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旧时拉帮套轶闻:二度梅

赤峰旧时拉帮套轶闻:二度梅

                 羁文

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末夏初的一日,在哈达街上肆虐了接近一天的黄毛风,直到暮色来临之际,才渐渐地失去威势,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不过弥漫在空气中的沙尘尚未消散,整个天幕呈现出一派昏黄之色。这时候,骆梦鸿乘坐着一辆青骡蓝棚的燕飞式轿车,来到了地处五道街横街口西侧的二隆居清真馆门前。他下车后,站立在饭店门首的两个一胖一瘦的男人降阶而下,把他揖让进屋里的雅间内。
胖的为马五爷,瘦的为高二爷,两个人都是回族人。马五爷身为哈达街(赤峰街)回民中的头面人物,他的主业是在五道街南门里鬼门关北的小驴市跑马桥(牲畜经纪人),副业很多,例如保媒拉纤、放印子钱、调节纠纷及承揽诉讼等营生,反正什么有利可图,就干什么;高二爷是二隆居的大厨兼掌柜的。三个人饮茶闲聊当中,面前的餐桌上已摆上了七八道凉菜及拼盘,如蒜汁羊头、风味羊肝、风干牛肉等。骆梦鸿紧忙说道,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外人,何必如此破费?马五爷说,我俩只是借花献佛,正头香主还没来呢。高二爷对旁边的一个小二说,快去后院请李家内掌柜的,就说骆侠士驾到。
小二离开一会儿,立刻返回雅间。只见他后面跟随一个丫鬟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妇人身著一件素雅的月白颜色旗袍,体型凹凸有致,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这妇人挨着骆梦鸿落座后,马五爷给他俩简短地做了一下引荐。骆梦鸿听了马五爷的话,才略知身边女人的身份。李铁氏名义上是李家杠房掌柜的李百善的女人,但因为掌柜的李百善得了脑中风症,是个活死人,不能履行掌柜的职能,实际上她才是李家杠房的掌门之人。妇人说,奴婢今后还望骆侠士多多关照。骆梦鸿说,只要有用着骆某的地方,尽管吩咐,不必客气。开席之后,几个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饮酒中间,又陆续地端上了五六道热菜。酒过数巡,骆梦鸿面对高二爷说道,今天这桌酒宴由骆某作东,别让铁掌柜结钱,记在不才帐上。人定过后,马五爷和高二爷由于不胜酒力而提前告退,房内只剩骆梦鸿和铁掌柜的,两个人一直喝到深更半夜,才由铁掌柜的和骆梦鸿带的车夫把骆梦鸿架上轿车,送到三道街中和粮店的大院之中。
次日,天刚放亮,骆梦鸿就从睡梦中醒来。他从土炕上坐起身来后,一个俊俏的身影映入了眼帘。最初脑子一片空白,但很快又恢复了意识。骆梦鸿问,你怎么在这里呢?铁掌柜的说,还有脸问呢,昨天非抱着人家不让走,嘴里还老喊什么“双凤”二字,分明是逼良为娼。她说完,端过半瓦盆热豆浆递给骆梦鸿。骆梦鸿接过豆浆一饮而尽,当即浑身上下清爽了许多,酒劲也随之慢慢地消退。打这天起,骆梦鸿才清楚,铁氏的学名叫铁仲菊,乳名叫二菊或小菊;同时铁仲菊也了解到,骆梦鸿名为剑云,字梦鸿。
表面上看,铁仲菊结识骆梦鸿似乎是她有求于他(骆梦鸿是商会会长杨子彬家的护院,并兼任扬府二期工程监工,铁仲菊想通过他为娘家的泥瓦队揽点零活干),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马五爷施展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原来铁仲菊在去年捣腾粮油过程中借了马五爷一千元光洋高利贷,因亏赔累累(在参与了杨子彬和广印王商号虎盘生意之争中败北)而无力偿还。马五爷出于惧怕自己的这笔巨资血本无归的目的,因而才故意牵线让铁仲菊认识骆梦鸿(他晓得骆梦鸿是个极讲义气的人,只有他才能帮助铁仲菊渡过难关),以便自己及早抽身。
