉硬是靠每年打的粮食支撑着,唯有两头牛是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为儿子结婚他已经决定把牛卖掉。大红犍是附近村里的唯一的种牛,另一头是已经怀孕的母牛。买主已经来过几回,听说还商量好了价钱,没想到牛瘟的突然降临使这一切成为泡影……老人蹲在地上,一口口地吸着旱烟等待着村长回答。
可村长怎么能答应老人的要求呢!
村长穿过横贯村中的石路朝村东的大槐树下走。猛然,后背被拍了一下,一扭头,在清晨的逆光里定睛一看,还是赵从荣老汉!老人躬着身面容憔悴,沉郁的目光望着他:你来一下.拉着村长拐进了自己的。这是十分破旧的家,低矮的屋顶黑乎乎的,已经分不出墙壁的颜色,在土炕上躺着从荣老汉的老伴。老人低着头,瑟缩着掏出一盒大光烟,颤微微的手递给村长点着,大光烟怕有二十年了!村长的心里涌起了一阵苦涩。老人说,大伯知道你为难,大伯想好了,别家的牛都杀,自己家的牛咋就杀不得?我想了一夜,那头红犍该杀就杀,我到时赶出去,就是可怜那头母牛,肚里还怀着小牛,今早吃了两泡料,怕是要生,只要你答应,好歹让它生出来,剩下的场面上的事我和二愣去应付,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村长的心再次揪紧,他说,大伯呀,我可不能开这个口呀,郭乡长说过,要是少一头牛咱村里办得那个奶牛场的贷款就要吹了,那可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呀......
这么说,你还是不答应?
村长走了,他不敢再回头,他害怕老汉那痛心的目光。老人刚才提到了二愣,他是不是及时到了葫芦坪,在这关键的时候他不会给自己出难题吧。
葫芦坪在学大寨时期是队里的打谷场, 因形状颇像个葫芦而得名,葫芦坪的四周是一丈高的斜斜的土棱,坡上长着高低不等剌槐,那根全村最大的槐树就长沟口。土棱上,它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葫芦坪,土棱的四周是宽窄不一的地,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葫芦坪,它整个形状就像个缩小了的古罗马斗兽场,只不过看台在顶部。葫 芦坪的唯一的出口只有不到一丈宽,村里人叫葫芦口,它和纵贯全村的河槽相连。村委会之所以把这里选为宰牛和埋牛的地方是因为牛进入这里就像关进了口袋。
清晨的雾霭刚刚褪尽,村民们便牵着各自的牛朝这里涌,由于是病牛,一头牛往往有几个人跟着,有的牵,有的还拿着水桶、布袋,里面放着平时牛最爱吃的、喝的,他们把牛拴在四周的石缝上,有的还抚摸着牛背。牛平淡地看着主人,安祥地倒着嚼,或者把头伏在地上,疲倦的粘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副村长大贵负责对牛进行详细登记,县里乡里特别强调,要一一登记清楚,不得有任何差错混淆。他劝说着那些不肯离开的人们:回去吧,还有第二批牛哩,时间紧吧哩!
二愣来了,他腰里别着两把雪亮的刀,他在葫芦沟口那里大喊一声:大叔大爷大伯大婶们,你们回去吧,我替你们为牛送行!我保证让牛不多受罪,要死就死得快当些!随着这喊声,那槐树似乎也在瑟瑟发抖。那些跟着来看牛的孩子们本能地贴近了大人的身体纷纷朝后退去。
二愣走进葫芦口,从腰间抽出一个瓶子,仰着脖子喝了几口,抽出刀来.在土棱顶上朝下看的人们像躲避大火一样掉转头,他们不忍心目睹那可怕的一幕。
村长赵大柱走到葫芦坪时,二愣的刀尖早已在牛的脖子很利索地上扯起了红色的飘带,那飘带冒着热气,一层层一圈圈地铺展拖叠到了地上,好长好厚,地都要快铺满了,老槐树的叶子都映红了。
村长靠在了葫芦坪出口的一根槐树村杆上,他听到了里面二愣在和牛说话。说得好亲切,好亲切,面像那么凶的一个人却对牛说着那么温柔的话,村长心里涌起一深深的阵感激,二愣呀,感谢你代表村民们向牛进行最后的告别。
村长从葫芦坪前正往村里返时,被二愣的老婆叫住。她是来替父亲赵从荣老汉说情的,她说大柱兄弟呀,俺的两个弟弟眼看就要结婚了,瘫在床上的母亲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结婚就全指望着那两头牛,俺就替俺爹俺娘求你了。
村长的心再次揪紧,他摇摇头,大嫂,我不能做假,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二愣老婆一听,喘着粗气:大柱兄弟,没想到你心也太心硬了。你爹的牛不是在今天也不杀?
