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一)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年关》,散文《亲亲我的宝贝》《消失的村庄》《活在她们中间》等。
新村旧事(连载之一)
作者:李小娟
1
二十年前的木匠在整个盼儿岭已是响当当的人物。木匠做得一手好工活,无论门窗、箱柜,还是扶犁、镰把,无不堪称一绝。那些成型的木器在一般人眼里,很难看出有锯子、斧子运作过的痕迹,一切都那么精美,那么平整,那么光滑,只觉得是用刻刀细细雕镂,用细沙细细打磨而成的。
木匠住在河滩镇山上位置最高的一眼窑洞里。在这样的高度,他没有邻居。传说木匠的父亲是一个外乡人,也做得一手好木活,年轻时偶尔来这里落脚,不想日后将子孙和手艺都留了下来。那眼窑洞就是他年轻时为自己打造的家。现在的木匠,将父亲的一切都延承了下来,几十年如一日,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从没迈出过半步。
木匠的大门常常是紧闭着的,那平滑厚实的两扇门板紧紧贴在一起,任哪一个好奇的孩子怎样眯起眼睛对准门缝窥望,都不可能得到理想的结果。你只听到里面“哧啦、哧啦”锯子的声音,“沙沙沙”细砂纸打磨的声音,还有几个小女孩“咯咯咯”的笑声和“啦啦啦”木轮的小玩具飞快奔跑的声音。
从某种意义上讲,开了门的木匠家尚且可以算作河滩镇的一员,那么关上门的木匠家,就是不属于任何村落的另一个世界了。
木匠的三个女儿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降生,又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小时候,这个院子可真是她们的乐园。
小院的东边,是一架有着光滑的木垫板的秋千,姐妹三人,你荡我推,我荡她推,百玩不厌;小院西边,是一架木制的小滑梯,光溜溜的扶手和梯面上木纹层层叠叠,似一道道流动的水纹,微微泛着亮光。滑梯下面,是一间精致的小木屋,姐妹三人弓下腰钻进去,但可以直起腰站起来。她们捡来父亲废弃的小木块,小木板在里面过家家,怎么布置也不腻。
木匠想尽了办法让他的女儿们快乐。今天一把小木枪,明天一辆小木车,后天一条小木船,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木匠的女儿们从不喜欢出门,呆在家里就已经使她们极快乐,极幸福了。木匠喜欢让他的女儿们帮他干活,锯木头时,喊一声“大妮二妮三妮”三个女儿便飞跑过来,争着按住木头的一端,木匠便笑嘻嘻地拉他的锯子了。画墨线时,木匠又喊一声“大妮,过来,”三个女儿又都飞跑过来,木匠从墨盒里拉出墨线,待要交到大妮手中,二妮三妮一阵抢夺,弄得满脸满手的黑印子。这时她们的妈妈便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的针线,过来一阵训斥,将她们赶到一边,再不许打扰父亲干活。
木匠的家里,到处都是木器,成型的,没有成型的,主人不来取,木匠也不去送。有时木匠做了一口棺材,晚间怕遭了雨水,便将其抬到窑里。这些女孩们目染之多,且又不知它真正的用意,竟然在上面又躺又坐,全然不知这人造的东西也能吓得住人。
就在木门紧闭的木匠小院里,三个女儿悄然长大了。
2
一阵清脆的哨鸣由山下河滩空地悠悠飘来,叫醒了木匠的耳朵。睁开眼,窑里还是黑黢黢的,薄薄的纸窗透进一些青白的光来,不知是今日的曙光还是昨夜的月光,哨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隐约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集合了!集合了!
木匠推推妻子,点上一支旱烟,吧嗒吸一口,说,这孩子,生在早年就好了,天生一个干革命的料,大公无私!
唉,这傻丫头,咱得想个办法把她叫回来睡。
你能叫回来?怕是拉也拉不回来哪!你这话都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
这时哨声渐渐飘远了,只恍惚听到这哨声还在有节拍地轻响,孩子们整齐笃实的脚步声唤来了河滩镇的又一个黎明。
木匠去挑水的当儿,二妮回来了。她头发短短的,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红灯芯绒褂子,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得通红。这时,她已经带同学们跑完早操了,而且回家时顺路还去了一趟自家的地窖,端了一木筛子的土豆回来。
锅里熬着小米稀饭,风箱呼啦呼啦响着,灶里的火将二妮妈的脸映得红红的。锅里沸腾的水气变成了浓浓的白雾,白雾里漾着甜香的小米味,顿时让人觉得热乎乎,湿漉漉的,真是舒服。
二妮蹲在灶火的灰坑前削土豆。这是她每日必做的活。现在,大妮进县城去读书了,三妹身体不好,也还太小,家里的活理所应当地就交给她了。
这样生性泼辣的二妮让谁看都不像是木匠家的人。自从八岁时背起书包走下山,来到河滩镇的小学校,二妮的大名就渐渐家喻户晓了。二妮的出名,不因学习,全因了她的泼辣,用学校里唯一的一位老师景晓萍的话讲,就是“这孩子有超强的领导能力和组织能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二妮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景老师问,谁愿意晚上来跟我住啊?老师一个人怪闷的。
二妮一听,忽一下就把小手举起来了。她说,我愿意!教室里坐着一到四年级的三十多个学生,大同学都没敢举手,却让二妮抢了先。
景老师问,二妮,你还小,晚上不想妈妈吗?
二妮说,我都长大了,才不想呢!
第二天,景老师来木匠家帮二妮收拾被褥。木匠和二妮的妈妈不舍得二妮走,老师说也可以另找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可二妮来气了,今天我非走不可!
