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山文学】卫本兴||月夜咏叹调(中篇小说)
月夜咏叹调
作者:卫本兴
主编:非 鱼
自 序
《月夜咏叹调》是我三十年前的文字,再次重新阅读,彷佛让我和三十年前的自己有了一个旷世约会。三十年时光,人生中一段不短的路,但好像又和我相邻而坐。我不敢说现在自己已经成熟,但那个时候肯定更为年轻。这个中篇从初稿到最终成稿都是手写而成,反复多次,期间一些情景至今清晰。今天当我面对着电脑屏幕,忽然感觉远离我们的不仅仅只是岁月时光,还有案头的墨瓶和曾让我们指间生茧的笔。那时我充满激情和勇气,也有比现在好了许多的体能。现在电脑荧屏重现早年那些年轻的语言和人生感触,字里存凋落、行间有苍茫,颇有不适,但我不打算改变,想让它完整保持原貌,因为它是我和我们那个年代许多年轻人曾经有过的心迹,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如此热爱回忆的理由。当我们无法选择自己未知的将来时,就让自己选择珍惜过去的权利,只为让我们独自一人走在寂寥小巷、乡间小路仰望夜空,或站在山巅斜坡面对夕阳时,嘴角能流露发自内心的微笑并心情舒然。
俯视现在回首以往,我们也许会有更多的“咏叹”。人生不就是一曲和生命一样长短的“咏叹调”吗。
一 、 月下遐思
“夜色真美啊!”
何筠从窗口向外望去,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分外皎洁,也很显清冷。溶溶月光像是一团无边无际的云雾,笼罩着沉睡大地。已是初夏,这时的夜晚,是这个地处西北的塞外城市,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月光温柔,风也温柔,吹拂身上,犹如少女的手轻抚着你。夜的香气弥漫空中,像一张柔软的网,罩着月光下的所有景物。
何筠倚靠窗边,透过纱窗向外望去。满天的星斗在朗月衬托下显得有些暗淡,但看似很是忙碌,虽然听不到她们的一点声息,但可看出这时的天上要比地下热闹多了。这不,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像一颗正在下落的花炮,向大地飘然陨落。它的光泽随着与大地的接近,逐渐暗淡下来,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是燃烧已尽,还是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远方?人们早已进入了各自梦乡,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何筠不知怎的又是睡意全无,脑海好似屏幕,如烟的往事一幕幕清晰映于其中。
温馨的月光犹如偷情的少女,先是在窗外窥视了一会,然后才将她那轻柔曼妙的身体像梦一样飘进窗来。这是一间十六平米的长方形房间,房子不是很大,但被各类物品塞得满满当当。和常见的筒子楼一样,门是开在房屋中间的。进门的右侧,一字排开摆着一套豪华型组合家具,这是新近在妻子要求下其娘家出资换上的,原先用的是一套分离式家具。就这两套家具而言,他更喜欢原先那套,那是一套双镜框式样的家具。所谓“双镜框”,就是在家具正面的四周边上,用2种不同颜色的原木套色做成内框、外框,并在两框间再用另外一种颜色的原木以菱形镶嵌其间,古色古香,颇有明清家具风采。组合柜正中的柜子上下两层分别摆放着索尼牌20寸平面直角遥控彩电和L15录像机。紧挨着组合柜的,是一台三开门豪华型电冰箱。进门左侧,依次摆放着组合音响、皮面沙发,再往里就是床了,床的背后临窗摆着一张写字台。家里还有一个圆桌,平时很少用,只是来了客人才从屋角取出摆开。他们吃饭一般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东西虽多,但安排的很有条理,一点也不显凌乱。十六平米的房间,门在中间,这种房屋布局是最为得体的了。
月光极不老实,不仅抚弄着窗前的写字台,还游荡在已熟睡的妻儿身上。妻子右膀露在外边,右手和小臂搭在儿子身上。妻子的脸和儿子的脸相互对着。妻子面庞在月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像一尊玉石雕像。从妻子那平稳的呼吸声,可知她睡得很熟,也许还做着甜蜜的梦,她睡熟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微笑。这是那种有着幸福生活的人的脸上才会有的微笑,这是发自内心的、对生活感到满足的微笑。
对刚从大学毕业的他而言,能有现在这种生活条件很是不错。他父母双亡,结婚时岳父家不仅没有像现在有些家庭卖姑娘般的收取彩礼,而且出了结婚的所有,就连结婚的房子也是动用了岳父的关系,在单位紧张的房源中调剂出的。因为他有文凭,他家有钱、有权天经地义。他的工资虽然高出同龄人不少,但凭他那点工资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期内置出这么多高档家具、家电的,大多数同期毕业的同学达不到他现在的生活水平,他知道有许多人羡慕着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是在现实生活或是在梦境中,他的脸上从未有过妻子那种发自内心的甜蜜微笑。
生活不幸福吗?不是;妻子不温顺吗?不是;工作不顺心吗?也不是。现在的一些女孩既缺乏现代女性的学识和胆略,也没有过去大家闺秀那种温柔性格和料理家务的能力。妻子虽没有何筠所具有的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却有着天才的管理家务能力,在单位工作岗位上也是口碑不错。妻子虽是家里的管家,但从未在经济上约束过他,钱任他用、任他花。妻子不看重钱,是她家有钱;他不看重钱,是因为他从小就缺少钱。
