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芬：童年拾遗 —— 饲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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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蕊芬
五岁那年，妈带哥和弟、妹跟父亲定居大西北。因我手脚残疾行动不便，暂被寄养在姥姥家。姥姥家在豫中乡下。于是，我的童年里便有了饲养室，有了那些骡子马。
冬天，生产队的饲养室是村儿里男人们的集聚地，晚晌下工喝完汤没事儿的男人们就一头扎进饲养室神侃狂喷。
说是饲养室不如说是牲口棚。高梁蜀黍秸秆儿扎起来围住几根粗壮的木柱，里外糊上泥巴就是饲养室的墙了，棚子的顶架上铺上高粱杆儿缮上麦秸杆黄泥一糊就是房顶。饲养室不仅养牲口还堆积着草料，角落里还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棚架上常年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牛、马、驴、骡静静地咀嚼着草料，空气中弥漫着高粱蜀黍麦秸的甜香、牲口的尿骚粪臭，加之汉子们吧嗒吧嗒的嘬着旱烟锅子吐出的烟雾，各种气味混搅在一起热烘烘地塞满了屋子。屋里仅有的一张树桩原木钉成的床被几个捷足先登的人挤坐得吱扭乱响，大多数人就在麦秸堆里随意坐躺。虽然屋里气味难闻，但在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季，这里无疑是村儿里男人们休闲喷空最理想的福地。
五十年代没有电视，乡下识字儿的人不多，也没有报纸，饲养室是村民们唯一的信息交流地。男人们东拉西扯，三朝五帝，妖魔鬼怪，家长里短，四邻八乡的传闻怪事儿……无所不谈。乡下人无事不出远门，不论谁只要有事偶尔去了一趟乡上镇上，回来就有了狂喷的资本，连县粮油所门前乞讨的傻二黑，也是人们常有的的谈资。每晚总会有人不失时机地来上几句粗俗下流不堪入耳的黄段子，顿时笑骂声咳嗽声夹杂在一起涛翻浪涌，饲养员六伯就会一边笑骂着“你这孬孙，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一边叮咛抽烟的汉子们小心火烛。
冬天的夜晚天黑得早，大一点的孩子又不愿意早睡，于是也常常混进饲养室，在人堆儿里草堆上钻来滚去。
舅舅人高马大，相貌俊朗，在汴梁城读过几年书，因为响应政府号召有幸在土寨村落户。在县粮油所上班的舅舅工作、务农两不误，加之他心灵手巧各种小型农机拆修不在话下，是四邻八乡响当当的人物。特别是新婚舅母，十八岁入党县劳动模范，舅母父亲则是毛拐乡农会主席，在县乡远近闻名。老丈人德高望重，新婚妻名望傍身，冬季饲养室神侃喷空自然少不了舅舅。舅母从小不怕脏苦就擅长地里活路，但舅母不善家务特别是女红，为孩子拆洗缝补比登天都难，那根针捏在舅母手里比锄把子都重。更可笑的是姥姥年轻时虽是闺中女子，无奈兄妹几个就她一个女孩，被父母宠惯得针线不捏。呵呵，这婆媳二人凑在一起给舅舅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一边是自己娘，一边是自己媳妇，这女红又非一日之功，心灵手巧的舅舅干脆自己做起。男人家做针线活这在当时特别是农村，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刚开始时给霞妹拆洗棉裤是在家偷偷摸摸地做，一次有人来家请舅舅帮他修理农具无意中撞上了，这一下整个土寨村炸了窝儿:老虎会做女人活！既然纸里包不住火，舅舅干脆把孩子棉裤棉袄拿到饲养室边喷闲话边做。有人打趣他：老虎，你是全能啊！舅舅一笑回敬他：那当然，除了生孩子，我啥都中！你可别不服气！舅舅样样精通，见多识广人缘又好，只要有两天没到饲养室，就准有人问：老虎咋没来？谁去叫去？
这天天特别冷，大雪几乎掩埋了整个土寨村，地上的雪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吱响。晚饭喝完汤舅抓起两个窝窝头一边吃一边就往饲养室走，走到门口他低声叮咛姥姥：今儿晚上别让妮儿去饲养室，闺女家……
舅走了，姥姥收拾锅灶，舅母哄霞妹睡觉去了。姥姥从灶火里扒拉出一个沾着灶灰的热气腾腾的红薯给我，吩咐我好好吃，吃完睡觉去。我嘴上答应心里却百般疑惑，为什么不让我去饲养室？小妮子咋啦？闺女家咋啦？我打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
饲养室就在姥姥家的房山墙后，趁姥姥不注意我连滚带爬地摸到饲养室，掀开饲养室的柴门草帘，只需要一道窄窄的缝隙我就钻了进去。饲养室里果然没有孩子，只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和几个大叔老伯围坐在一起，没有人说笑，只有舅舅和六伯几个正凑在一起小声商谈什么……他们在干什么？怕舅舅发现我，我乖乖地蜷缩在一个角落，柔软细腻光滑的麦秸草半掩半盖地簇拥着我。