他的牛等得,我爹的牛咋等不得?
村长无言以对,心里在隐隐发疼。父亲的两头牛是姐姐在三个月前送来的,那母牛已经怀着小牛,姐夫因承包村里的果园顾不得照看,也没有养牛的经验。父亲很痛快地接受了,在前一个月时小牛顺利地生下来,他想父亲养的牛之所以没有确切查出得了牛瘟的原因是因为父亲住在离村较远的村西。这些天父亲听说了牛瘟后怕小牛被染上,硬把母牛小牛分开。那一天抽走了牛的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没想到这成了人们和他攀比的借口,他就像被抓住了把柄一样觉得理亏。他说二愣嫂,我不能开这个口呀。
二愣这时从葫芦坪里出来,他跌跌闯闯走着,像是在耍醉拳,从怀里掏出那瓶酒喝了几口,便朝一旁扔去,看到村长后便大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又呜呜哭:村长,刚才有头牛,看着我手里的刀,眼里的泪哗哗地流,我的手就发了抖,我可从未遇到过呀!
二愣老婆跑过来,扯起了二愣就走,边走边说,连你都心软了,可人家的心比铁还硬!你给我回去!
二愣说,我,我答应大柱还要杀第二批呀......
谁显见呀?你不杀自然有人杀!
二愣还要想说什么,却被老婆强行连拉带扯朝前走。走了一截后,回过头来把手里的刀抛过来,刀在天空中翻着跟头绕出了几个银色和红色混和的圈子后直直地戳到村长的脚下:村长,对不起了,你找人杀吧,刀借给你用! 村长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这是要挟他呀!村里还有一半多的牛没有杀,这些牛都没有明显的病症,牛的主人又不肯自己杀,临死前的反抗是必然的,万一牛给惊炸了怎么办?
村长犯难了,他拣起了地上的刀随手戳到身旁的槐树上。这时,副村长急急地跑来,朝他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被一阵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盖过。村长朝了声音的方向看去,两辆高大的浅黄色的机器朝这边开过来,前面那个巨大的挖斗闪着耀眼的光。啊,是乡里帮着石峪埋牛的掘土机开来了!村长的心涌起了一阵欣喜:啊有办法了!
葫芦坪张开了一个大口袋。等待着第二批牛的进入。
以郭乡长、戴眼镜的乡兽医站站长为首的六七个朝村长走来。他们一是协助村里埋牛,二是要亲自监督村对杀死的牛进行仔细的核对。同时也正告知村长,他父亲养的两头牛经过化验没有染上牛瘟。
村长把二愣中途退出杀牛的事情向乡长做了汇报。乡长挠着头连连叹惜,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它指着掘土机的挖斗说,它不比牛刀顶事得多?尽管他和村长想到了一块。但是村长的心还是深深地扯动了一下。
掘土机轰鸣着驶进葫芦口,把二愣杀死的牛全部挖坑埋掉,然后在另一边又挖出了一个有半个蓝球场大的坑。乡长指挥两台掘土机并排停在了那个葫芦口,在中间留出了有三尺宽的一个空隙,只让一头牛通过,空隙与土坑的衔接外是一个斜坡,顺着它就可以直达坑底。出口的另一头连着河槽。从村里各家各户赶出来的牛进入河槽后就可以直接到达葫芦口。
很快,大贵在广播中命令那些挖坑的村民赶紧把河槽的两侧的岔路口被堵上接着就开妈始点名让各家赶牛。
很快,三三五五的牛便从各个院落里被牵出来。牛蹄磕着石头路,敲击出零散漫的声响.