妻子为人随和热情。他有不少朋友,家里不管来了谁,她都是热情接待。有次过节,他几个家在外地的同学、同事没处去,她怕自己家小接待不周,硬是让他请他们到她娘家去吃的饭。他每次出差回来,只要妻子知道,她都要买好些他爱吃的东西,早早地准备好;如果他晚上看书,妻子就给他泡上一杯他爱喝的碧螺春,偶尔不小心弄出声响,她就像一个犯了多大错误的孩子似的惴惴不安。妻子觉得她是个幸福的人,能为丈夫做这些事情,她感到愉悦、满足。是啊,妻子有她感觉幸福的理由:家境比一般人家优越得多;丈夫中等个头,长相虽属普通,但白皙面庞也很是没有辜负书香人家,何况丈夫比常人还多了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丈夫在单位是技术骨干,目前承担着一个重要的型号项目,并已纳入后备干部序列名单中;孩子,儿子……女人相互攀比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的生活是幸福的;工作是顺利的;所遇之事也乏坎坷。可他却笑不起来。仅仅是客观上的幸福、顺利、如意,就能让一个人在主观上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吗。甜蜜是相对苦涩而言,顺利对应的是波折,幸福比对的是苦难。如果没有了一方,另外一方也就不存在了。就好像镜中的像与镜前的物,没有了镜前物就不可能有镜中的像。他幸福而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盆摆放在真空环境中的纯净水,没有波纹、没有涟漪。他感觉这盆无源之水正在慢慢地蒸发,终有一天会干枯;因为纯净,也难留下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许他痛苦就痛苦在生活中找不到一点痛苦。
何筠望着月色下的妻子,他才发现整日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妻子竟是那么的美丽……哎哟,大概是压着儿子了,儿子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翻转了一下身子,妻子忙将手从儿子身上拿下,并在儿子身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儿子又安稳地睡去了。
望着儿子那营养过剩但又不见太胖的脸庞,他不知怎的又想到儿子对他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感到幸福吗?他即刻又从心里怪罪自己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一个荒诞问题,儿子那么小懂个啥啊,可假如儿子有超出他年龄的思维能力,他会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听说最近有一篇反映独生子女生活的报告文学,反响很好还获了奖。他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他不知道那上边是如何描述这独特一代的。儿子虽没有爷爷、奶奶,但外婆、外公的爱早已超出了十个、百个爷爷奶奶的爱了。儿子自打生了出来,一直是由外婆带着,直到近两岁时,妻子才在他多次劝说下,晚上将儿子从外婆家接到自己家,他认为哪一代人的责任就应由哪一代人来负责。儿子看似接回来了,可和外婆带没有两样,经常是晚上仍然住在外婆家,要不就是外婆买上一大堆吃的、玩的送来。岳母是个非常和蔼的人,和妻子一样从不大声和自己孩子说话,更不用说对他这个姑爷了,但有一条谁都不能违规,那就是不能“欺负”外孙,当然这个所谓的“欺负”是由岳母自己定义的。
上次儿子不知在哪学会了一句脏话,岳父家里来了客人,儿子像是显摆似的连说了两次,他连忙把儿子拉到书房小声训斥了几句,紧跟而来的岳母说他:小孩懂得什么,你不怕吓着他了!……虽然岳母是笑着说的,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出岳母的不满。儿子本来没有感觉到什么,但当岳母把他搂在怀里并柔声细语地哄他时,他竟委屈地哭出声来,并且又再次说了一遍脏话……有什么办法呢,在外孙这个问题上,连岳父这个大干部都得让她三分。
儿子刚过三岁,可光是买玩具的钱就超出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了,别的不说,仅就玩具枪械一项就够装备一个加强连了。别人家孩子玩的、吃的,儿子只要看上一眼,哪怕仅仅是随意,岳母都会不顾阴天下雨、风雪交加去商店买来;如果买不着,一向不求人也不用求人的岳母也会为此而求别人,好在岳母人缘极好,大家都热心相助。假如现在地震的话,就把儿子的食品专柜抬上,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天的。
他觉得儿子的日子比过去皇子生活都要好,可儿子他幸福吗?他想起了他的童年。人常说,人在痛苦和孤独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的故乡、重温童年的欢乐与温暖。可他为何却在众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中想起自己的童年,而且他的童年既不富有,也少有温暖。
二、童年