临走时,木匠夫妇跟景老师商量,让二妮去试几天吧,万一不行,一定把她送回来。
谁知,这一试,就试了三年。现在,二妮已经五年级了。她是班里的班长兼体育委员,是河滩镇小学校里摇铃升旗的头号人物。这样的名份让木匠惊大了眼,也气大了眼。
3
木匠喜欢大妮这样的女孩子。听话,乖巧,爱学习。大妮在河滩镇的小学校里读完了二年级,四个学期捧了八个一百分回来,木匠便下了决心,送大妮进城去念书。
送大妮离家可不像送二妮那么容易。事先,木匠的妻为大妮缝了一身新裤褂,一床新被子,为哄她高高兴兴去上学。走的那天,木匠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着大妮。大妮乖乖地跟在她爹身后,泪水哗哗地往下流,看得木匠心疼得像用锉刀锉一样。
大妮进了城,虽说家里多了一笔大开支,但一到学期末,大妮捧回大奖状时,木匠夫妇便觉得自己的辛劳有了回报,好像看到自己播撒的希望的种子已经破土,抽条,正在节节拔高。丰收,似乎需要的只是时间。
大妮,是藏在木匠夫妇心中的一颗定心丸。
现在,大妮上初中了。每个星期天,她都要背一包沉沉的书本翻山越岭操小路回来,走时,又带一包自家的干馍片去学校。在城里呆了这么些年的大妮,浑身上下没有沾上一点城里人的气息,矮矮的个子,圆乎乎的脸蛋,走路慢悠悠的,眼睛随时随地都瞅着脚尖,一迈进家门,就再不想离开,仿佛永远都是当年七八岁时的样子。
大妮有时会从城里买一包山楂片或几块糖回来。因为三妮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说话就不清楚了。大妮心疼妹妹,把平时的零花钱一分一分积攒下来买新鲜的东西哄妹妹。
其实三妮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细高的身条,白嫩的脸蛋,集中了木匠夫妇所有的优点。但是,老天总要有意无意地捉弄捉弄人,许是后悔当初将她造得太完美,便在后来要施点法术,给她种上一点残缺。总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的一场大病,可怕的高烧差点夺走了三妮的性命,如今的这点残缺便不能再细细计较了。木匠说,还好,这高烧烧坏了一个不太要紧的器官,倘若烧中要害部位呢?而且总归是要烧坏一个什么器官的,那么,这真是万幸哪!
每逢大妮回家来,三妮总会早早地出去迎接。等不及跨进家门,她就将大妮的书包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翻找了。孩子的天真让她忽略了自己的残缺,咿咿呀呀一路走来,脸上的满足和幸福让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觉得心酸、凄凉。
二妮也喜欢围着姐姐转。她自知那些稀罕的吃食轮不到她嘴里,在眼看着三妮有滋有味,表情夸张地咀嚼时,便也能从容地咽下满满的一嘴口水。她要的,是三妮的糖纸和大姐口里一句半句关于城里的新闻。
三妮的糖纸得来容易,大姐的新闻可就不那么容易得到了。大妮不喜欢说话,在家时总是书不离手,看起来很是专心。在这时二妮若是去打扰她,肯定会遭来母亲的训斥。于是,在大妮看书的时候,二妮也将自己的书摊开,借口向大妮借一支笔,随口问,你们那边这样的一支笔多少钱啊?
大妮说,五毛钱。
哪儿卖呢?是不是要去影剧院那儿呢?二妮的心目中对于城里的印象只留在影剧院这块地方。因为她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城里,后来听父亲说她曾经去过的地方叫影剧院。
就知道个影剧院!大妮将书一拍,说,出去玩吧,不知道就不要讲了!
那你到底去哪买的呢?
环——兴——街!
啊,那条街上还卖些什么呢?
……
二妮总是这样穷追不舍,大妮不耐烦可也没办法。谁要她是自己的妹妹呢?而这对于二妮来说,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挨一两句训——再说那根本就不能算训,还是很划算很值过的。
4
那些年,当河滩镇还没有新农村的时候,木匠的生活在整个盼儿岭都算是优越的。那是一个以木器来构建家舍的年代,木器的质量直接决定着居家的质量。因此,木匠的手上总有忙不完的活。院子里丁丁当当,呼哧呼哧,从黎明响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木匠的门依然是紧闭着。时不时地,见有人抬着粗壮的木料爬上了木匠门前铺着石板路的小径,踩着这脚下平整的石板,望望前面两道漂亮的木篱笆,还未叩响木匠的门板,却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木器成型,心中自是带了万分的满意和感激。木匠的家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空中楼阁。待走进那道木篱门,看到木篱以内茂盛的花株,由不得要驻足观望,手扶木篱向下看,河滩镇尽收眼底,向上看,只仿佛自己已身在云霄。扭转身,木匠的两扇光滑的木板门犹如抛了亮光,抬手叩响门环时,农人的蛮力竟完全藏匿,一时间就让人变得温文了,彬彬了。
来人在木匠家从不久留,从进门到出门,最多不过一根烟的工夫。木匠从不与人讨价还价,你放下木料,告诉他要打什么木器,打多大尺寸就行了,至于样式和做工,木匠完全值得信赖。不过,偶尔也有人复又将木料抬下山的,那准是木匠推掉的活,来人用得太急,而木匠的活已经排满,当然只能婉言拒绝了。
于是,有人向木匠提议买一台龙门大锯,下山去开一个大木器厂。再雇两个小工,生意肯定会做大的。后来又有人愿意出资办厂,请木匠来做厂长,可木匠就是不点头。
这样看来,木匠是个顽固到底,不应时事的人,只听劝过他的人讲,木匠说自己后继无人,这辈子他只想把自己的手艺活做细,做精,留一个好名声在河滩镇,他不想在钱财上费心费力了。当这些话被人们传过几十遍上百遍之后,诸多的猜测便夹杂到了其中,有人说木匠心胆太小,怕赔钱,还有人说木匠是一根经,脑子转不过弯来,也许这样的猜测都有道理吧。因为木匠到现在为止毕竟还只是个木匠,而不是老板。
还有人说,木匠是做木工着了魔了。在木匠家的柜子上,常放有木制的小工艺品摆设,譬如说,有背了箩筐的小木偶,有染了红漆油光发亮的木葫芦,有四蹄飞奔的小木马……木匠把功夫都用在这些东西上了。那些本可以废弃的小木块,木关节,放到木匠的手里,就会重新获得生命。木匠常常将它们放在手里,仔细地咂摸,品玩,大半天都一动不动。那样子,只仿佛是一位金石艺人在掂量自己的宝贝,在没有完善的构思时,谨慎地不敢动一下刻刀。
河滩镇的人都传说木匠很有钱。这么些年来,他不置地不盖房,也没有娶儿嫁女,挣得的钱一分一毛都攒起来了。那银行的存折恐怕也有厚厚的一摞了吧。
5
木匠的钱自有他的用处。其实,与木匠有同样想法的人有很多,木匠那一代人,小的时候赶上了闹饥荒,身体没长好;念书的时候赶上了文革,书没读下多少。所以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儿女身上。在木匠的心里,这辈子还有一件憾事,就是没得来一个儿子。生下三妮那年,全国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他的妻子还在月子里就随大队伍做了结扎手术。这样一来,木匠只好把希望放在女儿们身上了。他觉得,女孩子是不能沾染土坷垃的,让女人在山里种地那简直就是糟践女人。女孩子应该是谋个不遭日晒风吹,不抡锄刨土的职业,那才活得像个女人。如今,他看好了读书这条出路,他要把多年来积攒的钱使到最紧要的刀刃上。
二妮甩甩湿漉漉的头发,跑到院子里冻了几分钟,随着木梳轻快地滑向发稍,细碎的冰晶沙沙响着落到了地上。再回到屋里,见大妮已端坐在穿衣镜前,嘴里咬着橡皮筋,双手背在脑后编辫子。二妮来到姐姐身后,用梳子将姐姐额前的头发从发辫中挑出两绺来,分别绕在食指上缠了两遍,头发便弯弯地垂在两边眉梢处了。大妮抓来眼镜戴上一看,效果真不错。
二妮说,姐,头发别总梳得一丝不乱,稍微零乱一点,更有自然美。
大妮说,你从哪儿学的?难怪你学习不好,原来你尽研究这些呀!