渐渐地那黄色便汇成一片,朝了穿村而过的河槽平稳地流去,村民们目送着自己的牛渐渐地靠近那两台掘土机的出口。乡长、村长等待自己设计最后的成功。
猛然,人们在这黄色里看到了一片特别的红色,那是村里最高大的一头牛,它的主人正是赵从荣!它是村里的种牛红犍,在附近的村里也是有名的。它在牛群里突然朝前冲,像一艘冲锋舟,牛群像划开了一条波浪,很快冲到了掘土机跟前,头上的犄角像两把并排的尖刀。因为它看到了黄颜色的掘土机朝它挑战,可冲到跟前才发现这是个没有生命怪物时,便停在了那个专门留出的出口间左右顾盼。
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上。只要它走进去,后面的牛可就像洪流一样流向坑里,杀牛的任务就算完成。可是红犍偏偏停在那里不动了。它低下头,急促地呼吸起来,鼻孔吹着地上扬起了灰尘,尾巴骤然上翘,继而昂起头大叫一声;再低下,接着朝前走了几步,靠近了那个巨大的轮胎。又哞地叫了一声。因为不仅是它,而是所有的人都看到轮胎下压着一只血淋淋的牛角和拴在上面的一段被牛血浸染的缰绳。显然是掘土机在埋死牛进带出来的。
红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但它依然朝里走着,它的身后紧跟着牛群.....乡长的心提起来;村长的眼睛盯着牛的四个蹄。他们恨不得用一种力量把牛推进去。四周的人雅雀无声。猛然,一声苍老尖利口哨划破宁静甩飘过来,红犍像中了一箭似的掉转头屁股朝跟着它的牛群狠命地抵去。牛群受到冲击,黄色的河流像迎面撞到了坝上,急速地朝后退去。人们看到赵从荣老汉坐在一棵树下,他那只发白的手刚刚从嘴里放下。其实 ,这口哨声太熟悉了,红犍在平时就是听着这种口哨声长大的。村民自然也听惯了。
村长的手心急出了汗。他想劝阻,可是为时已晚了。惊恐 的牛群朝了河槽的另一头奔去。
赵乡长大声问,老汉,你想干啥?你这是成心干扰杀牛!
赵从荣站起来,他没有回话,只朝跑回来的红犍招手,红犍朝老人这边走来,望着老人哞哞地叫。老人上前拍了拍牛的头,红犍便卧到河槽边的一个角落。安祥得如同一只绵羊。赵从荣老汉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我的牛先死。
他坐在槐树下,头顶是村长刚刚戳在树上的那把刀。村长大声喊着让人把掘土机前清理干净,继而让牛的主人快快赶牛。可是谁也不肯动手。乡长派了跟着来的人跳下河槽,.有人动手牵.有人接过村民的鞭子赶牛,可是那牛有的像惊弓之鸟,有的左冲右突;有的却像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有人提议赶快打电话让县中队派人带枪来,那是最好的办法,乡长说,你们别出馊主意了,他们送来枪,老子的头发也白了,快赶牛吧,赶一头 是一头!
大贵从办公室里跑过来,他大声告诉乡长,陈家垴村刚才打来电话,说他们村的病牛已经集中到了一块,单等着乡里的掘土机去埋....
乡长着了急,像头咆哮的狮子大声责问村长,村里的杀牛的呢,就一个人会杀?你是咋安排的?就这样你还想贷款建养牛场,告诉你,今天完不成任务你贷个球!