何筠兄妹四个,他是最小的。上边有同母异父的一个哥哥和俩姐姐,其实父亲同城的家还有三个哥哥。父母都是丧偶再婚的,他一直住在母亲的家,因而常常不说同父异母的那三个哥哥。那时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工作。父亲工资六十出头,母亲工资五十多。那年月工资多少,收入就多少,不像现在有这奖、那奖的,好的时候奖金比工资还高。兄妹中最大的是姐姐,不到二十就出嫁了,嫁到了市郊一个农民家庭,当然她自此也就永远地成为了一名农村社员,为此她现在还在“记恨”着那个将她“抛弃”了的亲母和继父。嫁给那个农民的代价是200元钱、二百斤小麦,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少的财富。后边才知道解放前大姐公公家有不少地,还有自己的车行,后边不慎染上大烟,把家给吸败了,精明的婆婆藏了不少私房钱,这才让公公家得以维系。因祸得福的是,家让公公的大烟给吸败了,土改时成份就只定了一个中农。娶大姐的“定亲”钱粮就是大姐婆婆的私房钱变卖所得。还好,大姐夫是一个非常和蔼的男人,后边不知何因还参加了正式工作,成为了城里人。
童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能是营养不良,他小时候长得十分瘦小。身上所穿的衣服大都是哥哥留下的,但不管衣服怎么旧,母亲总是让他干净整洁地穿在身上。那时他从未因自己衣服旧还有补丁想过什么,他认为那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已经找不到衣服上有补丁的孩子了。
儿子身体又在床上翻转了一下,坚实的大床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盖在儿子身上的薄被发出一瞬微弱的婆嗦声音。他想起了自己童年睡的那张床,那是用一块块宽窄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支撑床的是两条四腿的长条木凳和一些砖块,床上铺的是一床陈旧棉套。晚上睡在床上,只要轻轻翻动他那并不沉重的身体,床都要吱吱呀呀地唤个不停。冬天湿冷难挨,夏天酷热难忍。
柜角那个儿子用来储藏硬币的瓷猫张扬地瞅着他,眼神还很是傲慢,可能是它腹藏金钱吧。他又想起了钱。人,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同一个人,但又生活在不同阶段的人,衡量贫富的标准是不同的。有钱人和没钱人对钱的看法也是不尽相同。他回想起他小的时候,恐怕没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过汇集百元以上的人民币,那时他兜里要是装上一毛钱甚至几分钱,他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见了小伙伴也不免炫耀一番。但凡他有点钱也都不会独自享用,每次都是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花掉这微少的钱。小时候几分钱可以在故乡那条窄巷的西头,一个精神矍铄的回族小老头摆的小摊上买一把柿子皮,柿子皮不是很甜还夹杂着苦涩,但他们吃得很快乐。
小时候他觉得和小伙伴一起花钱比一个人独自花钱更有趣味。如今,几块钱、几十块钱、甚至上千块钱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了,可是他感觉他现在没有儿时富有了,甚至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乞丐 。他想,儿子这一代还会有像他或他的父辈那样对金钱的看法和期待吗?儿子虽然远比他小时富有许多,可是无论吃的还是玩的,谁要动一下他都会又哭又闹,哪怕只是一点点,远没有他小时候慷慨,一块硬糖还要咬下半块分享给伙伴或喂到父母嘴里。也许,随着社会物质生活的飞速发展,人就该如此吧。
可能已到三更。初夏的夜虽然已没有了春寒,但在这个黄土高原城市,夜深时风还是带有一点凉意的。柔软、亲切的夜的寂静笼罩着大地,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啼哭,但随即陷入更深的寂静。近年这个高原城市的雨水也多了起来,沿河两岸往日那光秃秃的山头也渐渐带有了一点绿色。夜幕中的山峦显得比白日近了一些,但山的轮廓显得有些朦胧。他的思绪犹如那绵延的山峦,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结婚前的傍晚黄昏,他多是和一帮一同分来的同学或未婚的同事一起度过的。要么河边散步、要么球场打球或是宿舍下下围棋。更多的时候是在单位看书或加班,一天到晚的忙碌也就少想了别的,只有睡觉前那每日必记的日记,就像一把篦子把他的心绪重新捋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日记就像流水账,那段时间他好像没有太感慨过生活。
人们总是把成家看成是美好的,可一旦你成了家,你就会很快感觉你原先那种无忧无虑可以恣意妄为的时代永远告别了你,哪怕你再次独身洗白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原始、人生只有唯一一次的人生状态里了,你会在恍惚的幸福中感觉惋惜、惆怅。何筠的性格有点像《荷塘夜色》作者在作品里描述自己的那样,他也是一个既能热闹也喜平静、可群居也善独处的人。恋爱时,他不太主动去邀约女方玩啊、转啊,他想今后这种机会会很多很多,将来的时间都是妻子的。恋爱时所看的为数不多的几场电影也都是女方买的电影票。可结婚几年了,他并没有和妻子出去转上几次,仅仅是因为忙吗?
