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韩玉光丨散文诗/枉山书简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韩玉光:男,1970年7月生于山西原平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发表处女诗作,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先后获“《诗选刊》2008年度十佳诗人”、“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天津鲁藜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首届屈原诗歌奖”、“《都市》桂冠诗人奖”等国内奖项五十余种,著有诗集《1970年的月亮》(2008年,北岳文艺出版社)《捕光者》(2012年,长江文艺出版社)等。
枉山书简 韩玉光
沅水
水面上的光,就是眼睛里的光,心尖上的光。善卷临水而坐,烟波荡漾中,上游的桃花顺水而来,善卷听见了花瓣轻擦水面的声音仿佛琴音。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他要做这抚琴者的知音,一天,两天,……时光风一样经过了他的草堂,影子从左边移到右边,鱼竿始终在身旁沉默着,善卷知道,鱼就在花瓣的中间游弋着。月亮看见善卷,月亮悄悄地蹲在一根树枝上,叶子晃动着,除了水流的声音,世上好像再没有任何的声音,善卷知道,星星也在漂流的桃花中间停止了行走。
沅水漫长,垂钓的日子漫长。有竹筏漂来,渔歌漫长。善卷忘记了漫长的尺度,他只懂得每一个瞬间,花开的瞬间,叶落的瞬间,他睁开眼睛的瞬间。钓鱼?鱼翔浅底,该多好。竹生林间,该多好,一个人立于宇宙之间,冬衣皮毛,夏衣葛絺,春耕种,秋收敛,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该多好!没有人知道,善卷只是在喂鱼,将体内的爱,一点一点喂食给它们。他喜欢,看鱼们优哉游哉地样子,他喜欢,用一颗心钓到的鱼群,在身体里游来游去的快感。一块青石已被他坐暖了,坐光滑了,他觉得,那石头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
沅水流淌,那是一条江的命运。
善卷看着它,每一日都仿佛前一日的回放或重播。
橙黄橘绿的时节,他在林中一边击鼓,一边唱歌,背着竹筐的农夫环坐四周,他望着不远处枉水、沅水交汇的水花唱,农夫们常常忘了日影的倾斜。他唱,风吹断了竹木,却吹不断流水。他唱,人皆劈木为柴,树木无怨色,是为了火焰。农夫们听着,都流动起来,都燃烧起来,风从江面吹来,弥漫着水草的幽香。
山色
善卷目睹一只蝴蝶衔着一粒露珠从身边飞过。他抬头望了望枉山,有雾,在轻轻移动,夏日的草色在雾色中若隐若现。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从低处到高处。他不知道这条路是谁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由此上山的人。
这是洞庭湖进入沅江的第一座山峰。“山拥翠屏千叠秀,涧拖轻练一条深。” 善卷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他看见更高的山在远处,一座连着一座。雾已经散了,万物清晰地扑入眼帘,绿的叶,红的花,黄的蕊,毛茸茸地,覆着水珠子,晶亮晶亮的,与泪水,与汗水,都不同。山上只有他一个人,有鸟鸣,却看不见鸟的翅膀。百步之内,生长着百种植物,善卷逐一为它们命名,有一多半了,他能在心中默念它们的名字,还有一少半,他用目光微微碰了碰。
俯瞰江面,似乎是静止的。鸥鸟与鹭鸟有些飞的高,有些飞的低,但都在浪花的上面。善卷用一个上午观察着天空与流水的中间,一定有风吹过了,他的衣袂略略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心动了一下。细细的炊烟从山下的屋舍上升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饥饿。原来,秀色真的可餐。他坐在一棵小树下,隐约有根须向下、向四周延伸的力量令他欣慰。