郭乡长说着自己首先跳下河槽抓住一头牛的僵绳朝进口拉,可是那牛的蹄子像生了根,把他扯了个趔趄后便又返回到了牛群。河槽里的牛群沸腾了,个个成了西班牙斗牛,凶狠地盯着敢于靠近它的每一个人。当然那些有明显病症的牛躲在河槽的角落,目光里由凄凉变成愤怒,瞪着血给的眼竭力跳出岔路朝自己家狂奔。
着了急的乡长不知道怎么看到了树桩上的那把刀,拨下刀来朝了最近的一头牛靠近。有好几头牛躲开了他。有一头老牛主动朝他靠近。他平伸胳膊,握着刀;牛低着头,两只犄角低着,转着圈。还是牛来得快,一下冲过来,犄角把乡长挑起甩到了河槽上的一个土堆旁,荡起了一股灰尘。乡长手里的那把刀竟然又被甩到了另一棵树杆上!
牛炸了,牛惊炸了!
乡长被人扶起来,他大声喊着村长的名字,可是他却看不到村长的身影。村长到哪时里去了,他也临阵逃脱了?!
人与牛在继续对峙着,空气仿佛快要爆炸了。牛在河槽里又聚拢在一块。赵从荣老汉在远远地注视着他卧在河槽里的红犍牛。牛群便朝红犍靠拢。时间在这无可奈何的僵持中流淌着。
忽然,人们听到了滴滴的声音,像有人用两块石头敲击着,节奏散漫而悠然,人们朝了声音响处看去,只见在村西头的坡路上朝这里走来一个老头。老人手里端着两个草筛,他身后跟着一头黄牛,那是那种淡淡的浅黄色。牛的两胯间的奶头一坠一坠的。很快人们看清了是村长父亲德寿老汉。村长大柱就跟在他的身后。他的两头牛不是被确诊为没得牛瘟吗?他赶牛干什么?是为他的女婿去送牛吗?猜想中老人已经来到了河槽跟前。老人停下朝后头的牛唤:快点呀黄头!被叫做黄头的牛就紧走几步;德寿走下河槽,母牛也跟着走下河槽。村长大柱却拐到乡长所在的掘土机那儿。
叫作“黄头”的母牛在河槽里朝后面不远处的牛群望去,它的同类在那里站着,它有些奇怪,朝它们叫了一声,声音甜润而亲切像是问候又像是呼唤。叫声响过后群牛里的紧张的空气开始稀释、松驰。面对黄头,它们做了自己的判断:黄头不是被赶着、牵着,而是引着, 这是多么柔和悠然自得的景象呀,刚才充满杀气的气氛荡然无存。安闲、平静在牛群中间传播着感染着影响着融和着。牛们开始放弃敌意的目光。慈善和温顺又回到了它们身上。
德寿老汉又把这种气氛扩展开来,他弯腰把手中的一个草筛放到地上,叫道:黄脸,过来吃吧---黄头听到后,朝德寿看了一眼,继而扭回头朝牛群叫了一声,那意思已经十分明白:我一个吃多没意思,你们也过来吧。果然牛群便开始蠕动了,个个伸着脖子张望、观察,继而慢慢挪动四蹄,开始是试探性的,渐渐的大胆的牛便走过来,它们靠近黄头旁边的草筛后,马上被筛里满满的泡过的黄豆散发出的香味吸引了,争着把头伸到里面吃起来。后面的牛便跟着走过来。那扑鼻的香味随着嚼咀四散开来,又有更多的牛拥过来。这时,德寿老人把另一个草筛放到靠近掘土机出口的地方,把黄头唤过来。
在黄头的身后便跟着七八头牛。然而,黄头也那儿突然停下,它突然嗅到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前面的德寿加大加快了喊声,黄头!快点呀!牛便抬起头走进了大坑.....身后的牛像一条河流汇入坑里。
笑容在乡长的脸上灿烂着:好呀,村长,我错怪你了,这办法好呀!
而唯一的红犍却还卧在那里。赵从荣站起来,在地上徘徊着。
大贵和乡里的监督员忙碌着清点、登记。
人们彻底明白了老人的意图。也只有这个早年的老饲养员才会把他的牛调教得如此听话。可是他不怕牛瘟传给他的牛吗?
