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负情人
明朝万历年间,浙江东边有个李生,是地方上最高长官的儿子,交钱进了北京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他与青楼女子杜十娘,感情最好。来往了一年,李生带的钱花光了。杜十娘的母亲是个势利眼,看见李生已经分文没有,还往这里跑,非常讨厌,但杜十娘仍然与他处得很好!
十娘的长相姿态是青楼中的绝代佳人,加上歌舞音乐无人能比,所以京城里的年轻人都争着要和她相好。十娘的母亲,为他们俩这样粘粘乎乎的大伤脑筋。开始,还只拿话激怒李生,以便找借口让他走人,可李生装傻不当回事,仍然象当初一样恭敬谨慎。
十娘母亲看这样不好使,干脆扯开了脸,声色越来越严厉,一点面子也不留了。十娘更难堪了,发誓一定要嫁给李生。十娘母亲心里琢磨,十娘本来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硬留是没法儿留住的,不如且假装答应她。
按照青楼院的老规矩,女子如果离开这里,非得交上几百两银子的赎身钱不可。她很清楚,李生口袋里一文钱都没了,根本交不出这一大笔钱!到那时,他心里惭愧,恐怕就要主动离开走了。
十娘母亲打定了主意后,主动对十娘说:“你能让郎君拿出三百两银子给老娘,老娘就随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不料十娘却一口答应了,说:“李郎虽落魄在旅馆里,筹办三百两银子想来还不是很难,但要真正到手当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倘若银子有了,母亲又翻悔弃约,那可怎么办呢?”
母亲料定李生穷途末路,根本没法儿弄钱,故意侮辱她,就指着蜡烛的火花儿,笑着说:“李郎如果带着银子进来,你马上就可以跟郎君一起出去。蜡烛开花,正是预兆着郎君能得到你呢!”这样说好之后,大家就散了。
半夜里,十娘很伤心地哭了,对李生说:“郎君游学的那么一点钱,当然不能拿来赎我,但您是不是也有心到亲戚朋友那儿借一借呢?”
李生一听,又惊又喜,说:“好!我一向并不是不想,只是不敢开口说出来啊!”
第二天,李生故意收拾行李,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到各处亲友家里去辞行,想出种种方法要找他们借一点路费。亲戚朋友都知道他在青楼院里鬼混了很久了,怎么会突然想到回南方去?都半信半疑,疑心他撒谎、玩花样。
而且,李生的父亲因为恼火他不务正业,在外面鬼混,已经写信不让他回去了,这会儿如果借钱给他,不仅不讨好,而且将来也没法儿要到钱。所以,个个支支吾吾,谁也不肯借钱给他。他在外面折腾了一个月,一文钱也没借到,只好空着手来见十娘。
十娘夜里叹息道:“郎君果真一文钱都办不来啊?我的褥子里面有碎银一百五十两,一向拿钱缝在絮里头。明天,您让仆人悄悄地拿走,等凑齐了,交给妈妈。别的就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了,怎么办呢?”李生十分惊喜,非常小心地将褥子拿走了。
李生将褥子里的银子拿给亲友们看了,把事情原委也都告诉了他们。有那同情十娘是个有心人的,各自都毅然决然地拿出一些银子交给了李生。但一共只得了一百两。
李生再没有一点办法了,跑去哭着对十娘说:“我是走投无路了!到哪儿再去搞五十两银子啊?”
不料十娘却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甭发愁了,明儿一早,我找姐妹们想想办法。”第二天早晨,果然搞到了五十两银子。
李生将三处银子凑到一起,送给十娘的母亲。她母亲没想到他还真搞到了三百两银子,当场就想翻悔弃约。
十娘见母亲这样,伤心地哭了,对她说:“母亲先前让郎君拿出三百两银子,如今银子有了,母亲却要讲话不算话!郎君如果拿走了银子,我也立马就死了!”
她母亲害怕人财两空,只好答应了,说:“照原来说的办!但从头到脚,哪怕一寸装饰一尺丝绸,你都不能带走!”十娘欣然从命,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十娘果然头上光光的,没戴一件首饰,一身布衣,跟李生出了房门,到院子里来与姐妹们道别。
姐妹们见十娘果真就这样走了,都非常激动感慨,哭着说:“十娘是当今我们青楼的头牌儿,如今就这样破破烂烂地随郎君走了,岂不是我们姐妹们的羞耻吗?”于是,每个人都把自己携带的东西,送给了十娘。转眼之间,十娘头上脚上,穿的戴的,又都焕然一新了。
姐妹们又对她说:“郎君与姐姐,千里迢迢,路途艰难,却没有一点儿行李!”每个人又都送了十娘一只箱子。箱子是空是满,装着什么东西,李生一点儿也不知道;十娘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直到黄昏的时候,姐妹们才与十娘洒泪告别了。
十娘来到李生住的旅舍,四壁空空,任啥没有,李生只有睁着两只眼睛瞪着桌子椅子而已!