落雨了,枉山上有他建造的木亭子,可容一人。
善卷知道,一场雨水,落在了山上和山下。在雨中,雾气重新拢了回来,烟雨朦胧,山色朦胧。嘀嗒、嘀嗒的声音真是美妙无比,是雨与万物相遇的声音,和谐而舒缓。他的内心也仿佛一片宽的、窄的叶子,在乐声中变得坦然、平静、淡泊,大半生了,他总是在遍野青草中找到自己,那些童年的、少年的日子多么像被时间收藏的草根,风一吹,就再次回来了,他站起来,走入了轻盈而细密的雨中,回首间,他看见小小木亭也在雨中,沐浴着。
在山脚下,他得仰望枉山。刚刚还俯视的人间,此刻已是他的家园,他看见一头牛拴在一人高的木桩上,身披蓑笠的邻人行迹匆匆,草鞋溅起的雨水落在身后。田园不芜,家就在。善卷笑了一下,雨水落进口中,微甜,老天赐的吧。善卷的视线中,山色渐渐模糊起来,但高度还在。高度,就是世人心中的山吧。
聆听
他听见的,仿佛是万物的呼吸。
他在一片甲骨上刻下“德”字。左边是道路,他觉得那是沅江的此岸,蚂蚁在上面爬动,牛在回家,一只花翅膀的公鸡正追逐另一只白色的母鸡,方圆百里的耕夫、樵夫有的走着,有的站着,有一棵柳树,斑鸠在树上筑巢。土做的路,一段直,一段弯,江水也一段直,一段弯,草也一段直,一段弯……他慢慢刻着,刀痕同样是一段直,一段弯。
左边完了,他刻右边。右边是一只眼睛,一道直直的视线。他先闭上左眼,用右眼望前方,然后,再闭上右眼,用左眼望前方,无论怎样,他看见的,就是他能看见的事物,包括沅江的彼岸。善卷在想,也许没有一个人可以用两只眼睛同时看到两个方向的东西。他静静地刻,他听得见万物均匀的呼吸声。
善卷望着眼前的甲骨,那一只眼睛被他刻成了大地的眼睛。
就让大地代替自己看一下世间万象吧。
他闭目聆听起来。各种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的,时远时近。一朵云,此刻挂在了悬崖上,他能感觉的到。一只蝴蝶,振动着双翼,他能感觉的到。一粒尘土,飞了起来,他能感觉的到。一颗心,在另一颗心中居住下来,他听见,两颗心一起跳动的“咚咚”声,一种天长,一种地久。他听见冬天来了,雪落的声音,在窗外,像天使在舞动翅膀。神奇啊,漫天的洁白让万物都变得洁白,为什么?洁白是冰凉的,灶膛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这是火焰的声音,外面洁白,内里温暖,善卷想要的,莫过于此了。
他不知道,此刻,甲骨上的字已经走出了柴扉,一路走远了,身穿洁白,怀抱着温暖。
他或者听见了,他独坐着。刻痕在甲骨上,一言不发。
隐逸
在石洞里,善卷简朴的如同一块石头。
洞外,有松果从树枝落下来,“咚”的一下。隔一会儿,又“咚”的一下。善卷数着松果的数字,数不清的,他知道。他接着数松树顶的星星,数不清的,他也知道。
善卷映着火光读书,他觉得书比火的光芒还要夺目,金灿灿的。
距灵泉瀑布几丈远的地方,善卷种下了谷子,春种一粒,秋收万颗,他的喜悦令田垄上的光更亮了。看惯了白沙睛月、孤峰暮雨的他,又一次将大地的恩惠刻在龟甲上。只有懂得感恩的人,才会戴德而活。风声沙沙而来,叶子落了下来,一片一片的,铺满了山洞外的小路。落叶多好,不悲不喜,不急不躁,善卷想隐在其中,做一枚叶子,春天到枝头眺望风光,秋日到地头与泥土为伴,大隐,就要隐到时光中去,不被时光所弃。
没有隐讳,没有隐痛。热了,头上顶一棵草,就有了荫凉。
他从山洞出来,背着书,往更深的山中隐去,他望了一眼枉山,依然在沅水边高耸着,饮牛的地方还在,洗耳的地方还在,竹林还在,风还在。他像一只黄鹤,隐去了,没有人再看见他从容行走的样子。有人说,善卷是一条鳝鱼,顺沅江游走了。有人说,善卷是一卷书,读书破万卷,总有一卷就是他。没有人为他画像,口口相传的,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人,最后活在名字中,就足矣。
(责任编辑:姚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