马五爷果然料事如神,不久之后,他差不多没费啥周折,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放给铁仲菊的钱,连本带利都要了回来。当然,濒临破产的李家杠房是拿不出这笔款项的,所有偿还马五爷的钱,都是铁仲菊硬着头皮向骆梦鸿挪借的。骆梦鸿统共借给铁仲菊一千三百块银元,这些钱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了(是他十几年刀头舐血生涯换来的全部积蓄)。
民国十一年(1922年)是个少雨的年份,铁仲菊婆家和娘家的所在地南山之南的七十道沟门村遭遇了多年不遇的特大旱灾,庄稼超过八成以上都无法播种,看样子秋后非得绝收不可。为了挣口嚼谷钱,近期有二十几号七十道沟门的亲属,陆续涌入李家杠房找事干。多亏骆梦鸿替铁家锅伙(建筑队)联系的两份土建活,才勉强将这帮饥民安置。由铁仲菊和她娘家哥哥铁伯君合股的铁家锅伙,尽管借助骆梦鸿的关系,成功地入驻了两个工地(杨府二期和电灯厂宿舍),但前期垫付款严重匮乏。施工期间,又是骆梦鸿帮助他们解决了一道一道缺款难题,最终才得以顺利地完工。
骆梦鸿祖籍山东省郓城县,他凭借自幼练成的一身真功夫,前来赤峰闯天下。在他的一位远房堂叔(排名第二的赤峰巨富)的举荐下,先后就职于赤峰街的几家著名镖局,担任镖师或镖头工作。后来由于赤峰街的镖局相继倒闭关歇(因汇兑业务出现,不再需要镖局押送现银,镖局也就失去了经济来源),骆梦鸿便离开镖局,到赤峰商会会长杨子彬家当了护院。这些年来,骆梦鸿始终从事着萍踪不定的漂泊生涯,虽说身边也不乏女人,但他一向只跟青楼女子保持好合好散的短期交往关系,从来不和她们发生过多地纠缠。然而,自从铁仲菊闯入他的世界后,对他的生活起居照料得细致周到,无微不至,让他头一次拥有了家的感觉。
有一次,骆梦鸿招待一个从八沟(平泉)来的收购粮食的老客喝酒,他找以前的老相好双凤堂妓院的双凤领着二个雏妓帮他陪客。不知此举怎么让铁仲菊听到了风声,于是她醋意大发,不仅去饭店掀翻了酒桌,还把双凤的脸颊给挠了十多道口子。自此,骆梦鸿再也不和双凤来往,甚至在铁仲菊面前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
光阴逝水,转眼间二年已过。
一日,掌灯时分,铁仲菊又如约来到骆梦鸿的寓所(三道街中和粮店院内)。两个人一番云雨后,便摆上炕桌,开始用餐。他俩慢饮细酌,一直喝到深夜。骆梦鸿借着酒劲,对铁仲菊说道,小菊,你听到街上的人哄传什么吗?铁仲菊摇了摇头。骆梦鸿说,他们都说我是“拉帮套”的。铁仲菊说,别听他们胡吣。骆梦鸿抓住铁仲菊的手说,咱们两个离开哈达街吧,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然后无忧无虑地渡过下半生。铁仲菊听完这话,神情黯淡,她沉默了好久才摇了摇头说,咱俩私奔,那呆子(铁仲菊丈夫)和儿子不得饿死?这天晚上,两个人弄得不欢而散。
当铁仲菊回到三西街的家中时,她的丈夫李百善李大秀才还没有睡。他坐在堂屋嘴里嘀咕道,婊子,婊子!铁仲菊听了这话,一气之下用胳膊将四仙桌上的茶具及其它摆件都划拉到地上,她冲李百善吼道,我就是婊子,连婊子都不如,明天就去臭水坑的窑子公开卖淫。一看铁仲菊发了火,李百善当下不再磨唧,拄着拐杖挪进卧室就寝。堂屋只剩下铁仲菊呆呆地静坐了一宿。
骆梦鸿以前很少去李家杠房,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有事无事都往那里跑,慢慢地他和李百善熟悉起来。因他去李家杠房的借口是找铁伯君商量有关锅伙方面的事谊,李百善也就把他当成是自己大舅哥的朋友了。后来,骆梦鸿趁铁仲菊不在家的当口,将一坛元隆号烧锅陈了五十多年的原浆酒送给了李百善,李百善如获至宝,每天都背着铁仲菊喝上二两。喝完第一坛后,骆梦鸿又接连送给他两坛。一天正当李百善偷着喝酒的当儿,被铁仲菊无意中看见,她二话没说,翻出李百善藏的酒,直接一下扔进了茅坑里。她叫来下人一问,才知道酒是骆梦鸿送的。