十娘解开缠在左胳臂上的生绢,打里面掉下二十两银子,扔给李生,说:“拿它去租车租船吧!”
第二天,李生置办车马出了崇文门,又到潞河搭乘了一条奉命使臣的船。上船以后,银子已用完了。
十娘又解开缠在右胳臂上的生丝,拿出三十两银子,说:“这够我们一路上吃饭用了。”李生屡次碰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庆幸自己有这么一场遭遇,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从秋天到冬天,他们常常嗤笑飞来的孤雁没有伴侣,可怜水中的游鱼缺少朋友,发誓要象露水转成的寒霜那样白头偕老,两颗心更要象红色的枫叶一样交相辉映。此中的欣喜,自然可想而知了!
到了瓜州,李生与十娘下了使臣的大船,另外租了一条小船,想明儿个过江。当天夜里,一轮明月镜子一样高高地挂在天上,洒下满天的月色,大江象一条白练飞泻而下。
李生对十娘说:“打出京城那天起,我们一直低头缩颈的,好不自在!今儿晚上自己独坐了一条船,还有什么顾忌?而且,江南的明月江水,比那塞北的风沙云烟怎么样?干吗在这儿一声不吭地闷着啊?”
十娘也因为藏头藏脸一直憋了好多天,又悲伤关山千里,路途遥远,感慨江水明月交相辉映,想出来坐坐,就与李生手拉手地来到月光下,盘腿坐在船头上。李生一时兴起,端着酒杯,请十娘清唱一曲,以不辜负江水明月。十娘张口就轻轻唱了起来。声音婉转动听。
邻船上有个青年,在扬州做食盐生意,年底要回到徽州新安卫去,二十岁左右,是个轻薄少年。那时喝酒喝得正痛快呢,忽然听见十娘的歌声,顿时魂头儿都没了。正听得入神,歌声却又突然停了!夜里,他老是惦记着那歌声儿,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又是刮风又是下雪,船根本没法儿过江了。新安人反复打量李生的船,知道里面准有漂亮女人。他戴上貂皮帽子,系上帽带,故意在那儿搔首弄姿,顾影自怜。
一会儿,李生推开船窗,放眼四望,到处都是冷森森的白雪。新安人一见李生伸出头来,连忙喊住他就问候;没说两句话,又邀请他上岸到酒店去喝酒谈心。
喝到高兴的时候,新安人略略问了他一句:“昨儿晚上清唱的是谁啊?”李生如实告诉了他。
他又问李生:“渡江以后马上就回老家去吗?”
一句话触到了李生的心思,脸色顿时变了,很凄惨地把不能回家的难处,告诉了新安人,说:“美人想邀我在吴越的山水之间,先住上一段时间再说。”酒一下肚,感情不免缠绵起来,很快就把所有实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新安人了。
新安人很严肃不安地对李生说:“带着美人儿在外面游荡,可不是件好事儿!您没听说,将珍珠扔到路上,就会有人拼命争抢吗?而且,江南人最轻薄了,一旦爱上一个人,死也不怕的!就是我心里,也还时时打鼓呢!何况这些美人的心里,您就没法儿摸得透!您怎么知道她不是借您做个阶梯,要偷偷到前面跟别的人约会?要是那样,太湖的风波,钱塘江的风浪,鱼肚儿鲸鱼牙齿,就是公子的三尺坟墓了啊!照我这种愚笨的人听来,父亲与美色究竟谁更亲?欢乐与祸害究竟哪个更切身相关啊?但愿公子能够三思而行!”
李生本来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听他这话,真开始发愁了,问他说:“那该怎么办呢?”
新安人说:“我倒有个好办法,只是怕公子做不到啊?”
公子问:“究竟有什么办法?”
