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国故事:许瓜子(续)
许瓜子的叫蚂蚱车走到哪里,后面总有背着包袱拖着孩子的难民厮跟着,一溜一串,像是游行的队伍。有的是在他跟前打听寻找逃难路上走失的亲人,有的是托他帮忙找个活计混口饭吃 ……许瓜子总是笑呵呵的,不嫌麻烦,也不推辞,能帮则帮,帮不上的引到他家吃顿饭也是常事。
一天 ,忽然有小哥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人背着个包袱,一句话也不说,许瓜子走到哪他们跟到哪。大点的孩子给小点的说:“二子,咱们跟着大爷走,一准能回到家,听口音他离咱家不会太远。”
到了个僻静处,许瓜子停下了车,把拨浪鼓插在车子上,对小哥俩说:“小子,饿了吧?叫声大爷,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一句话把小哥俩说哭了,大一点的抹了把眼泪说:“大爷,我们哥俩和爹娘在逃陕路上走散了,都……俩月了。听您口音离我们家远不到哪儿去,我们思量着跟您回老家哩。”小哥俩拿黑棉袄袖筒揩了揩眼泪,棉袄袖筒脏兮兮硬梆梆的,就像刚刚抹成的革褙。小的看上去十岁左右,大的最多十二三岁。听着小哥俩说话的腔调,许瓜子鼻子酸了,他摸了摸二子的头说:“唉,好了,好了,别哭了,只要爹娘在西安,没我不认识的,你哥俩先在我家住着,我给打听……”许瓜子把小哥俩领到东关南街,没进门就喊:“屋里的,看我给你带回俩儿子……瞧!多瓷实,俩金疙瘩呀!”婆娘桂兰正在擀面,撂下杆杖风风火火地跑出房门,看着两个小老乡,别提多高兴了,她喊道:“吆吆吆 ……你看这俩小人多俊……怕还没吃饭吧,婶子给你煎饼子、下捞面。”
小哥俩就在许瓜子家里住下了,他们把许瓜子喊爹,把桂兰喊娘,许瓜子给俩孩子取了名字,大的叫沧州,小的叫衡水。在小哥俩的记忆中,故乡是模糊的,爹娘也是模糊的,只知道爹是一个“神汉”,靠给人“伐神驱鬼”挣钱养家,娘是个媒婆,凭嘴挣几尺鞋面钱。
许瓜子于是去当铺当了身上的皮袍,在小东门里的“鬼市”上买了三条大裆棉裤,爷仨一人穿了一条。接着带着小哥俩到老乡家里挨家挨户的跑,他老婆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显摆自己也有了儿子。不论到了谁家,都提着电光纸的点心匣子。一见到河北老乡,俩儿子就“大伯大妈”地给老乡跪下磕头。河北老乡都夸许瓜子心眼实在,既为他有了儿子高兴,又为他日后的日子担忧。万一那孩子的亲爹妈找来了,这不是屎巴牛滚蛋子——白下苦了。不论到谁家都留他们吃饭,不论到了谁家都给几身旧衣服。回家的路上,许瓜子乐呵呵地背着一包袱衣物对儿子说:“先走动走动,过罢年就到他们的铺子学手艺,熬过了三年两节,就可以顶生意了!”两个儿子也乐呵呵地支应:“哎,记住了,爹。”
这话传到了“折桂楼”,那小脚老鸨也来到东关南街许瓜子家看,不看则可,这一看,老鸨心里起了窍。她叫小哥俩去做“洋铁壶”,“洋铁壶”本是西安人说的茶房,可妓院里的“洋铁壶”明里暗里其实就是“拉皮条的马泊六”。这是“下九流”,顶顶缺德的行当,一般人不干,“皮条客”本就是个骂人的话,“马泊六”比骂人断子绝孙还狠。
小脚老鸨趁许瓜子两口忙前忙后,张罗吃喝这个空,趴在小哥俩的耳朵边只说了一句话:“孩子,我是大刘庄人,和你们家只隔了一条河,过些日子我就回家,你俩要想见爹妈,明天你们先到东门里孟尝巷我这来。”没等许瓜子两口把饭端上来,那小脚老鸨就不吭声走了。
许瓜子心里纳闷说:“这是……咋咧?拉客拉到咱屋里了,臭妹妹的!”
“老鸨串门——没安好心!”桂兰把小哥俩喊到身边说:“我给你哥俩说,——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窑子是最最下等的,刚才来的那个老娘们就是个开窑子的……不知道坑害了多少闺女。你俩可要当心点。”
沧州说:“娘 ,窑子坑闺女可不坑小子呀!”桂兰抬手就给沧州一个劈耳子,说:“你贫嘴,他叫你去给她当'狎司’,这是害你,知道不!”