结婚后,每到黄昏和晚上,他们多的是坐在沙发上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电视,但他多的时候只是茫然地坐在那里。如果妻子喜好的电视剧和他感兴趣的体育比赛或世界各地文化节目恰在同一个时间段,妻子会迅速地将电视频道遥控至他所需的频道上,别人的妻子有这么温顺吗?好在他多的时候并不看电视;假如妻子正兴趣盎然地看着她喜欢的电视剧,他却打起瞌睡,妻子会迅速关掉电视,给他铺好床打好水。谁胡说高干的子女都骄横?可也奇怪,每到这个时候,他多会睡意全消,甚至彻夜难眠。
他难忘的是自己童年的黄昏,自己童年的长夜,还有那间伴他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故乡小屋。 他童年生活在一条小巷的深处,从小巷巷名就可看出这条古老的小巷蕴藏着很多古老的故事。每当黄昏降临,数不清的小孩就会从各自的院落来到巷子里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夏末秋初,小孩打着手电和捕捉蟋蟀的工具到墙角或院落内的残砖废瓦下去捉蟋蟀;冬天,尤其雪花飞舞的雪天,小巷更是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会自发分成两队打起雪仗。如果不是家长百般的催促,孩子是不会回家的。他不知道那时他们的劲头为何那么大。
他居住的小屋不足十平米。据老人讲,这本不是什么房子,只是在不知曾做过什么的砖柱间砌了几堵墙就成为了他们居住的家。然而就在这间小屋,有过他童年的梦幻和少年那人生之初的情愫,那是他遥远而美好的时光。小屋内那不多的物品记载着他童年时光的欢欣和少年岁月的惆怅。一张三人挤睡的床占据了半间屋子;一个老掉牙但据说还是红木的柜子和已快腐朽的门对着;床下放着几个纸箱,箱底垫着砖块以防箱底霉烂。房子建在一个废弃的水井边,房子很是潮湿,现在每到雨天他那隐隐作痛的关节时常把他的思绪带回到那间难忘的小屋。因为潮湿,小屋常年弥散着霉味,直到他的同学给他铺了小院里最早铺上的水泥地。
何筠的父亲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老派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一生命运多舛,但喜爱读书的习惯一直未做改变,可惜的是那个年月无书可读。父亲可大段背诵《红楼梦》《三国演义》及其它名著中的很多章节。最为难忘的是,父亲好似有一肚子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那些故事伴他度过了无数个金色黄昏和漆黑夜晚。父亲不仅字漂亮,文章也写得相当不错,古体诗赋、骈文、文言文、白话文都可以。从1957年父亲那几句不得体的发言再加上有一个在大陆刚刚解放就借道香港跑至台湾又定居美国的大哥,直至文革结束前,父亲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一直都在“苟且”地活着。没有父亲工龄长、资历老、能力强的后辈们,工资都超出了父亲这个老财务科长许多。
父亲和钱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可缺少的就是钱。父亲收入不高但却嗜烟,而且烟瘾很大。嗜好抽烟但却少钱,父亲就买烟叶自己制作纸烟。纸烟制作虽然简单但很费时间,如果只是父亲一个人独自操作,两个晚上制作的烟不够一天吸的,制作纸烟他是父亲的得力帮手。好在那时学校基本不布置什么家庭作业,他有的是时间。其实他之所以能耐住性子坐在家里帮助父亲做烟是为了听父亲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每到黄昏他就和父亲坐在那间小小的屋里,围坐在在木凳两侧,一边配合默契的做烟一边听父亲讲着故事。时间长了,小院的伙伴也来帮父亲做烟,当然也是为了听故事,小屋常常被小伙伴挤得满满当当。
童年的记忆是清晰和难忘的,十几年过去,儿时的伙伴现在都已长大成人,多的都做了爸爸、妈妈,但他们还记得童年听父亲讲故事的情景,有的还给自己的孩子讲。在何筠还没有能力看聊斋书籍的时候,就能讲述其中的许多故事了。
也许是穷毛病多吧,父亲不仅嗜烟而且好酒,没事的时候还好喝上两口,当然,酒都是价格不高的散酒了。酒是便宜散酒,下酒的菜也不讲究,盐拌萝卜丝就可以打发,花生米、核桃仁、豆腐干父亲更是喜欢,当然若有了鸡爪、猪耳朵那可就是父亲的节日了。到了冬日,还常常会增加一个下酒菜。如果那个周末家里开荤打了牙祭,父亲就会留下一点肉汤放在砂锅里加上些萝卜、白菜,搁在蜂窝煤炉上炖煮,如果有几块豆腐那就更好了。
漫漫冬夜窗外片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他和父亲,多的时候还有小伙伴,围坐在小火炉边,唏唏溜溜地吃着那滚烫并冒着热气的萝卜白菜,一边听父亲讲着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父亲喝酒非常慢,二两酒能喝上一个多小时,不知是希望借助延长喝酒时间来享用那品酒的快意,还是为了减少喝酒的量。父亲每喝上一口酒都会砸吧一下嘴巴,是喝了酒还是炉火映的,父亲平时略显苍白的脸色就会变得红润起来。如果父亲哪天情绪好或情绪差,都会比平日多喝一点。情绪好的时候,父亲就讲他年轻时的趣事;情绪差的时候,父亲就会低头或扬脸,两眼漠然长时间地注视着一个地方呢喃自语,用只有自己能懂的语言对自己讲述着什么……