新安人说:“公子如果确实能割舍这种已经生厌的爱情,我虽然愚笨,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孝敬公子。您有银子,可以回去向父亲大人有个交代;割舍了美人,一路上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但愿公子好好想想。”
李生既飘流了多年,好不容易才带着十娘双双回来,两个人又山盟海誓,死活都要永远在一起,可想到那些危险,就象燕子把巢筑在人家的帘幕上,随时都会遭殃,一时不禁进退两难了!
他低着头沉思了很久,疑神疑鬼,越想越害怕,但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告诉新安人,说要回去与十娘商议商议。两个人手拉手出了酒店,各自回自己船上去了。
十娘点上灯,想等李生一起喝上两杯,可李生始终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酒也不喝,话也不说,十娘只好与李生上床闷头睡了。睡到半夜,李生忽然痛哭起来。
十娘连忙坐起来,抱着他问道:“我与郎君相处,已经差不多三年了,走了几千里路,从来没有见您哀伤悲痛。今儿渡江,正该欢笑百年,您却忽然这样一副面孔对着我,我真不懂!而且您的哭声里含着离别的声音,这是为什么啊?”
李生一面哭一面说,想起先前的情分不由得更加悲伤了。说完了原委,他又象刚才那样只是一味哭泣了。
十娘知道了真相,顿时放了李生,对他说:“谁替您出了这么个好办法,真是个大英雄啊!郎君得到一千两银子,可以去探望父母亲;我能嫁人,再不会成为您的累赘。虽是一时感情冲动,最终却没有违犯礼教仁义,贤德啊!真是一举两得了!那银子在什么地方?”
李生回答说:“我不知道您究竟有什么想法,银子还在人家箱子里搁着呢。”
十娘说:“明儿一早您就过去答应了。但一千两银子是件大事,得等到银子装到您箱子里之后,我才上那个人的船。”
那时,已经过了半夜了。十娘请李生让她起来,好好化一下妆。十娘说:“今儿化这个妆,既是迎新又是送旧,不能不化好了!”
妆化好,天也大亮了。新安人已经将船划到李生船跟前来了。得到十娘已经许诺的信儿,高兴极了,说:“请将美人的梳妆台拿过来作为凭证。”
十娘很爽快地对李生说:“抬给他。”李生也找新安人要了聘金,称了称,一千两一点儿不少。
这时,十娘从自家船里站起来,扒着船舷对新安人说:“刚才抬去的梳妆台里装着李郎的身份证等文件,请您赶快找来还他。”新安人连忙将梳妆台又抬回来交给十娘了。
十娘吩咐李生:“把某个抽屉抽出来。”里面都是凤凰形的翡翠珠宝手饰,十娘接过来就扔到江里去了,大约要值几百两银子。李生与新安的轻薄儿、两个上的人等,这才开始争着大声喊叫起来。
十娘又让李生抽出另一个抽屉,里面都是翠羽,珍珠耳饰、玉箫、金管等,价值几千两银子,仍然把它扔到江里去了。十娘又让李生抽出一个皮口袋,里面都是古老的玉石、紫金之类的玩物,世上少有,没法儿说出它们的价值,十娘也把它扔到江里去了。
最后,叫李生又抽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大把珍珠。船里的人个个大惊失色,喧闹的声音都惊动了街上的行人!十娘又想把它扔到江里。李生不由得非常懊悔,抱住十娘的双腿痛哭流涕,不让她再朝江里扔。就是新安人,也过来劝她了。
十娘将李生推到一边,啐了新安人一口,骂道:“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是个柔弱女子,不能拿刀砍了你这个卑鄙小人!还想贪财,硬要搂在怀里啊!我死后如果有灵魂的话,一定要上告神明,过不了多久就来要你的命!我托姐妹们把我所有的东西好好儿收着,原就想着资助李郎回去见他的父母啊。如今他却中途抛弃了我!”
“我所以这样故意张扬暴露,就是要让人们知道他李郎有眼无珠啊!李郎不念往日的恩情,突然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一下就将我抛弃了,把我看得连残汤剩水也不如!这一生罢了!东海里沙石无数,西岳华山是无数的岩石积累而成的,我这一腔怨愁仇恨,缠绕绵延,哪里会有尽头啊!”
船上岩石上所有站在一边观看的人,没有一个不伤心落泪,痛骂李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可十娘已经抱着那一匣子珍珠跳到江里了!目睹这件事情的,都争着要抓住新安人与李生狠揍一顿。李生与新安人一看势头不对,连忙起锚划桨分头逃走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参考资料《九龠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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