“娘,狎司是啥?”这是老二衡水在问,问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条鱼在动。
许瓜子看着小哥俩的样子,心里闹腾得慌,但是他没有说话。第二天,小哥俩不言不传背着小包袱去了“折桂楼”。
许瓜子那阵儿正推着叫蚂蚱车在大街小巷转悠,桂兰满街跑着寻他,寻她男人的货郎鼓“仓啷啷”的响声。在八仙庵后面的安仁坊她找到了许瓜子,只见丈夫的头上落满了霜雪,脸上堆着笑,乐呵呵地给一伙婆娘女子买东买西,桂兰才说要喊,忽然她打住了,一句话没说,含着眼泪拧身就走。许瓜子老远看见了,大声问她:“哎 ——桂兰,那哥俩走了吗?唉——认命吧!那哥俩是个没爪的鹰——见个柯杈就当了窝,浪货!”桂兰头也没回,什么也没说,桂兰能说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瞬息之间她觉到了,这个世上只有许瓜子是自己的,其他的一切人都只是些飘渺虚幻、来去两便的过客,都和她没有血和肉的联系,她要回东关南街自己的家里,急需躺在床上安静一下。
桂兰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在走,走着走着,来到了鸡市拐“太和堂”大药房的门口。她没有想什么就走了进去,她也不知道是如何坐到了坐堂郎中的桌子旁边,只说是身子不爽,心里堵得慌,猫抓似的。郎中也不瞅她,一边眯起眼睛号脉,一边嘻嘻的笑,郎中对她说:“太太,——你有喜了,还是个'双黄’的!”旧时的“坐堂郎中”个个医术了得,号出个“孪生喜脉”这并不稀奇。
小哥俩去了“折桂楼”,真的小小年纪做了“皮条客”。窑子门前过往的人多,这一天,小哥俩的舅舅来嫖窑子,一眼就认出来自己的亲外甥,他大喊一声:“——大孬,二孬!”
小哥俩没转身就给了回声,转过身的亲情就不细表了。小哥俩的父母得知此事之后,对把他儿子卖到窑子当“狎司”的人是憎恨透顶的。他们两口怒发冲冠,铁青着脸来到了“折桂楼”,抓住老鸨的衣领要把她活吃了的样子好多人都看到了,夫妻俩大吵大闹、连撕带扯,活像个吃鬼的钟馗。小脚老鸨张口结舌无法应答,随后就说出了许瓜子,再说还是许瓜子。
夫妻俩又找到了东关南街,一进门,就给许瓜子两口一人两个劈耳子,嘴里还说:“——千杀万剐的,要是你送他哥俩进学堂,我们给你俩盖庙、磕头作揖,可为啥送他俩去干'狎司’行?这是为嘛?!”言语之下,还想让许瓜子给他们赔些钱财。那“神汉”一身的膘,满脸横肉,身后的媒婆三角眼、刀条脸,脑后发髻上别着个铜钗子。这婆娘左左右右地打量着许瓜子的家,好像不是来打架闹事的,倒像是来看房的。
许瓜子两口懵懵懂懂地挨了劈耳子,又懵懵懂懂地看着这男女牛皮哄哄的离去,这期间许瓜子只是抹了一把嘴角流下来的血沫。待那男女走得好远了,怕都快到了街口,许瓜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才说了一句话:“嗨,这俩崽娃子还真有爹有娘!”
“哎,我还想起了,他娘还真是河东王各庄那个媒婆子,她好像姓焦。”桂兰也搭腔了。从此,老西安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山西人开银号,河北人瞎胡闹,河南蛋们弹被套……”
过了些日子,一天傍晚,许瓜子屋里传出了新生儿的哭声,第二天,包娃的老娘婆在南头的茶坊门口就讲:“——嗨,许瓜子婆娘争气,一胎就育了俩娃,真是赶远路来投胎的,累得热水汗流的……”
许瓜子老婆桂兰一口气就生了两个牛牛娃,痛苦当中的桂兰还露出欣慰的苦笑说:“狗日的,是讨账来了,还要老娘的命来了?当家的,你就随便给个名字吧!”
“这不是现成的,一个沧州,一个衡水。”说这话的是许瓜子,他啥也没想,坐在灯背后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一对孪生的兄弟出生到了西安,一个沧州,一个衡水。他俩在里屋睡,睡觉一醒,哭,接着咂奶,咂罢奶再睡……老家河北,中国人还和日寇打仗,他们也不管。
(作者简介:阮班鹤,1949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著有长篇小说《西风怀仁》《声闻于天》两部,其中《声闻于天》被陕西新华出版集团太白山文艺出版社授予为“西部文学经典典藏项目”,多次加印发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