乡长亢奋激动地朝司机喊道:不要伤着那头牛,快砸! 快埋!
两台发动机轰鸣起来,挖斗急速地起落,红色的飘带在坑里狂卷着。悲惨的一幕里开始了。
土坑里的黄色像开水似沸腾起来了。随着挖斗的起落,和沉闷的钝响,黄色平静下来,
红色洇开了,挖斗装满土,朝了还在挣扎着的牛倾倒着,人们目光像害怕电焊狐光一样避开了那幅惨景。德寿老汉的牛藏在坑的一角眼里满是惊恐,乡长在指挥着司机的挖斗保护着黄头,村长在葫芦口外扶着父亲,德寿想看到他的黄头,可是由于他站的位置太低,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保佑他的牛。他相信乡长的承诺。
当他在煎熬中期盼着黄头从那个出口中出现时。突然听到了老伴的喊声:逮住它,拦住它——
村长看到母亲踮着脚扬着手,追着前面一头小牛,那小牛四蹄撒欢,像飘过来一片黄云。她显然是没有看管好小牛。德寿在儿子的要求下决定领着黄牛走向葫芦坪时候,特意嘱咐老伴把小牛看好的,因为这些天来为了防止牛瘟传染他强行断了小牛的奶,夜里也不让母牛靠近。没想到它在这时跑了出来。母牛的所有气息在吸引着它,它径直朝土坑里奔去。德寿、村长挡着它,小牛左冲右突,从人的两胯间飞奔到了坑的顶部,他在那里看到了坑里的母牛,它沿着坑的边朝下寻找着,在人们企图接近它时,它突然一个鱼跃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线,落到离母牛不远的喧土!
它朝坑角的母牛亲亲地叫了一声,母牛看着从天而降的小牛,一阵激动兴奋,用同样的声音回应着小牛。小牛的四条腿在暄土里挣扎,极力朝母亲靠近,它不知道他的前方空中悬着是掘土机的挖斗,也根本不知道它的危险。人们在朝司机大声喊叫:停止操作!司机的视线被挡住,当他把挖斗从半空中垂直落下的霎那间,小牛也跃出了一大步,不偏不倚恰好冲到了挖斗下。小牛一摊泥似的倒下了,玉石般的眼睛依然朝了母牛看.....
边上站着的母牛也惊呆了,它大叫一声冲到了小牛跟前,它用嘴拱着死去的小牛的头,那牛头上的血便汨汨流出,像扯出了一条红飘带......母牛哀伤地叫了一声,朝了两坑口那儿看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巨大的掘土机挡住了它的视线,其实即使没有挡住,它也看不到德寿老汉。老汉此时刚刚从堵截小牛的半路上往坑口这里返,他已经听到了人们的惊叫声,他想把里面的黄头牵出来,他恨自己的腿不利索,他大声喊着黄头......
黄头听到了,依然没有看到德寿老人,它等不及了,它对那个压死小牛的铁挖斗太憎恨了,朝它一头撞去......
又是一个正好!当德寿走进坑口正好看到那副惨景:挖斗上挖齿像剌刀一样戳入黄头的头上,牛的头像粘在了上面,血便喷涌而出,黄头的脸缠满了红色的冒着热气的飘带,它的眼睛大睁着,与小牛的视线连接在一起......
当德寿老人在乡长村长的搀扶下走出土坑出口时,赵从荣老汉上前去搀扶德寿老人,可是伸出的手被德寿拨开了,从荣老汉的手讪讪地在空中停着,然后他的目光便垂下来,
躬着腰背着手朝自己家走去,葫芦口静静的。人们看到村里最会养牛的两位老人一东一西朝了自己家走去。
村长的心在被什么撕扯着。
郭乡长的喊声打破了宁静,他大声叫着监督员的名字说,多少头了?杀完了没有?
大贵看着手里的名单回答:共八十七头,还差两头。
多杀两头!是谁家的还没有赶来?快去广播!