去年出差路过故乡,他和几个儿时伙伴相约去距故乡小巷最近的儿时伙伴家相聚。他们围坐在圆桌边,一边慢慢地吃着饭,一边共同追忆那好似就在昨日的往事。生意做得不错的儿时伙伴,现在已是一个双胞胎孩子的父亲,给大家准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饭菜,他对大家说:“本来我是准备给大家做一个砂锅炖萝卜、白菜的,大骨头汤都早做好了,可是没有做,怕还是做不出那个味道。你们看怪不怪,我做了好多次咱们小时候在小筠家吃过的砂锅炖萝卜、白菜,鸡汤、肉汤都试过,可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听了这话,何筠苦涩地笑了。他也曾做过几次砂锅。有时候他胃口不好,就让妻子给他做砂锅炖萝卜、白菜,妻子的厨艺非常不错,可无论是妻子还是他本人,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他甚至还故意按照以前那样故意留下些残羹剩汤来做也是不行。他想对在座的伙伴说:恐怕我们这辈子再也吃不到我们儿时所吃的砂锅了,再也品尝不到那种让人梦魂系之的味了。但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也许味道不仅和食材有关,和烹饪方法有关,还和岁月有关。
父亲的爱是深沉不露声色的,他把爱深藏在内心深处,大爱无痕;母亲的爱是热烈奔放的,在你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扬洒着母爱雨露,母爱无疆。对于母亲,他也有着无数个难忘的黄昏和难忘的夜。
记得童年一个临近大年的黄昏,雪不大不小已下了一个下午,许多家庭已经开始忙碌过年的东西了,母亲也在为他赶制一套新衣。国人有一个习俗,平常的日子再怎么清淡都行,但到了过年就是借债也要把年过得不同往常。一套粗布的新衣,初一的饺子和稍多于平日清茶淡饭的荤腥,给孩子一些象征性的压岁钱……
吃罢晚饭,何筠拿着简易雪橇来到寂静的小巷,奇怪那天巷子里竟没有其他伙伴出来。夜幕早已降临,巷子那孤独矗立电杆上的路灯将惨淡微弱的橘色光束洒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轻盈的雪花在微风中打着卷,翻滚摇晃着,飘飘忽忽的落在地上,巷子静极了,临巷透出微光的窗户偶尔传出一丝微响。夜,寒风萧瑟,万籁俱寂,巷子两旁那低矮的房子像是怕冷似的缩紧了脖子,比平时显得更低更矮了。晶莹的雪花仿佛是不愿从圣洁的天上来到丑恶人间,它们在空中挣扎着、摇晃着,哪怕有一点点风,它们也要借助风势在空中多待哪怕一小会。
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来回滑着雪,只有雪橇车辙和孤零零的小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些许痕迹……他在灯下的孤影拉长,缩短,再拉长……
“小筠,回家了!”空寂的巷子忽然传来了母亲的呼唤。
常常是尚未入冬,母亲就为他的冬装忙碌起来。临近春节的前几个晚上,母亲忙完了手中的活,一会让他试试鞋合不合脚,一会让他试试裤子应该多少长短。他最爱试穿母亲做的上衣了,每次试衣母亲总是把他拉入怀中,一边整顺他的衣服,一边用满怀母爱的声音嗔怪地说: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穿衣服。这时他就将脸紧紧贴在母亲那温暖的怀里,呼吸着只有母亲身上才特有的馨香。
母亲是大家族出身,母亲身穿旗袍在教会学校洋楼前温和笑着的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还是无声地告知母亲早先的生活是多么富足。听还在母亲故乡生活的小姨说,在母亲已经很大了的时候,还有专职保姆侍奉着母亲生活……
母亲家族为何破败,母亲的前夫为何离世,母亲又为何、如何拖家带口离开江南来到黄土飞扬的大西北,都已是永远没有答案的谜团了。人都是可以再次塑造的,哪怕是由奢入俭,母亲从早年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到后来的持家能手,最大动力可能就是要带着儿女艰难地活下去。母亲的厨艺在故乡小院也是出色的,江南带来的遗风,何筠家的年过得和小院其他人家不太一样。
母亲是先于父亲离开人世的,那是即将迎来春天的一个凄冷的冬日黄昏。大姐虽然“记恨” 母亲,但从母亲养病在家直至去世都是大姐照顾着的,那时大姐的第三个孩子还不满周岁。
三、同学
月亮快要落山了,她将微弱的光影影绰绰在床头上方那两张照片上。一张是中学同学合影,合影是中学毕业后第四个年头补照的,缺了好多同学;另一张是大学同学合影,它们被分别嵌入精致的镜框里。房内已显得有些黑暗,只能依稀分辨出照片中人的身体轮廓,五官一片模糊。但何筠不用看,也能清晰地记着每个人的相貌,中学同学的那张合影,大家年龄相差不大;可大学同学合影,如果不加说明,你难以相信他们是同班同学。