二妮说,这是我娘胎里自带的天赋。哪还用研究?!
这时,三妮也甩着头发跑过来了,她一边推大妮离开凳子,一边咿咿呀呀比划着让二妮给她编辫子。
大妮站起身来,三姐妹齐齐地立在穿衣镜前,大妮和二妮猛然发现,三妮比她俩都高了。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娇俏动人的美少女了。
二妮拿起梳子的手有些发软。看着镜子中妹妹摇头晃脑、憨憨傻傻的模样,她一阵心酸。二妮按着三妮的指示在她头上编了数不清的辫子,这是三妮最喜欢的“方便面头”。接着,三妮又让二妮坐下,她拿起梳子,找来橡皮筋和卡子,一会儿将头发盘成蘑菇,一会儿又将它挽成蝴蝶。二妮看着镜子中变来变去的自己,心想,三妮的细胞比她多。看来,她才是从娘胎里带了天赋来的。
三妮十六岁。已经不上学了。在河滩镇这样的地方,三妮与正常孩子一道上学,免不了遭来同学的欺负和白眼。木匠可怜她的孩子,让她在河滩镇读完小学,就不让她出去读初中了。读书,这条路在三妮身上是行不通了,倒不如让她在父母身边好好享几年福,然后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这实在是万不得已呀。
大妮已经有好几年拿不回奖状了。木匠心里挺着急。他知道学习是一件苦差事。大妮一定已经尽心尽力了。不过,在木匠的预想之中,好坏只在各所大学之间,他坚信他的女儿能顺利考取大学。
二妮上初中。木匠照例把她送到了县城。二妮跟大妮不一样,木匠一百个不放心,对于这个女儿,他只有“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了。
6
星期天。大妮和二妮一道回家。现在,姐妹俩不再走山路了。木匠为她们置了一辆自行车。姐妹俩一路上你驮我一段,我驮你一段,沿着河滩镇村边油滑的公路,用不了两个钟头就到家了。
这天天气很好。二妮心情也格外地好。车子一上路,二妮边轻快地蹬着车子,边对大妮说,姐,你知道我上星期为什么不肯回家吗?
你不是功课忙吗?大妮问她。
你笨呀,我的傻姐姐!二妮腾出左手朝后拍拍大妮的腿,说,上星期我把车子弄丢了,这星期才找回来!
丢了还能找回来?你骗谁呢?大妮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倒是看看,咱们的车子有没有变化?
大妮腾地跳下车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车铃不见了,座套也没有了。
你瞧,这就是那个贼干的!二妮指指这两处地方说。
是谁偷的?你们班的?大妮问。
不知道,谁偷的不要紧,找回来才要紧,对吧?
可是……
别可是了!这就是智慧!
说来听听!
原来,二妮丢车后,没有报告老师和学校,而是每天潜去她放过车的车棚去观察。她断定偷车的贼是本校的学生,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她对谁都没讲这件事,结果五天后,那个小偷把车子骑过来了,稍微改了改妆就以为二妮认不出来了。二妮暗笑他的愚傻,偷偷把车锁上,放学时又偷偷把车骑到了存车处。二妮说,那个“丢”了车子的人,再没敢出现。
人家出现了你也不认识嘛!这次算你走运,下次一定要提早存车。
下次?下次我专门不锁车看看到底哪个贼偷车!
……
此时,三妮正手扶木篱站在自家的门口,探着身子向远方张望。一个星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姐姐们不知道又给她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或者,二姐还会给她带回一本书来?还有许多新鲜好玩的故事!
三妮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长这么大还是嘴馋。大姐和二姐都在学校食堂吃饭,有时会把吃剩的饼子或馒头带回家来让她和爸妈尝。三妮特别爱吃二姐学校的饼子,淡黄的面色,酥得直掉皮,咬在嘴里甜甜的,吃到中心处,还会有黑的芝麻和白的花生米露出来,真是好吃。三妮想,二妮多么有福气,每天都可以吃到这样的饼子,而她呢?一辈子也许都吃不到几回。
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事做的感觉是非常难受的。父亲整天在家挥斧抡锯,她帮不上忙,母亲去地里干活,她倒是常常跟去的,可是母亲不让她干活,怕她晒着,累着。现在,三妮在自家院子里养了几只小兔子,与母亲一同出去时,便拔些草回来喂它们。有空逗逗兔子,或者看看书,与书中的人物一起哭一哭,笑一笑,时间不觉也就过去了。
山下的河滩镇一天天热闹起来了。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了。摩托车、三轮车已经不稀罕,矮矮胖胖的小汽车,红的、白的、黄的,毛毛虫一样爬得飞快。那些新开的商店一到晚上就亮起五彩的小灯,忽闪忽闪眨个不停。三妮觉得,这外面的世界真是太美了。
7
河滩镇的山下开了一爿小木材厂。这木材厂一开张,就将河滩镇上空的空气激荡得乱了方寸。木匠听出来了,这就是龙门大锯的声音。锋利的金属齿轮咬切木材时,尖利的嘶鸣声响彻四方,不必亲眼去看,就能猜到此刻那些坚硬的木石在瞬间就给像豆腐一样切成了方的、扁的,雪白的锯末肯定会像雪花一样劈头盖脸扬下来。
木匠决定下山去看看。这一看,让他觉得又是失望又是兴奋。诺大的一片空地上,堆满了陈年的朽木和不规不整的木疙瘩,木棍子,场地一角,四根手腕粗的木棍支起了一个棚子,上面盖些稻草,里面放着一台乌黑锃亮的电锯。
锯木头的师傅包着头巾,戴着墨镜,麻利地将木头去皮,切割,做成大约半寸厚,一寸宽的木条便随手扔在地上。不一会,他身边的地上就存下一堆了。在这里,又有人猫着腰,不迭地数这些木条,十个一捆,扎好。码到一边,再扎好一捆,码到一边……
干活的人干得都很投入。他们都没感觉到木匠强师傅站在他们面前已经有很大一阵工夫了。还是老板小顺子过来,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恭恭敬敬地递上烟,很有些讶异地问他,强师傅,你看,我这地方让你笑话了,我实在不知道你要来……你要有啥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木匠一听,笑了,他说,我没事。今天有空,下来转转,顺便看看你的大锯。
是啊,我就说么,也只有这台大锯才能把你招来!