大贵说,只剩下了赵从荣家的两头了:一头牛母牛和刚才的红犍……他的话说了半截,因为有人指着河槽不远处卧着的那头红犍,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细一看,牛的脖下同样压着一条红飘带。那飘带贴着地面,拖了很长。村长朝树桩上插刀的那儿看,刀果然不见了,正在牛脖上插着。他意识到是从荣老汉对牛动了手。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靠近那么雄猛异常的牛。
另一头呢?
广播里开始催促赵从荣老汉的名字。不一阵,人们听到了拖拉机的响声,循了声音看去,是二愣开着拖拉机朝葫芦口驶来,车上坐着赵从荣的两个儿子。转眼的功夫车便开到跟前,二愣大声叫道:别广播了!牛已经杀死了,这是牛头!
乡长和村长一起朝车斗里看,一个血淋淋的牛头放在车上。
二愣说,是我把牛杀死的,你们要牛身就赶紧派车去拉吧。说完倒着车把牛头倒进了坑里。
副村长对乡长说,够了!该杀的全部杀光了!多杀了两头,共八十九头!
乡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右手朝掘土机一挥:马上出发!到陈家垴埋牛!
当两台掘土机从葫芦坪里驶出时,他们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赵从荣老汉赶着他家的母牛,怀里抱着一头小牛,截住了推土机。
他对村长说,大柱,这牛在家里刚刚生下,我牵来了,交给你,把它们杀了吧?
一旁的二愣和从荣的两个儿子大声喊着,爹-你- 从荣老汉说,孩们,咱别日哄大柱了,他爹把不该杀的牛都贴上了......咱的心可都是肉长的呀……
乡长发了愣,看看二愣,又看看赵从荣说:你们家究竟有几头牛?大柱,你们村里是不是还有隐瞒的牛?二愣长叹一声把实情告诉了乡长。原来在昨天夜里赵家人就商量好在今天对付杀牛的办法。在杀了第一批牛后,见村长一直不松口,就先把红犍赶出来,在杀牛的忙乱中二愣便伙同赵从荣的两个儿子,把在前几天杀死的病牛从土里挖出,割下牛头,想瞒过乡长,保住那头母牛,没有想到母牛会在今天生下,更没有想到赵从荣会把牛赶出来,谎言当众被自己揭穿......
母牛已经停下。从荣老汉也把小牛放下,小牛浑身的毛还湿漉漉的天真的玉石般的目光好奇望着周围,它挣扎着想站稳,却又摔倒了,母牛上前用嘴拱着小牛,终于站立起来,小牛便走到母牛的胯下含住乳头吮吸起来。母牛安祥地看着人们。
赵从荣老汉朝了自己的女婿说,二愣,刀在红犍身上,快去拿。
见二愣犹豫自己从红犍身上拔出了刀,递给二愣,我实在下不了手,你就替我……
二愣接过刀,朝母牛走来,母牛已经闻到了和它朝歹相伴的同伴身的血腥味,浑身像触电一样,朝后退缩,把胯下的小牛护在身后,盯着二愣手里的刀,哞地叫了一声,眼里的泪就跟着流下来。继而双腿一屈,跪在地下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的心深深地震颤了!
牛呀,你只是不会说话,为了你的儿女,你宁愿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小牛的生......
二愣大叫一声,闭着眼朝母牛刺去。可是他的手被村长用力的捉住了。村长把刀夺下,转向一旁的乡长:乡长,我代表我家刚刚死去了两头牛向你求情了,放过这两头牛吧,我保证不让它出村半步!
乡长低下了头,两眼瞅着地面,它不敢再朝跪着的牛看,他扭回头对那个监督员说,八十七头一头没有少,不,还多杀了一头!是超额完成任务!
监督员说,对!乡长说得没错!
乡长胳膊一挥,掘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再度响起,不一会便消失在村口。
村长扭回身,目光朝远处望去,老驼峰在他的眼里变成模糊的一片……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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