何筠是文革后第一批考入大学的。十年动乱给他们这批同届大学考生带来了巨大的年龄差异。应届考生中年龄小的还不到十七岁,可从农村、工厂、部队考入的学生年龄比较大的已近不惑。已婚很是普遍,个别的已是几个孩子的爸妈。这些年龄悬殊但同坐一室上课的同学相聚一起有些怪异。虽然有年龄上的巨大差异,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在该受教育的时候,缺失了教育,即使有心人后来补上,也很难补好。那个荒唐十年到来的时候,年少的,还没上学或者刚上一年级;年纪大的,也没上完中学。能读一个比较完整小学的人,已经算不错的了。为了弥补动乱十年的大学教育缺失,大学校园有了后期的所谓工农兵学员,但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够上大学的最低标准。
那时大学教育虽然基本瘫痪,但中小学还是在办的,只是这十年的教学水准却没法恭维。学制缩短了,小学五年,初高中加起来四年,读九年即高中毕业。课程也偷工减料,他们上所谓的高中时候,没有历史、地理,美术和音乐课,数理化的课本,也薄得可怜,只有干巴巴的几条公式,例题里还充斥着那个十年高喊的话语,看起来不像是数理化,倒像是思想品德课。他们在上中学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考试,除了1973年“教育路线回潮”那阵儿例外,其余时间老师和学生都基本是在混着,没有人在意教了什么,学了什么,学会了没有;由工宣队转为老师的师资素质也很是让人怀疑。何筠他们从小学到中学,至少有一小半的时间是在学工、学农、学军。他们这一代人,由于基础教育欠缺,即使后来考上大学的佼佼者也大有问题,外语不行、地理和历史知识欠缺。
1977、1978年的高考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在世界高等教育史上也绝无仅有。因此77、78级大学生便注定成为一个很特殊的受教群体。相比现在同一级大学生多数是由一个年级的高中毕业生所构成,77、78级大学生在上大学前几乎所有人的遭遇和生存状态都不一样,每一个同学都可以说出自己独特的高考故事。有的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家长,有的人连什么是恋爱都还没想过;有的人带薪学习,有的人拿助学金读书;有的人成熟练达,有的人年少气盛。
有人曾说:“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年龄跨度极大,而且普遍具有底层生存经历。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亲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并痛入骨髓地反思过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所谓神圣教条。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学习……这就注定了77、78级要出人才。”在饱经沧桑之后,这一群体普遍个性坚定沉毅,能吃苦。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形成坚毅的个性和练达的人情,也成为日后发展的重要因素。当然这一群体中的多数人在受教育的最佳年龄,却整天处于动乱的环境中,知识不成系统。或许勤能补拙,但有些知识和能力错过了最佳学习时间后就很难弥补。
若说他们这一代大学生较之现在的大学生多了点什么,是他们基于现在大学毕业生有知识、有技能、有专业的基础上,多了一些来自社会实践的文化教育和动荡年月曾经对他们有过的生命浸染和熏陶。在校期间,他们经历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他们开始反思,开始接触西方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尼采、存在主义、邓丽君歌曲、人生观大讨论、伤痕文学……在校期间,他们不仅目睹了这周文科老师才在党史课上进行完批判彭德怀的上篇,下周彭德怀和陶铸就获得了平反后上课时的尴尬;也窥视到了最后一批尚未毕业离校的工农兵大学生,是无颜或是不愿和他们共处,在各自寝室度过最后校园时光那难于名状的自卑、失落和苦楚。
上大学期间,年龄大的一般要比年龄小的学习刻苦,尽管迟至今日历史才给了他们这一代人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给予他们的学习机会,他们仍然珍惜它。当他们不得不和这些小了他们十多岁的弟弟妹妹一同向前迈步的时候,这种有些奇异的教育景象,带给他们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不幸的年代、苦难的岁月、政治道路上的坎坷、生活中磨难,培养了他们隐忍的性格,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去掩盖内心的痛苦。他们不再像何筠他们这些年轻人那么容易激动、那么容易动感情、动了感情就什么都往外说。他们的心扉就像挂了一把锈了的锁头,不再容易打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堂,都有一座地狱。只有自己最为清楚,记忆中的哪些东西该升入天堂,哪些该葬入地狱;哪些该大白于天下、哪些该藏于内心深处。有哪个人愿意把那些葬入坟墓的记忆讲给他人听呢?