小顺子,你这么好的锯,咋就锯些废木头呢?你这是要干啥呢?木匠真是纳闷了。
我这是在做半成品,我有个伙计专门收购这些东西,至于干什么,用处多了,木头么,宝贝得很。小顺子眨眨细缝小眼,一脸的高深莫测。
木匠再回头看看那个灰头土脸的木工师傅,那么专心致志。也难怪,那锯子不长眼睛的嘛!不过,他也太专注于他那双手了,怎么也不看看手里的活,那能叫个活吗?
思前想后,木匠决定了要买一台电锯,不用那么大,小一点的就可以,作为盼儿岭上响当当的木匠,他不能听到别人家的电锯成天响,让不懂行的人还以为河滩镇又来了一个好木匠。他已经向小顺子打听好了小电锯的价钱,不是很贵,他完全能承受。而且,最根本的,是他看到电锯的厉害了。有了这东西,不知能省多少力呢!
三天后,木匠将电锯迎回了门。在木匠紧闭的木门内,轻巧的锯子唱起来了,雪白的锯末也飞起来了。
8
二月二,龙抬头。正巧是个星期天。
微风拂面,细柳轻扬。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空气里漾着甜甜的春的气息。山里人换下了厚实的棉衣,穿上了鲜艳的毛衣。堆在脖子上的毛围巾也卸下了,女孩子们捂了一冬的脖颈看起来是那么白皙,那么修长。
身子松爽了,还要去理一理发。二月二剃龙头。这是盼儿岭自古传下的风俗。大多数人在这天都要理一理发,一来到了时令,图个清爽;二来图个吉利。
今天,河滩镇的“飘飘发廊”里挤满了人。这家理发店去年年底才开,据说是从县城搬来的,理发师,理发器械在城里来说都是一流的。而且因为这里房租不及城里贵,理发费自然也便宜。
木匠的三个女儿早早就来排队了。大妮准备将头发拉一拉,就是人们说的“直板烫”,这样烫过的头发不是卷的而是直的,飘逸柔顺,就跟电视里广告明星的头发一样。大妮班上的好多女孩子都烫了。二妮想让头发变变颜色,时下,葡萄红最流行,她就准备染个葡萄红。三妮还没有打算,其实她只想来凑凑热闹,那一头长长的乌发,她可不舍得剪掉。不过,妈妈说了,今天必须要动一动头发的,那么,就将刘海剪一剪好了。
三个姑娘在飘飘发廊门口站了一会,看人一拨一拨进去,一个一个出来,感觉不妙。要是这样等下去,恐怕等到晚上都轮不上。大妮朝三妮努努嘴,指指理发店的门,三妮立刻会意,转身就去掀门帘。
不一会,见三妮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她一手指指店门,一手放到自己头顶上,猛地踮起了脚尖,然后又用手拼命摸自己的脖子。大妮和二妮都明白了。原来三妮在说理发师是个男的!
二妮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城里好多理发师都是男的,我同学都说,男的比女的都理得好。
三妮摇摇头,朝家的方向指指,欲转身逃走。大妮二妮一齐拦住她,大笑着将她推进了理发店。
理发店里人头攒动。三个姑娘挤在一个角落里站下来,穿过晃动的人群间不断游走的小缝,他们看到了一个留着过肩长发的男人,他在一个姑娘头上麻利地缠着卷发器,一边还在和姑娘谈笑着什么。
这个理发店雪白的四壁前后挂了两面大镜子。另两面有鲜绿色的塑料枝叶丝丝缕缕垂下来,参差不齐地落在人们的头顶上、肩上的位置。墙角处的玻璃支架上有各种各样的发胶和染发剂,形态各异的瓶子排列地错落有致,一切都那么新鲜别致。今天,如果不是人多,这小小的理发店想来会更雅静、清幽,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会儿工夫,理发师看见了她们,或许他早就看见了她们,他转过头来,抱歉得笑笑,说,三位小妹妹,请再稍等一会,马上就好。
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有些好看。炯炯的大眼睛微微弯下,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一下,姐妹三人觉得他那一头稍稍显长的头发都不那么扎眼了。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个性、飘逸。也许这正是他的风度所在呢。
9
从理发店出来,姐妹三人高高兴兴往家走。大妮甩甩顺直的长发,由衷地说,这人的手艺真好,而且不贵,改天我要拉我同学来咱河滩镇理发。二妮撇撇嘴说,要我看呀,这理发师的生财之道就是首先笼络你们这些小女生的心!你没看到那钱,哗——哗——哗,全部流进他的口袋了!
三妮一听不高兴了,回头指指那家理发店,嘴里啊啊的声音满是对二妮的不满。她指指她们三人,又比划了一堆人,又忽地做了一个吃饭的姿势,随即摇摇头。那大意在说,那个理发师多辛苦,忙着招呼客人,连中午饭都没有吃。
二妮扑哧一声笑了。她朝大妮挤挤眼,故意逗三妮说,噢,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理发师夸你的头发漂亮了,怪不得你要替她说话!
三妮的脸刷地就红了。她啊啊叫着,急得又是摇头又是跺脚。二妮步步逼人,我看呀,三妮挺喜欢理发这一行的,不如回家跟爸说一声,让她去飘飘发廊做小徒弟吧!
这回三妮恼了,她撅起嘴巴,狠狠地去推二妮。二妮一边坏笑一边闪躲,大喊“饶命!饶命!”
大妮看她俩在路上推推挤挤的样子,淑女也立起了眉毛,你俩像什么话?还以为是小孩子啊!不觉得别人都在看你们吗?