当晚,铁仲菊前往三道街中和粮店去找骆梦鸿讨说法。她递给骆梦鸿一沓兴业银行发行的纸币说,这是奴家欠你的钱,你点一点,看够不够。骆梦鸿说,这是干啥?铁仲菊说,呆子的酒是你送的吗?骆梦鸿点点头。铁仲菊说,你是想让呆子早一点喝死?骆梦鸿说,我……。没等他发话,铁仲菊说,以后别再起幺蛾子,若要再有对呆子的不利举动,可别怪奴家翻脸不认人,到时只好跟你恩断义绝。
近一段时间内,骆梦鸿每天都显出一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烦恼事被他的两个江湖朋友沧州飞猴刘玉仁和马贼小蒙古知晓后,他俩为了讨骆梦鸿欢心,筹划了一条妙计。内容就是,选个铁仲菊不在家的晚上,两个人趁机潜入李家杠房内宅,由刘玉仁用吹筒把迷香吹进李百善的房间,等他被迷倒后,两个人把他架到床上,然后在李百善嘴上粘上若干层湿毛头纸,于是过不了多大功夫,李百善即会窒息而死。这样人们就会误以为李百善是自然死亡,任何破绽都看不出来。这条计策虽说定得天衣无缝,却不料当飞猴和马贼在华峰旅馆商定计划时所说的话,传入一位店伙的耳中。这个店伙原本是铁仲菊安插在这里的眼线,他把自己听到的话一句不漏地转述给她听后,她赏了他二块大洋。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铁仲菊去和骆梦鸿幽会的时候,飞猴和马贼爬墙翻入李家杠房院内。当飞猴朝李百善住的屋子吹了一管迷香后,忽听一阵唿哨声,还没等搞明白咋回事,一群提前埋伏于左近的毅军士兵便一哄而上,一通绳捆锁绑将他们两个人拿住。
沧州飞猴刘玉仁和马贼小蒙古落网后,被关进了头道街赤峰县监狱。骆梦鸿来到李家杠房,他恳求铁仲菊去找她干爹张二扁担(赤峰镇守使)讲情,把他的两个兄弟给放了。铁仲菊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包括骆梦鸿在内,他们仨人必须离开赤峰街,走得越远越好,保证以后再也不踏入赤峰街半步。为了搭救兄弟的性命,骆梦鸿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应允。
飞猴和马贼出狱之后,他俩去了林西县城,而骆梦鸿则前往奉天投戎,加入了奉军部队。
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晚秋季节,骆梦鸿拖着一个半残之体,从朝阳流落回到哈达街。此时他已变成了一个只手单脚、分文皆无的穷光蛋。他先是去五道街骆家,骆家给了他五块银元,可花了不到十天就花光了。他又去找杨子彬和马五爷,但全吃了闭门羹。最后他只得从一家寄身的小客店搬出,晚上去头道老庙院子落脚,白天靠乞讨过活。
眼下铁仲菊已届不惑之年,尽管数年前李百善早就过世,但她已把儿子拉巴成人,并有了孙子。一年前她将李家杠房的生意悉数交给儿子打理,她每天除了照看孙子外,其余时间全都用于参禅理佛,与青灯为伴。一日,她在西厢房刚念完《法华经》,一个女仆就打外面走进屋里,她向铁仲菊耳语几句,只见铁仲菊脸色转白,浑身颤抖。她又问道,你敢确定没有看差吗?女仆说,绝对没错,主母,那人就是骆梦鸿。
一天傍晚,骆梦鸿刚返回老爷庙,一个清隆老店的店伙便领着他去华清浴池洗了个澡,并给他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带他回清隆老店过夜。此后,他一天三顿都去复生隆对夹铺用餐,之后再返回清隆老店歇息。店伙说这两个地方都是有人预付过钱的,却并不告诉他出钱的那人是谁。一星期过后,骆梦鸿被一架驮骄接走,从此再也没有在哈达街照过面。
民国二十年的初冬时节,石印的《赤峰新报》和《赤峰热区民报》两份报纸,同时刊登了一则新闻,大意是说:赤峰街李家杠房店东的母亲李铁氏,本名铁仲菊,在回娘家七十道沟门的途中遭到饿狼袭击,结果弄得尸骨无存,地上只剩下两件外衣和一只绣花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