马灯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偌大的饲养室，四周墙角黑黢黢的，只有灯光聚焦处的地上可以隐约看到一头牲口卧在那里。不一会儿六伯站起身将马灯灯芯捻亮，这时我才看清人还不少呢！卧在中间麦秸草上的是一头牛，就是六伯一天到晚牵来牵去儿子般呵护的大肚子母牛！那些麦秸草很细很碎，可以看出是精心铡过几遍的。母牛怎么了，病了吗？给它灌汤药还是喂丸儿药？我想起几年来自己一直吃的那些气味难闻难以下咽的药汤、黑丸子。
母牛卧在麦秸草上，铜铃般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它瞪着眼珠子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人，没有人说话，寂静的牲口棚里可以听到母牛鼻翼翕动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忽然，它抬起前身哞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它全身用力，一条后腿微微颤抖着抬起，一团白色的东西从两腿间露了出来……
“出来了！”有人小声说，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哞——”母牛又叫了一声，浑身打着哆嗦，两腿间的那团东西向外使劲一探随后又缩了进去。母牛好像累了，好半天它一动也不动，饲养室里的人们也一动不动。它瞪着眼睛喘着粗气，仿佛在等待什么，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也在等待着。忽然，它抬起头挺起前身鼓足了气力大叫一声“哞——”，那声音凄厉悲壮，似乎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两行热泪从铜铃似的牛眼中一涌而出，那团白色的东西也忽地一下从两腿间伸了出来，黏糊糊的白色薄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小的一个牛头！母牛略略喘息了一下，又猛地叫了一声，瞬间小牛带着白色的薄膜忽地一下滑出来落到了柔软的碎麦秸里。热腾腾黏糊糊的一堆，薄膜里小牛犊的头扭动着，黏膜破了一个洞。
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六伯和舅舅端来了一盆还冒着热气的小米汤，牲口棚里可以闻到甜丝丝的红糖味，有人笑着说，“这是有功之臣，得把这月婆子伺候好，母牛有奶小牛才好活！”
筋疲力竭的母牛并不急着去喝米汤，而是摇摇晃晃挣扎着站起来转身去舔那头小牛犊。小牛犊已经自己用头挣破了胞衣，它的头上脸上都是黏糊糊的粘液。母牛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从头部舔遍小牛犊的全身，舔得干干净净。
湿漉漉的小牛躺在麦秸草上，六伯走上前扶了小牛一把，让它身体趴正，然后帮小牛把两条前腿分开。小牛睁开眼睛了，它定了定神儿，身体奋力一跃两条前腿支撑着站了起来，可是它摇晃了几下就摔倒了。几个半大小子急了，“扶它一下呗！”六伯却笑呵呵地说不用，它会自己起来。果然，小牛犊头往下一杵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次，两次……就像磕头作揖似的东南西北都摔过了磕过了才稳稳站住了。直到小牛犊蹭着母牛的肚皮找到了奶头，母牛才放心地低头饮起了红糖米汤……
六伯继而笑着对这些半大小子说，看到没有，小牛犊对着母牛三磕九拜，是感谢妈妈的生育之恩，牛都懂舔犊之情，你们可得对你们娘好，记住没有？后生们纷纷点头称是，饲养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闹声。
夜半，寒气逼人。人们心情愉悦地拍打着身上的秸草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各自回家，舅舅发现了混在人群里一瘸一拐的我，舅舅一把抱起我嗔怪道：牛播崽儿你也敢看？你这个妮儿呀！
舅不会打我，我知道。我伏在舅肩上偷偷笑了，不就是牛下牛犊吗，妮子为啥就不能看？
……
都说岁月无情，风过无痕，但我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这些熠熠发光的碎片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生命的年轮。
作者简介
李蕊芬，女，1950年4月生人。陕西煤业集团物资供应有限公司退休员工，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码字儿是生活的另一种乐趣，只希望在码字儿中发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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