不久前他买了一本王蒙中短篇小说集,书中有一篇名为《如歌的行板》的中篇,他把它读了三遍。小说描写的是五十年代年轻人的生活、事业、爱情以及年轻人之间的友情。那个年代,年轻人可以公用洗漱用品度过那艰苦的日子;他们的心就像一扇明亮的镜子,没有一丝灰尘、没有一点污垢;他们胸怀坦荡、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天下为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他们接人待物的准则。那是一个充满朝气、充满活力、蓬勃向上的年代。全篇小说,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气息。
早在初中,何筠就读了王蒙的成名作《青春万岁》。那是王蒙二十岁左右写的。同他的那个中篇《如歌的行板》一样,也是描写建国初期年轻人生活的。《青春万岁》记述的是解放初北京一所中学学生的学习、生活及男女同学间那朦胧的好感和初恋。何筠也有自己的小学、中学时代,他感觉他们同学相互间的友谊没有那个年代年轻人之间的友谊纯洁。整部小说,作者都在无意中烘托出了那个年代,在年轻人的心灵里、生活中透出着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在当今社会中已不存在的青春氛围。王蒙在他成名后,也许就是在不久前吧,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现在再让我写《青春万岁》这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了。这是真话,王蒙后期的许多文学作品远比《青春万岁》的文字老练成熟,但缺少《青春万岁》所具有的独特朝气。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王蒙现在所处的年代没有了那个年代的魂灵。
时光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们心头留下一丝神伤的感触。那使人永远难忘的五十年代,人们多么质朴、多么纯真、多么富有朝气、多么富有进取心。蓝蓝的天、明亮耀眼的阳光,云朵下自由翱翔的白鸽;被大树遮盖严严实实的林荫道上,走着一队身穿“卓娅”服的年轻女孩,道旁那绿茵的草、盛开的花在风中摇曳……所有的一切多么美好,可都已属于遥远的过去。
几乎是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父亲的病危通知书也到了。长年的生活劳苦、几乎充斥了半生岁月的思想压抑,蚕食了父亲的健康。一年多前父亲获得平反,身上那座无形的大山终被搬去,心头上的负担没有了,影响身体正常循环的障碍没有了,父亲体内被禁锢多年的血液像脱缰的野马迅速奔腾起来,父亲高血压犯了。抄家拿走的物品归还了,海外的汇款送还了,工资补发了,曾贫困多年的家一下子变得富有起来。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他看到了父亲始于解放前、时断时续的日记,他不知父亲的这些日记是如何保存下来的。日记写在不同的纸质载体上,其中一些还是记录在财务专用账页上的,个别的纸张还有些变形,字也显得模糊,像是受了潮气所致。他细读了几乎全部日记。他发现父亲并不是他印象中那喝上二两就什么也不在乎的人。父亲一生中竟有那么多不平凡,那么多让人伤感惆怅的故事。他曾想,父亲一生既然不曾有过辉煌的篇章,也就不该存在有趣、幸福伤感或悲苦的往事。
最为震撼人心的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x年x月x日,晴天,正文只有一句话:违心苟活,莫不如死。根据日记所写的日期,应该是父亲在一个极度缺水的西部干旱农场改造时写下的。关于这段往事,父亲只讲过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早上给他们这些被改造的人,一人一茶缸水,并被告知这杯水是他们一天饮用、洗漱的全部,同时说管制他们的人及家属,热天里却可以有水冲澡。
看完父亲的日记,何筠终于明白,我们不可忽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谁能知道在那个人们想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会沉默地珍藏着多少隐秘的痛苦和曾经的欢愉呢。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一些珍藏留给自己带入天堂的秘密。
大学期间和何筠同一个寝室,有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同学,重男轻女的父母牺牲了三个姐姐的读书权利,供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完成了所有学业。他拿着当时最高的生活补助金25元,因每个月要给贫困家里寄上10元,日子显得有些紧吧,他是大学同学中少有还穿着补丁衣服的人。他在大学期间前一两年里很少买荤菜吃。由于正处于长身体的时期,再加肚里缺少油水,这个同学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用细粮去换来自大城市同学的粗粮,一斤换两斤。这个同学最初是和一个来自上海的同学上下铺,由于他衣服、行李铺盖上有一股浓浓的火炕味道,有着优越家庭条件的上海同学嫌弃并时常挤兑他,何筠主动和上海同学换了铺位。这位农村同学也很是不错,经常在轮值到何筠打水时帮他打开水,何筠吃荤菜的时候也常常给他夹上一点。何筠在本市的亲戚时常送来一些好吃的东西,何筠也都给这位同学分上一些。为了节省放假返家的来回费用,这位同学在大学读书的前两年基本没有回过家,还在学校找了有点小报酬的活干。