啊,老姐生气了。三妮,人家端起老姐的架子了!二妮还是坏笑着,手上却松了三妮。
沿着一条碎石子路往前走,看着两旁砌好的地基和一排又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砖,大妮突然叹了口气说,咱家要不是供咱俩念书,恐怕也能在这儿砌个地基了。
所以,你得争气,考上大学,对不对?二妮的嘴巴总是比刀子还快。
那你呢?听你这么说,这件事好像与你无关?
也不能说无关吧,只能说我不是那块材料,其实我这样白白地榨取家里的钱,有时真觉得于心不忍。
那你——
所以我决定,初中读完能行的话上个中专,大学梦就不做了。现在的社会,不一定只有读书一条路可以走。你说呢?
前途渺茫啊!大妮长叹一声。其实,我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考大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学校每年才能考中那么十来个。
尽力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说呢?
还能说什么呢?大妮觉得,这些年来,她在求学路上跋涉,不知洒了多少汗水和泪水,就像一个农人,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于那一畦菜田,但最后能不能丰收,自己并不能决定。诸多的因素在共同影响作用,凡事都不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愿发展。学习这件事太注重结果。人们对后果的构想无形中就给学习的过程添加了色彩,有的做苦行僧,等待修成正果,有的悲观颓废,做了撞钟的和尚。可实际上,学习,求知的过程是多么美好——它本来应该是多么美好!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
10
小顺子的木材厂整天电锯轰鸣。一开始,河滩镇的人都骂他瞎折腾,搞得全村鸡犬不宁。木匠也想,一个和大妮一样年岁的黄毛小子硬是拿钱任着性儿玩,简直就是胡闹。可是,不过几天,人们看到有诺大的卡车来拉货,还有眼尖的人看见大叠的钞票落到小顺子手中时,他们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现在,这嘶鸣不歇的噪音仿佛跟河滩镇的人混熟了,有一会停电了,听不到声音了,反而弄得人心慌。
不过,大妮和二妮可不喜欢这样的噪音。大妮马上就要高考了,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现在耳边又来了这么一道尖利的声音,简直就是在摧残她的神经细胞。二妮更有些愤愤不平,说,这根本就是噪音污染,严重者可以震坏人的鼓膜,还会让人神经衰弱。河滩镇的人应该团结起来制止他的这种行为。最好的办法是,没收他的大电锯!
说归说,作为木匠的女儿,她们也只能这样说说解解恨。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木匠父亲是不喜欢她们出风头的。更何况,自己家里的那台小电锯也时不时会嗡鸣一阵呢!
不一会,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在说,喂,社员同志们,小顺子的木材厂又置了一台大锯,急需木工师傅两名,另招捆木板的工人若干名。请有意去做活的社员找小顺子去细细商谈。
真是岂有此理!大妮二妮齐声说道。
当天,大妮二妮骑车进城去上学时,绕路去看了一下小顺子的木材厂。姐儿俩听到了更为尖利的直钻耳朵的音响,飞扬的锯末粉尘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呛得人直打喷嚏,直咳嗽。那些灰不拉叽的旧木头小山似的一堆又一堆,边缘处竟有几根长短不齐的木棍东倒西歪地站立着,仿佛一队衣衫不整的农民忽然间做了哨兵,太可笑。不用说,那一定是小顺子做的木篱。
大妮二妮给呛得张不开嘴,都由衷地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准备上车离开时,鬼头鬼脑的小顺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见她俩便眯起眼,笑着打招呼,这是上学去呀?正有个事要上你家去,你爸在家吗?
在!大妮二妮齐声应了一句。应完了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在就好。小顺子嘿嘿一笑,我这就去找他。
这个小顺子,搞得姐儿俩一路都闷闷不乐。二妮说,瞧他那瘦猴样,能成什么气候?
大妮说,瞧他在咱面前摆的那副大人架子,像不像啊?
二妮说,就是,他才多大?你听,还要找咱爸商议事情!
大妮说,八成是要打什么木器,就他那堆废木头,那叫“朽木不可雕也”!
二妮说,对,朽木不可雕。要我说,他小顺子,也是朽木一——根!
11
偷车的贼没抓到,二妮总有些不甘心。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二妮决定冒险再让她的自行车在车棚内呆一夜来套这匹狼。
放学时分,二妮躲在女厕所门外的矮墙后,探着脑袋看跑家的同学熙熙攘攘在车棚里推车。她紧紧锁定自己那辆“飞鸽”牌二六自行车,看谁敢过去碰它一下。如果有人敢碰它,二妮会看着他(她)踢起支架,推出车棚,一只脚踩上脚蹬,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过去,微笑着拦住他(她),让他(她)改日在全校曝光,供认以往一切偷车罪行。
不过半个小时,车棚里的车子就差不多都走掉了。可怜她那辆车子,被乱哄哄的学生们推倒几次,又扶起来几次,最后还是孤零零地躺倒在地上,好像累极了,既等不到主人来就只好就地休息的样子。车棚里还有另外两辆车子,一辆破烂不堪,歪歪斜斜地靠在墙根,一辆后胎瘪了气,被先前来的一个同学又加了一把大锁,给停在了车棚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里。想来今晚它必是要在此过夜了。
二妮又站了许久,脚都有些麻了,车棚里都没再有过动静。第二次熄灯铃响了,二妮准备潜去车棚,将车锁好,然后回去睡觉。
正在这时,一个瘦弱得直打摆的身影蹑手蹑脚过来了。校园里路灯已经全部关掉,只有车棚与厕所共用的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这身影直奔这边来了。
二妮屏住了呼吸。目标终于出现了。她的心激动地快要蹦出来了。
这人果然走到了她的车边,先蹲下去扶车,然后双手握住了车把。
二妮的激动和愤怒已经达到顶点了。她早就忘记了预想中的从容,大叫一声,站住!然后飞奔了过去。
这个人显然给吓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了。夹在胳膊下的一本书哗一声摔到了地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俩人相互都看清楚了。二妮正有些纳闷,此人先开口了,你忘了推车了吧?我认得你的车。
哼,看不出来啊,假小姐!二妮冷冷地说。
我今天晚上才开始的。这不快中考了吗?你知道,我……
噢,那你准备骑上车子到哪儿“刻”去呀?
这“假小姐”一听,赶忙踢好支架,一脸无辜地说,我,我,你怎么可以……我……
二妮看他那猥猥琐琐的样子,料定了他没干这事的胆量。这个贾兵兵,跟他同学三年了,黑的白的其实早就应该看清楚了。就凭假(贾)小姐,这个绰号,也不该怀疑他。
你刻吧,你倒是会找地方,这儿的灯一夜不熄。二妮说完,转身走入夜色中。
二妮的抓贼计划就此取消,往宿舍走的路上,一直觉得扫兴,一直耿耿于怀。等到躺在床上,忽又觉得好笑。改天将这事讲给舍友们听,不让人笑痛肚子才怪!
