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倪峰｜口罩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口罩
文/倪峰
新冠疫情来得突然，一夜之间，不论大小型号、不论质量好赖，只要是口罩，疯抢一空。
奶从箱底翻出一个大口罩——那种没有鼻卡、几层纱布叠起、像个尿布片似的、她们那个时代极为流行的老式口罩。不同的是，口罩的外层，蒙上了一层白色和红色的丝线勾织的外罩，一朵火红的玫瑰花盛开其中。我想，这一定是奶当年送给爷的定情物；不然，为何要沉香压底，珍爱收藏呢？
我逗奶：“坦白从严，抗拒更严。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和我爷的定情物？”
“哼！”奶睙了爷一眼，猫着腰，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我猜：这个口罩里，一定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撇着嘴瞅爷，爷吐着烟圈，一声轻叹，低下了头。
我是个早产儿。听奶说，当年，娘生下我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我像蚯蚓一样，眉目粘黏地在娘的怀里蠕动。奶疼我，把我放到一个鞋盒里，四面放了暖水袋，救活了我的小命。
那时候，我们家的条件很差——父母过世得早，我是跟着爷奶长大的。
爷是个知识分子，在一家科研所工作。断断续续听奶唠叨过，爷和所里的一个女同事要好，好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据说，那个女同事，还为爷堕过胎。爷回到家，冷脸要和奶离婚，奶死也不从。后来，为这丑闻，那个女同事被强行调离了工作；从此茫茫人海，杳无音信。爷承受不了这打击，变得游魂野鬼、行尸走肉一般。家里的担子，压在奶一个人的肩头；虽说怨气难消，整日牢骚满腹，还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和爷。
由于早产和营养不良，我的长相十分怪异，嘴和鼻子特别大；大到令人瞠目结舌，时常把小孩子吓得趴到娘的怀里哭。我的生理年龄和我的感官年龄反差极大，二十六岁的我，看上去像六十二岁的老大爷。我自惭形秽，不愿抛头露面，特别是害怕见生人。
我戴着奶给我的口罩，满大街的人，都像遇着外星人一样，用怪异和鄙视的眼光看我。看得我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起初，我以为大家还是在惊异我的大鼻子和大嘴，这种自卑的心里，自我懂事以来，一直像蟒蛇一样交缠着我。我是个从事财会工作的人，每次去税务局办事，总有人敢在我的前面加塞；工作人员不但不维持秩序，反而袒护加塞者，一边斜视着眼睛蔑视我，一边口是心非地说：叔，你让他先办，他着急。
我哪么年龄啦，就是你叔？老子还是含苞欲放的黄花小伙哩！他着急，老子就不着急？
这些发狠的话，我只是心怂胆怯在心里嘟囔，哪有胆量和人家硬碰硬地正面交锋！
一天，那个一直鄙视我的工作人员拨开排队在我前面的人，笑嘻嘻地问：
“哥，你这口罩哪买的？”她看不出我是谁，瞪大惊喜的眼睛，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口罩上的那朵玫瑰，赞不绝口：“不仅创意好，而且做工精细。值得收藏！”
我受宠若惊。戴了口罩，竟然有人称呼我“哥”了！看来，这个大口罩，不仅遮住了我丑陋的大鼻子和大嘴，还沉冤昭雪，让我回归我的生理年龄。
我欣喜若狂，几乎是狂奔着出了税务局的大门。
蓝天……白云……自由的空气。我挺直腰板，扬眉吐气，头一次享受做人的尊严。
回到家，爷和奶却正吵得面红耳赤。
爷低着头，伤感却铿锵有力地说：“你不该给宝儿那个口罩。那是我唯一的念想。”
我叫赵世宝，爷奶昵称我宝儿。
“你还是忘不了她？”奶瞪着干杏仁似的眼睛，皱巴巴的嘴唇哆嗦着，“赵文勇，告诉你，我够忍让你了！几十年了，那口罩压在箱底，就像压着一颗定时炸弹。我过着朝不保夕、如坐针毡的日子！”
“坦诚地给你说！”爷咂了一口烟，强压着怒火，“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淑娟的下落，杳无音信啊。不然，今天和我一起生活的，不是你姚玉珍。”
“我耗尽青春，无怨无悔地伺候你们爷俩，丝毫感动不了你？”奶直视着爷嘴里喷出的烟雾，声泪俱下地说。
“对不起！”爷抬起头，不怒自威：“感情，不是付出能够换来的！”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奶失落地坐到沙发里，围裙拧成一把，嘤嘤咽咽地揩泪。
“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她。没了她，我也没了灵魂，活得行尸走肉一般。”
……
我被爷的真情感动，更为奶的无私付出而鸣不平！
口罩该洗一洗了。
我小心翼翼地摘下绣有玫瑰花的外罩，下面一层洁白的纱布上，似乎是用血写的一封信：
亲爱的文勇：
我要去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说的地方！
不要怀疑我们的感情。
祖国的利益大于一切。
忘了我吧。和嫂子好好生活。
我爱你！今生今世只能深藏在心底！
至死不渝爱你的淑娟
1962.10.11
这封迟到了五十多年的信，令爷这个坚强无比的男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1962年10月，淑娟奶奶奉命调到戈壁滩，成为无数个为中国核弹默默奉献者中的一员。
1964年10月，核弹爆炸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淑娟奶奶因公殉职。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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