随着农村分产到户政策的落实,这位同学家里也逐渐解决了温饱问题,他也就不再汇钱回家,只是在寒假回家的时候买上一些农村没有的东西。后来学校又给每位同学增加了贰元伍角的副食补贴,大学时期的后两年,这位同学不再用细粮换粗粮吃了。
年初,何筠去这位同学工作的城市出差。带着期盼,接到信息的同学也很是热情。当他按地址来到同学家并看到同学后,一切情形都和他最初的臆想完全不同。同学家富丽中透着土气,他猛扎中还差点没有认出身着笔挺西装并系着一条扎眼红色领带的同学。铮亮的皮鞋和不太适合同学长相的背头,让何筠一下感觉和这位同学生疏了,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位曾经非常熟悉的同学,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同学热情,老婆能干,一桌饭菜很是丰盛。
饭后他问同学:“你现在还给家里寄钱吗?”他知道大学刚刚毕业,同学的父亲就因一场意外车祸去世了,姐姐们也都已出嫁,家里只剩下日渐衰老的母亲。同学嘴角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他接着问:“怎么不把你妈接到你这来住?”同学还是没有出声。当同学看到他那矮壮的妻子走进厨房,才凑过身来向厨房方向努了努嘴:“说过,但她不让。”他看到同学那可能因油水过剩长了几颗粉刺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另样的土炕味道。
当晚何筠惆怅地离开了这座万家灯火、一片繁华的城市。
临近毕业,何筠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忧虑着即将到来的决定每个人一生命运的分配。他没有想,可已有人在为他编织、描绘着一幅美好、华丽、幸福的画卷。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岳母大人。由于父母都已不在,毕业前的那个寒假何筠没有回去。假期里他时常去关系不错又家在本市的同学家里。同学母亲性格爽朗待人热情,很爱和年轻人聊天。当知道了何筠家境后,就撮合着给他介绍对象,一来二往,事情有了点眉目:“你跟她错不了,她爸爸不是平反了吗?官还比过去更大了。她妈说只要你愿意,分配的事他们解决……”随后她压低了声音:“我儿子的分配也要靠她家帮忙呢。”
于是他们相识了,恋爱了。果然,毕业时他分到了许多同学都十分向往的单位。实习期完,工作基本稳定后,他们就在女方母亲催促下完了婚。岳母本是想让他们婚后住在女方家里的,可他不太愿意,又是女方家出面解决了他们的婚房。单位许多比他年龄大、工龄长,结婚证都领了好几年的职工多的还都没有房子,或是住在被戏称为“柬埔寨”的矮小平房区。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这都是岳母背着岳父自己出面找人给办的。
人们经常讲要谋划、策划人生,实际上人生是由不多的几个偶然和相遇组成的。在漫漫人生旅途中,有数不清的偶然和相遇的人或事,多的也就擦身而过,而那不多的几个则会给你带来命运的巨变。
何筠的工作、婚姻乃至后边的许多事情,彷佛是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涌推着向前,容不得他半点挣扎。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岳父那近乎呆板的脸庞背后好似就有存在。岳父那幅度不大,尤其是在家里打电话时的那一招一式无不透出威严所在。
“一个前进在生活道路上的人,会在人生旅途中遇到几座向着不同方向延伸的桥,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在走上独木桥前,你可以选择走哪座,可一旦你迈出了第一步,你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后来,人就成了木偶。走过了这人生道路上的关键一步,你的命运也就定下来了……”这是何筠在著名作家柳青《创业史》中读到的一段话。
月亮已经落入山后,太阳尚未升起,这是一天里最为黑暗、最为寒冷的时刻。但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把阳光和温暖送还给大地。
何筠伸了伸腰,站起身来,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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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介
卫本兴,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从事科研工作多年。学的理科,亦喜欢人文,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多篇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现为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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