二妮好像天生就是贾兵兵的克星。初一时,有一次上体育课,全班同学排好队站在操场上等老师来。那天,寒风凛冽,同学们都缩着脖子在原地打转转。这时,二妮看见贾兵兵穿着一件一只纽扣的西装,里面只套了一件淡粉色的衬衣。长颈鹿似的脖子怎么缩也似乎找不到一丁点温暖。于是,二妮忍不住说,喂,贾兵兵,你穿那么一点点,不冷啊?贾兵兵刷地红了脸,赶忙说,我里面还穿着毛衣呢!
顿时,全班同学哄地笑了。二妮也没料到,同学们的目光早就盯在他俩身上了。不过,她还是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穿衣服怎么没有次序,衬衫怎么可以套在毛衣外面?
那一次,二妮本来是无心的,却好像有意捉弄了贾兵兵。后来听同学说,当天晚上,贾兵兵宿舍的男生一齐揪住贾兵兵,非要看他里面穿的毛衣。原来,那是一件羞于见人的毛衣,它是几股颜色不一的旧毛线并起来织的,而且领口、袖口早已烂作了一堆。
不知道是不是二妮的第六感在作怪,她觉得,自那以后,贾兵兵就总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了。不久,“假小姐”的绰号也于他身上诞生了。
12
这天星期四,下午上兴趣班。大妮报的是文学社。她们班只有她和团支书李家奇参加。
大妮和李家奇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尤其是李家奇,天生不爱说话,还长着一副“沉思者”的面孔,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从来都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晃,从教室晃到宿舍,从宿舍晃到食堂,怎么看都觉得这人有些另类。
李家奇有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是他上高二时一次团会上讲的。直到现在,大妮还对那次团会记忆犹新。
那是新年以前的一次团会。记得那次团会的主要议题是“新年联欢会”的筹备,说到用班费租借一台VCD时,同学们意见非常不统一。李家奇说,这样吧,咱们以选票定夺吧。同意租的写一个“租”字交过来,不同意的写个“不租”也交过来,现场检票。
当时,好多同学在下面就开始小声议论了。这么一件小事,占用大家这么多宝贵的时间,会不会当个班干部?有的同学自己写了选票,回头便拿出作业本来写作业。
选票收齐后,有两个同学自告奋勇上去检票。下面同学大都埋头学习了。团支书李家奇拿起黑板擦来轻敲一下讲桌,说了句,“难道你们都觉得事不关己,就要高高挂起吗?”下面同学有人窃笑,还有人偷偷瞟李家奇一眼,故意不抬头。
票检到中间时,上面同学突然慢条斯理声音响响地说了句“猪”或者“不猪”,然后笑着去问团支书,你说这张选票算不算?大肥猪的“猪”!
霎时,下面同学都抬起了头,轰然大笑。众目睽睽之下,李家奇“沉思者”的面孔又多了一抹忧伤的颜色,他叹了口气说,同学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决定从此灭亡,不再做团支书。说完大步跨下了讲台。
如果李家奇从此灭亡,也许大多数同学会心生遗憾,尤其是那个捉弄过李家奇的同学,他应该会很惭愧的。可悲的是,李家奇并没有从此灭亡,当然也没有爆发,他被班主任叫去教育了一通后,又低着头迈着大步去组织团会了。
从那以后,大妮宿舍的女孩们一说到李家奇,开口便会提到鲁迅的那句名言,因这名言被赋予了新的涵义,李家奇便荣幸地成为了它新涵义之下的主人了。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动物。不爱说话就等于不爱表现吗?不是的。就说李家奇,他有一大爱好,就是唱歌。尤其爱唱陈百强、刘德华的粤语歌。其实他口中的粤语,不过是把他那蹩脚的普通话升了一个调,离真正的粤语有十万八千里之远。可李家奇同学,每次被同学推荐出来一展歌喉时,总会郑重其事地先问一句,同学们,你们要听国语还是粤语?这时同学们便会齐声喊一句,粤语!然后趁鼓掌的时分再把憋了一肚子的笑释放出来。
李家奇似乎很喜欢同学们推荐他唱歌。这个沉默的人竟然这么爱表现他自己。
再说今天的兴趣班活动。在大妮去文学社的路上,李家奇追上来,把他的一个黑色塑胶皮笔记本交给大妮,说,你帮我把本子带过去,我有些事,随后就到。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大妮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如果李家奇是一座显形的冰山,那么大妮,她就是一座隐形的冰山,藏在海底,更加冰冷。
大妮去了文学社找了位子坐下来,等了许久不见李家奇来。便随手翻开了他的本子。
大妮翻开新写的一页。上面说,今天,我穿着一身雪白的运动衣在操场上打篮球,我敏捷地抢球、运球,全然没顾场边围观的人,当我一跃而起,顺利地投篮后,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哇塞!好酷!”我猛一转头,发现场边栅栏外那么多双女孩子的眼睛在看着我,而我却只认出了一双眼睛,一双藏在镜片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一刻,我如何来形容自己内心的幸福啊?
大妮合上本子,急忙向门口望了望,好在李家奇还没有来。她的脸一阵发烧,那句“一双藏在镜片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是说谁呢?那天,她自己似乎就看了一会李家奇打篮球的,她是去图书室的路上顺便看了一会的,他说的是她吗?怎么可能啊?那不是她又是谁呢?大妮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人海茫茫,自己未免也太有些自作多情了。
大妮又忍不住将本子翻开,呼啦啦翻过,发现那根本不是笔记本,而是一个日记本。大妮有些生气了,这个李家奇,怎么可以让别人替你拿日记本呢?
13
小顺子去找木匠的当儿,木匠正和两个人说话。一个是村长,另一个是村里赤脚医生张大夫的儿子。
木匠的小院里平躺着两根抱不住的大松柁,小顺子一看不妙,来的不是时候。这八成是要用来打“材”的。前一阵子听说张大夫去了省城大医院看病,现在看是不行了。行医一世,救治过数不清的人,到头来却救不了自己。自然的生存法则有些残酷,古人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似乎很难得到上天的回应,可怜张大夫,才只有五十几岁,于人于己,都不是该去的时候呀。
只听村长说,强师傅,你一定要下功夫作,下十倍的功夫做,张大夫不比别人。张大夫的儿子也说,强师傅,我爸这辈子就信任你,让你给他打“材”,他放心。
三妮的妈妈在一旁早已落下泪来,她轻轻揽过三妮说,你们放心吧,张大夫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要不是他,三妮恐怕……唉,老天不长眼哪!
小顺子在一旁听得心里怪不是滋味。为缓解一下气氛,他忙站起来给各位递烟。这时,村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小顺子,你找强师傅有事吧?我们该走了,你们谈吧。
小顺子一听,着实吃了一惊。他忙说,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强师傅的电锯好不好使。叔,我最近刚买了辆小面包,有什么拉拉运运的活,我小顺子随叫随到!
木匠抬眼瞧瞧小顺子,他的笑僵在了脸上。这个小顺子,鬼得很,村长面前会卖乖,今天来这儿,八成没什么好事儿!
送走了村长他们,木匠回过头来问小顺子,有啥事,说吧!小顺子眯着眼嘿嘿一笑,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电锯。怎么样?还好使吧?好使!木匠边说着边蹲下身去给松柁刮皮。小顺子见状,说,强师傅,你忙,电锯没问题就好,有了问题我去帮你联系厂家!我走了啊。
木匠掩上门,嘴角不由地浮上一丝笑意。这个小顺子,人小鬼大,过不了多久,他肯定还会来的。
张大夫的归来在河滩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南村北的人都纷纷拎着鸡蛋补品去看他了。张大夫一生好人缘,医术高明先不必说,无论寒暑,无论几时,总是随叫随到,从不推辞。相比之下,邻近几个村就没有这样的好医生。他们还经常翻山越岭来找张大夫。如今,河滩镇的张大夫没了,谁有个头痛脑热,有个痢疾霍乱什么的,可该去找谁呀?
村长说,很快我们就会派人去乡医院进修学习,很快就会有年轻的医生来接替张大夫了。村里人都犯疑了,难道村长早就物色好人选了吗?谁那么眼疾手快就到村长那里报了名了?
14
飘飘发廊里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给理发师做小工。这样一来,不仅旧日的女顾客不断,还增加了一批男顾客。每当有男顾客来时,那个理发师就不动手了,专门让他的女徒弟学手艺。这个姑娘似乎本来就会理发的,看她的一招一式都老练地很。尤其是给客人刮胡子,让你舒舒服服地躺倒在那儿,微闭上眼睛,只感觉一阵惬意的抓挠在脸上灵巧地游走,耳边还依稀能听到自己胡茬一浪一浪齐根剪短的“嚓嚓”声,却不用担心会伤及皮肤。理了发,刮了胡子,姑娘还会给人做一次从头到脚的按摩。她的两只柔软而有力的手一会儿轻敲,一会儿推拿,无论碰到哪儿,仿佛都能命中最敏感的穴位,让人美到死,舒服到死。
河滩镇的人似乎对这一对外乡人特别感兴趣。有人在背地里猜他俩是小两口。还有人说他们是私奔的一对。谁都不满意从理发师口里得来的那句“她是我家乡来的小徒弟”这种说法。除了观察、猜测,再没有别的办法。当理发师与他的小徒弟在一起用家乡话咕噜咕噜对白时,河滩镇的那些好事的人瞪着眼睛,竖起耳朵也只能是干着急。于是,他们便互相递递眼色,说,瞧这一对拿他们的鸟话谈私密事呢。咱听不懂,猜也猜到了。
女徒弟的到来给飘飘发廊增加了不少收入。这家小店从一落地就开始赚钱,现在更是门庭若市,火得不得了。一到夜间,这间小店灯火通明,流行歌曲轻轻柔柔弥漫四野。在河滩镇这样闭塞的山村里,这发廊确实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木匠从来都没有去过飘飘发廊。木匠的妻说,如果河滩镇的人都像你这样,恐怕那个理发师早就饿死了。更不用说把他的小徒弟带过来了。
然而,河滩镇毕竟只有一个木匠。出门上街走走,仿佛一夜之间河滩镇的年轻人就都成了白种人,一个个顶着一头或焦黄或火红的头发,昂昂然,飘飘然地向前走。一种潮流形成一个时代,无论好看与否,只要与潮流混为一个颜色,自信便来了。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也许正是这样,社会才会进步。
如果说河滩镇前的公路为河滩镇人打开了一道窥望世界的门,那么飘飘发廊便首先从形象上让河滩镇人过了一把与外界接轨的瘾。
在此,我们不得不感谢飘飘发廊的那位留着黄色长发的男理发师,他的名字叫王晓光。
15
一连几次模拟考试,大妮的成绩都很不理想,各科老师都将她叫去谈话,让她调整心态,否则这样下去高考会很不乐观。
大妮觉得这段时间日以继夜地苦读,已经将她的脑神经抻长到几近断裂的程度了。这紧紧绷着的脑神经形成一个网兜,兜着大妮生吞活剥的书山题海,它就要撑不住了。
大脑已经在抗议,每一处头皮都一触就痛,太阳穴处突突跳个不停。特别是考试的时候,大妮觉得她的神经在那个时候就瘫痪了,每一道题似乎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来的,思考的功能好像全部都丧失了。
大妮想每天少看点书,多睡一会,让她的神经细胞也来个休养生息。但这样的结果反而使她更加痛苦。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丝睡意都没有,心慌慌地直跳。大脑根本不是在休息,而是拼命地上演教室内、教室外的一幕又一幕。大妮觉得,也许她此时就像一匹跑疯的马,已经不会停脚了,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只能等什么时候体力耗尽,“腾”地倒下了。
班里的气氛进入了两个白热化的极端。有望考上大学的那几个人整日埋头苦干,摩拳擦掌,准备冲刺。无望考上大学的大多数人都躁动不安,忙找工作的,忙谈恋爱的,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大妮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一端。表面上,她是爱学习的,多少年来,她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都是最乖的孩子,而在内心深处,她也在为落榜后的日子想招。这个实际的问题由不得让人分心,大妮痛苦地想,像她这种人,心无旁骛地学了十几年,到头来结果要是一场空的话,将来能干得了什么呢?
看得出,李家奇和大妮同是在榜单边缘徘徊的人。他那张“沉思者”的脸在这段时间里更有了几分雕塑的意味。左胳膊肘随时随地地支在桌上,前额靠在左手的空拳之上。右手中紧捏着一支笔,写一会,闭一会眼睛。大妮看他的姿势,那绝不是做题,一定又是在写日记或是在写诗。这个沉默的人,他所谓的爆发,到目前为止,还停留在那个不能公开的本子上,只怕狂轰滥炸,痛昏了自己,都没有人知道。
大妮自那次偷看了李家奇的日记后,总觉得这个人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迹。总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任这个人从眼前一次次地掠过。她忽然觉得他很可怜,那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姑娘一定还在她少女的懵懂中徜徉,也许李家奇每天只能望着她毫不知情地来又毫不知情地去,那么即将分手的日子里,于他这样一个沉默的人是多么地痛苦。
奋斗,等待,煎熬。阴霾的天,阴霾的心。
16
课堂上,二妮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那是个阴天,乌云压顶,教室里一片昏暗。空气中蓄满了沉沉的水汽,吸干了夏日里应有的温度。大多数的同学都只穿一件短袖衫,这会儿冷得直打哆嗦。唯独站在讲台上的物理老师,一边讲课,一边拿手绢揩汗。这个年轻的物理老师,微胖的身材,有张红润的脸,时常笑眯眯的,说起话来,总是不愿张大嘴,而要将嘴唇一撮一撮,撮成一个小圆圈。二妮怔怔地看着他在上面挥汗如雨,心里乐得开了一朵花。这时,突然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猛地一惊站起来,发现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老师说,想想,连通器,日常生活中挺多的。二妮大喜,老师竟会重复一遍题目,大概压根儿他就没发现她走神。连通器,连通器,——哈!有了。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只要是连通器就可以吗?二妮问。
当然了!举一个连通器的例子。
我觉得鼻子和嘴就是连通器!二妮说。
哄!教室里顿时爆笑起来。物理老师也忍不住张大嘴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他的汗更加流个不止,让全班同学的血液都多循环了几个来回。
老师边笑边摆手叫二妮坐下。二妮红着脸也忍不住笑了。从来没见物理老师如此张大嘴笑过,今天算是一睹他的笑容了!
隔了一天,学校大扫除。二妮和贾兵兵被分到一起擦玻璃。擦着擦着,贾兵兵莫名其妙地笑了。二妮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问他,喂,你笑什么?贾兵兵说,你真有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二妮追问。
鼻子和嘴!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二妮的脸腾地红了。这个贾兵兵,竟然也学会揪她的小辫子了。纯粹是乘机报复!
是吗?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二妮伸手捏来一支自动笔,尖细的铅芯嗖地刺中了贾兵兵的手背,贾兵兵“哎哟”惊叫一声,笑容即刻消失。二妮美美地笑了,看你还敢不敢?
二妮很快就要中考了。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人生的一大转折。这些年,县城内唯一的那所高中的升学率低得可怜。好多同学都说进去了等于浪费光阴,浪费钱财。如果想考大学,就得去别处读高中。家住县城的同学消息灵通,门路也多,纷纷准备了去省城或其他县城读书。还有一部分同学,已经厌烦了考试升学,家里比较宽裕的,就准备上个中专或技校,学门手艺什么的,摆脱黄土是最终目的。二妮感觉自己应属于后一个群体,可她不敢肯定她固执的木匠父亲会不会同意她的想法。不过,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她还是在花花绿绿的中专学校中细细地翻找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能找到一所便宜又实惠的学校。
17
张大夫的灵堂设在河滩镇山上最开阔的一处地方——打谷场上。从山下的公路上向前向上望,绸做的紫红色灵棚侧壁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好似整个山梁都在微微抖颤。灵堂前金童玉女分立两侧,白马,大轿静候一旁。金山银山,庭院,电器,一切人间的享用品都以纸的形式陈列在灵堂四周。各种各样的供品在灵堂的长桌上堆成了山。身着孝衣的亲眷们跪地守灵,前去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停灵的最后一日,木匠前去为张大夫上了一柱香。这两个在河滩镇都享有盛名的人物,一个日行千里,一个足不出户。一个热情和善,一个冷傲孤僻,但在木匠的心里,他由衷地敬重这个为别人活了一世的人。看着那只他亲手为他打造的好归宿,木匠微微地感到了一丝欣慰。张大夫一生都在应他人之求,他好像从来都对人无所求,那么,今天,算是他做木匠的应了一回张大夫的求,他是多么荣幸多么骄傲啊!
灵堂前青烟袅袅,香炉内檀香拥挤,人们将所有的祈愿都默默地递予香火,唯愿死者瞑目安息。
小顺子果然又来了,就在张大夫下葬后的第二天,木匠正打扫他的小院。
小顺子进门,忙脱掉外套弯腰去收拾地上的花皮。木匠停停手,让他坐下说事。小顺子都坚持要边干活边说。
木匠说,什么事?说吧!
小顺子眨眨细长的眼睛,笑嘻嘻地说,强师傅,我想跟你合作。我思来想去,觉得咱俩一定是最佳的合作伙伴。
可是,我不觉得这样。木匠直截了当地说。
强师傅,你听我说——小顺子并没有灰心。
不必了。木匠打断她,找别人合作去吧。
那好,我们不合作,我请你帮个忙好吗?小顺子又很小心地说。
帮忙?不是去你那厂子里帮忙吧?木匠蹲下身去往袋里塞爆花皮,要是去你那儿,我不去。
小顺子哑了,他的心思全让木匠猜中了。其实从一开始,这个念头刚刚萌生的时候,小顺子就知道势必会空绕一圈,木匠一辈子都没有跟人合作过,凭什么就会破天荒地跟他合作呢?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试一试,好让他等待的结果以水落而石出的清晰呈现出来。
尽管这是料想中的结果,但也给了小顺子不小的一击。年轻人满腔火热的创业激情,碰到了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刹那间,激情退去了,血液也要凝固了。说到底,自己是被迫无奈才寻到这儿的,招工的消息早已散布到盼儿岭的各个村落里,前来揽活的木匠不是没有,而是活儿太不象话。而且小顺子还计划日后进一批好木材,办个正经八百的木器厂。这下,就不知道得等到何时了。
失望之余,小顺子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愤恨。这个顽固的老木匠,难怪一辈子发不了财,守着绝顶的手艺不利用,不等于抱着金碗讨饭吃吗?简直就是个傻蛋,呆瓜!
俗话说,好事多磨,刘备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去请诸葛亮,古往今来,被传为千年佳话。但是此时,小顺子的心里却是另一个算盘,时代不同了,天下的诸葛亮也多了,世界之大,有你强木匠,就还有王木匠,李木匠!小顺子不信,有钱雇不到个好木匠!(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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